尹向东在望月亭等刘壁君,他俩约好晚上去嘉陵江听船工号子。冬季的重庆城,阳光稀罕地露了头,尹向东下午没有课,正好可以沿校园林荫道逛逛,把身上的霉味晒掉。太阳下山的时候,刘壁君来了,尹向东急忙迎过去,刘壁君说:“你该马上回息烽一趟。”遂递给他一份电报,尹向东打开,里面的内容共六个字:父亲病重速回。
见尹向东发呆,刘壁君说:“我陪你去给陈先生请个假。”
两人并排着往教工宿舍大楼走,刘壁君纤细白皙的双手前后甩动,尹向东突然想牵一下她。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已经变黄,随风纷纷扬扬,有两片掉在刘壁君头上,尹向东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担心一旦碰到她的手,她头上的树叶就会掉到地上。最近一段时间来,在父亲越来越多的来信中,总爱提到时事,语气很是心灰意冷。父亲确实老了,想法也多了,尹向东又担忧起他来,想象病倒的父亲会否像落叶一样摇摇晃晃?印象里,父亲很少生病,连感冒、拉肚子这类小儿科也很少光顾他的身体。
走进陈先生房间的时候,陈先生正用放大镜看书,书的封面已经脱落,是用牛皮纸重新糊上去的。陈先生说:“来了。”
尹向东说明来由,陈先生把放大镜放在看的那一页上面,罩着的那部分字突然变了身材,气鼓鼓好像欲跳出来。陈先生说:“去吧。”
书桌的一角还有一本书,封面也是用牛皮纸重新糊的,尹向东猜测是陈先生看的这本书的下册,通过目测书的厚度,估摸是《安娜·卡列琳娜》,管理专业的学生都知道系主任是一个文学迷,爱看苏联小说,尤其喜欢列夫·托尔斯泰。
陈先生把两本书一起递给尹向东,说:“千里迢迢,路上可以随便翻翻。”
又说:“校门外有一辆去贵阳的顺风车,可以搭个方便。”
尹向东正庆幸有这么巧的好事,刘壁君说:“我送你上车。”两人与陈先生告别。
到校门口要路过一片桂花林,闻着月桂的香味,尹向东说:“我想抱一抱你。”未等刘壁君答应,尹向东已经抱住了她,这一抱,是离别的依依不舍。
刘壁君说:“车等着的呢。”
尹向东只好很不情愿地松开手,亲了一下她的脖子,这是他俩恋爱以来分别时的保留节目。刘壁君的脖子上有一颗痣,红色的,她说那是送给他的最美的礼物。
尹向东说:“只有下次再陪你去嘉陵江了。”
刘壁君说:“我们会很快见面的。”
从重庆出发那天是十二月十一日,到达息烽已经是十四日的深夜,师傅问尹向东在哪里下车,这时候车已经开到蚕桑坡。息烽县城在一个南高北低的山沟里,环城路沿东面的蚕桑坡修建。尹向东不想给师傅添麻烦,就说:“就这里吧。”从这里下车,师傅可以顺环城路上贵阳,少了很多弯路。从蚕桑坡到尹向东家还有一段距离,天漆黑一片,有毛毛雨和刺骨的风,脸像被刀割一般,到家门口时,尹向东已经全身湿透。
管家给尹向东开的门,尹向东问:“父亲呢?”
父亲提着马灯,弓着腰从后院出来,问:“是东儿吗?”
尹向东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喊一声:“爹。”
父亲说:“都要成婚的男子汉了,还哭。”
父亲一说话,尹向东的眼泪止住了,主要是想着父亲并无大碍。母亲亲自下厨给儿子煮面条,还特意多放了花椒和糟辣椒,以此驱寒。也是饿坏了,尹向东狼吞虎咽,路途的几天,都是吃刘壁君准备的饼干,干涩难咽。吃完面条,抬头,正好看到父亲也在看自己,父亲头发已经花白,就像树枝上覆盖的雪,压弯了本来挺拔的身体。尹向东把眼睛低下去,问母亲:“铜号放假了吗?”
父亲开办的“黔铜号”就在他家住房隔壁,占地十亩,要是往年,到了年关,正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锅炉房、材料房、画图房、打铜房、打磨房、组装房、包装房、成品房等部门六十余名工人三班倒,连夜赶制各种铜制品。
母亲正要说什么,父亲打断:“我们都年纪不小了,也想多休息一下。”
母亲说:“你也长大了,你爹的意思是希望你早点把婚事办了,黔铜号终究都要交到你们的手里。”
母亲所说的“你们”,就是指尹向东和刘壁君,一年前他俩已经订婚。尹向东未来的岳父是阳郎坝的大户,家庭殷实,人称刘财主。刘财主其实很看不起在息烽街上做买卖的未来亲家,认为从商不过是投机倒把,赚点吆喝,好一年,坏一年,前景难定。订婚当日,尹父在息烽上街摆了三百桌酒席,回应刘财主对他的小觑。上街长两公里,酒席沿路两旁一字排开,很是排场,尹父为此杀猪五头,羊十只,鸡鸭鱼若干,据说远在二十公里外的乌江一带,飘过去的肉香味很长时间都让人们津津乐道。那一日,真正让尹父长脸的是,国民党少将何子桢亲自来到上街,向尹父和刘财主道喜。其时,正值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军步步紧逼,大片国土沦陷,民国首都难保,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把南京新监的人犯先后转押到湖北武汉和湖南益阳,一路向西,又从益阳转移到贵州息烽,成立办事处,何子桢任主任。办公地点临时设在已经放寒假的县城南小学内。
尹向东和刘壁君订婚的次日,《贵州晨报》头版以《农商联姻,能否开创广阔天地》作了报道,有一张配图,正是何将军抱拳道贺的特写,外行人看热闹,都在啧啧称叹小城门当户对的婚配。
那天酒席散尽,刘财主意犹未尽,举着酒杯又来到未来亲家面前,说:“连何主任都请得来,真有你的。”
尹父捧着嘴凑近未来亲家的耳朵,说:“如果我说何主任是不请自来,你相信不相信?”
刘财主说:“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
尹父顺手也端起一杯酒,仰头干了,说:“何主任亲临,亲家认为是好事还是坏事?”
刘财主连打了两个哈哈。
刘财主名叫刘光彩,老家在乌江边上的刘村,靠走南闯北卖狗皮膏药积累了一定资产,在息烽城南六公里的阳郎坝购置土地,以土地租给佃户,收取租金,再购置土地,到尹向东和刘壁君订婚的时候,刘财主在阳郎坝有良田二千八百亩,建起的刘氏庄园占地就有九十亩。尹父也是靠多年闯荡,在息烽上街购置房产,开了“黔铜号”,产品远销长沙、重庆、昆明、贵阳等地,换句话说,周边地区,只要用得起铜制品的有钱人,都会把积蓄的一小部分,心甘情愿送到息烽,成为尹向东家源源不断的资本积累。尹父成了远近闻名的铜掌柜。
订婚一周后,铜掌柜和刘财主把尹向东和刘壁君送到重庆上大学,这是他俩难得达成的共识。尹向东学的是管理,刘壁君学习财务会计。按铜掌柜的想法,几年后学成归来,再假以时日,尹向东将接替年迈的他,铜脉不断,后继有人,到那时,儿媳妇刘壁君也一定是一名优秀的会计,把尹家越来越多的财富,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他天天翻阅的账册上。
“学终究要上的。”刘财主说,他看重的是土地,意思是,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将来做铜掌柜还是地主还很难说。两位年轻人临出发去重庆前,刘财主拉着未来的女婿说:“你要清楚,土地才是最值钱的资本。”
刘财主不明白的是,用自己钱购置的东西,未必就一定是你的。一个月后,正是来祝贺尹向东和刘壁君订婚的何子桢到阳郎视察,在刘财主的陪同下,沿刘氏庄园走了一个上午,临别时,他对刘财主说:“光彩兄是家大业大啊。”
刘财主答:“托党国和主任的福。”
抽出一支纸烟,在手背上敲了两下,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何子桢说:“是啊,现在国难当头,正是党国需要你们的时候。”
刘财主知道不出点血,何主任是不会走了,吩咐管家拿出三百块大洋。何子桢皱了一下眉头:“光彩兄的心意,我收还是不收呢?”
刘财主说:“主任亲临寒舍,不成敬意。”
何子桢直接指挥管家:“拿笔来,收条总是要有的。”何子桢给刘财主的收条,内容除了三百块大洋,还有刘氏庄园一座,后者注明为暂借。
写完收条,何子桢叫人搬来二十条美制步枪,说:“这点心意算是对光彩兄的一点补偿。”刘财主能说什么呢。天空开始打雨点,何子桢没有看刘财主的反应,转头朝小汽车停靠的方向走去,随行一手拉开后排座的门,一手护住门框,何子桢钻进小汽车,司机一脚油门,甩给刘氏庄园一股浓烟,朝着县城方向去了。
第二天一早,国民党军事统计局息烽办事处八辆轿车停到刘氏庄园门口,以集体鸣笛的方式感谢刘财主的大力支持,刘财主明白是在催促尽快搬离,立即坐上八抬大轿回应,自此开始,庄园开始封闭整修。
刘氏庄园修葺一新,重新换了门匾,新门匾上的名字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息烽行辕”。就在那日,川黔公路乌江段发生暴动,据后来刊登在《贵州晨报》的新闻,守卫乌江大桥的黔军王家烈部将暴动者全部歼灭,缴获美制步枪一批。盛传,王家烈把账记在息烽行辕头上,认为后者开了黑枪。行辕为此展开调查,查明此事与刘氏庄园有关,具体目的不详,初步猜测是刘财主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不管怎么说,黔军其实帮其扫除了一个障碍,毕竟庄园是借的,现在已经没有业主,就可以名正言顺不还了。但黔军与行辕,或者说与军统离隙已有,从此明争暗斗不断。
那时候正值暑假,刘壁君其实已是无家可归,她对尹向东说:“我就不回息烽了。”
尹向东说:“我家不是你家吗!”
刘壁君说:“但我家已经不是以前的家了。”
尹向东说:“你有什么打算?”
刘壁君说她在重庆报馆谋了一份临时差事,正好可以打发不算短的酷暑时光。
母亲去尹向东房间催其早睡,尹向东正好有机会单独问母亲:“父亲不是病重吗?”
母亲说:“他有什么病,要有也只有心病。”
近一个月来,息烽行辕多次到黔铜号谈收购铜材料一事。抗日战事吃紧,作为战略物资,政府已经严禁民间铜材料买卖,偷偷摸摸的交易价格不菲,铜掌柜暗喜,当初也是为了扩大再生产的需要,黔铜号存货尚多。黔铜号还收购了大量废旧铜制品,现在价格也水涨船高翻番。问题是买家是息烽行辕,有了未来亲家一个庄园仅换来一张收据的教训,如果贸然卖给他们,拿不到钱不说,还可能惹来其他麻烦。铜掌柜左右权衡,已于日前在《贵州晨报》刊登“破产启事”,解散了黔铜号所有工人和行政后勤人员。十二月八日,何子桢来到上街,看到已经关门大吉的黔铜号非常生气,他问铜掌柜:“我们的到来是不是影响了全县的发展了?”
铜掌柜指指街面,说:“没有。何将军的到来,全县都跟着繁荣昌盛了。”铜掌柜所指的上街,以前一直冷冷清清,现在却是车水马龙。
何子桢心里明白,自从息烽行辕成立,县城人口一下子增加了几倍,增加的部分,其实都是他的眼线。他问:“那么黔铜号怎么就关门了呢?”
铜掌柜说:“现在买不了材料,我就算是巧妇,也是要等米下锅啊。”
何子桢知道铜掌柜故意堵他的嘴,说:“那好,既然你说铜号里无铜,那我限你一周之内,把所有在黔铜号购买铜制品的人员名单统计给我,行辕只好把其当成违禁物资没收了。”
这些都是母亲讲给尹向东听的,他睡不着了,拿起陈先生送的书,在重庆回息烽的途中已经从扉页看到书名,是《战争与和平》,由于心里有事,并没有看里面的内容,现在重新打开,心情和在车上时一样,也没有多大想看书的欲望,随便翻翻,睡意渐浓,吹灭灯就睡熟了。
一阵咳嗽,尹向东醒了,父亲敲他的门,说:“你感冒不轻,赶紧去王医生那里抓副药。”天还未亮,父亲提醒,“王医生一定还在睡觉,要用铜环敲,一长两短,当——当当——,记住没有?”
尹向东说:“记住了。”
正欲出门,父亲递过一个铜钱,说:“记得交给王医生。”
息烽城中心有三条街,分别是上街、中街和下街,三条街在南和北汇在一起,为南门和北门。王医生的诊所在南门,是一座独栋木房院落,离尹向东家有三公里,这三公里,尹向东走了四十分钟。天依然漆黑一片,路面有水渍,踩着嚓嚓嚓响,每走一步,他都会咳嗽两声。尹向东按父亲的提醒敲诊所的门,门吱呀打开,王医生打了一个很夸张的哈欠,双手还拉住左右门扇的把手。王医生并没有看尹向东,上诊所有几步石梯,王医生的头伸出去,目光居高临下地越过站在低处的尹向东的头顶,说:“进来吧。”
尹向东进屋,出了一口粗气,双手从大衣包里伸出来,那枚铜钱就到了右手里,他递给王医生:“我父亲自己打造的,说要亲自送给你。”
尹向东又说:“其实我来的目的是看病。”他又忍不住咳嗽两声,好像刻意说明自己不太理想的身体。
王医生说:“你稍等,我去换件衣服。”
王医生朝卧室走,回头又对尹向东说:“嘿嘿,职业习惯了,不穿白大褂,号脉就不自在。”
尹向东坐在就医的那张桌子前的椅子上等,借着微弱的蜡烛光,看到桌子上有两本书,平时,医生的桌子上经常摆放各种医用书籍,《本草纲目》或者《伤寒杂病论》什么的。两本书也是用牛皮纸包了的,因为和陈先生送的那两本很相像,尹向东好奇地打开,又是《战争与和平》,尹向东一下子就翻到有折痕的二百五十三页,“炮身上的铜件发出响声”下面划了线,找不到规律,他又往下面翻,整个这一册书再也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再翻下面一册,有折页的两页很快就翻到了,八百九十一页第七行“青铜器皿”、八百九十七页第十行“青铜器、图书和镜子的箱子”下面也划了线。
王医生出来的时候,尹向东全然不知,王医生说:“尹公子喜欢战争还是和平?”
这一语双关的话让尹向东很尴尬,他把手缩回来,伸到大腿上,来回搓了几下,才结结巴巴说:“陈先生也送了一套给我。”
王医生说:“你们大学里的陈先生?”
尹向东说:“你们认识?”
王医生说:“识面不一定就是认识,不识面未必就不认识,只是看每个人怎么理解罢了。”
尹向东说:“嗯。”
其实尹向东的回答是机械的,他梳理一遍这几天的事情,现在可以肯定,王医生的身后,还有一层身份,这层身份,可能是冲着黔铜号来的,他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已经中招。
王医生说:“把手靠在棉垫上。”
尹向东把右手平伸过去放好,王医生用拇指和食指开始号脉,时间静下来了,屋外,风弄出来的轻微声响也听得清清楚楚。王医生说:“换左手,放轻松一些。”
尹向东又把左手伸过去。
王医生的诊断出来了,他说:“重感冒,需板蓝根;心不定,需人参、麦冬、山茱萸。”
又说:“还是吃点银翘片、丹参片吧,西药,见效快。”
尹向东的脸色说明了他心里的问号,王医生是中医,诊所里病人能够随意走动的两个房间,一间堆满了未切碎的中草药,另一间是就诊室,除了桌椅,还有一壁呈黄色的抽箱,都知道抽箱里面用两块小木板隔成了“田”字,分别放置四种中草药,其名字明明白白贴在抽箱拉手的四周。
“无论西医、中医,能除病就是好医。”王医生似乎在自言自语。
枪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王医生把窗子开了一条缝观看,子弹出膛的声音更响了。药还没有拿到手,尹向东不能走,也不敢走。尹向东抱紧身子,憋着尽量不要因咳嗽弄出大的声响,生怕子弹就会因为咳嗽从王医生打开的那条缝隙里飞进来。
父亲被王医生从侧门接进诊所的时候,尹向东的头都还埋进双腿下面。王医生说:“搭个手,救你父亲。”
王医生用纱布把铜掌柜的伤口包扎好后,叫尹向东扶着,他的诊所确实有西药,全在卧室里,现在他迅速把它们装进一个布袋里。铜掌柜被子弹打中肚子,尽管一路上他忍痛用撕烂的衣服堵住伤口,他的血还是从上街一直流到南门。寻着铜掌柜的血迹,枪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王医生说:“赶快撤,我们马上会被包围。”
南门是一条穿过岩上的独路,诊所背面就是悬崖。见尹向东一脸茫然,王医生打开后门,揭开搭在一棵岩松上的一堆稻谷草,一条非常隐蔽的小道呈现在眼前,小道是人工用錾子在岩石上开凿出来的,直通岩下些许已经收割了的空田和大片柏树林。尹向东刚把父亲扶上小道,王医生把事先准备好的汽油撒在诊所里,看着熊熊大火,王医生舒了一口气,说:“我们暂时安全了。”
铜掌柜终因失血过多快不行了,他拉着尹向东:“东儿,我家的铜就是卖给王医生的。”说完剧烈咳嗽起来。
王医生把铜掌柜抱得更紧了。
铜掌柜说:“货就在黔铜号图画房下面的溶洞里。”这是铜掌柜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断断续续,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尹向东也是第一次听说黔铜号下面还有一个溶洞,但他此时不关心这些。
王医生说:“家是回不去了,现在一定有许多枪口,布置在你家周围。”
尹向东眼神空洞:“我迟早会回家,父亲是永远回不去了。”
王医生说:“这事本来与你无关,缓过这一气,你可以远走高飞,你父亲的后事我来处理。”
空洞的眼睛里就是此时流出眼泪的,越流越多,决堤似的,王医生说:“你可以大声哭的。”
除了眼泪、恐惧,尹向东只有偶尔的咳嗽声。
差不多是尹向东从重庆回到息烽的那个时候,息烽行辕收到情报:
十二月十五日晨六时,息烽上街有铜材料交易,铜掌柜的儿子十二月十一日已从重庆出发,极有可能与此次交易有关。
这是重庆地下组织故意放出来的假情报,找出了隐藏在重庆一所大学里的叛徒。黔铜号停产后,尹向东一家就被息烽行辕秘密监控,收到情报时,息烽行辕非常得意自己的主动作为,工作做在了前面。
铜掌柜确实有铜交易,按照他和王医生的约定,王医生收到他的铜钱过后的半小时,就是铜材料的交易时间。由并不知情的尹向东送出铜钱,就如铜掌柜所料,并没有引起息烽行辕的注意。但两件本来没有多大关联的事情,在时间上产生了重叠,上街枪声响起的时候,铜掌柜以为藏铜的位置已经被息烽行辕掌握,担心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忙出门看究竟,一颗猝不及防的子弹就这样穿过了他的身体。
这一天,国民党军事统计局少尉军官蔷薇被派往息烽行辕,主任何子桢亲自出大门迎接,他说:“行辕欢迎少尉回家,以少尉对阳郎的熟悉,必将大有作为。”阳郎街上有人看到了她,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刘财主家公主又回来了,他们反复议论,物是人非,她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三天后,《贵州晨报》副刊刊登了两篇作品,一篇是署名“铜墙铁壁”的人写的看名著《战争与和平》的读后感;还有一篇是填写的词《江城子》,后面有两句照抄了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只是《江城子·密州出猎》的最后一句“射天狼”变成了“天狼亡”。严格来说,《江城子》算倒一条,还比较醒目,只是它的下面还有一则寻人启事。
贵阳箭道街春来茶馆中间有一个舞台,说书人正在表演《三国演义》,在挨窗边的一角,一位戴着红围巾的女士连续两天来到这里,她所坐的地方前面有一根木柱,正好挡住了说书人,服务员提醒,可以换到更佳观看的位置,被女士谢绝了。女士的旁边,就是南明河的潺潺流水,那会儿正下着细雨,雨点打在窗台上,再折射进茶馆,打在女士身上,服务员是一个细心的人,又跑过来提醒,又被女士谢绝了。服务员刚满二十岁,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龄,红围巾女孩所坐位置又正好逆光,看起来脸色涩黑,服务员猜测,女士是不是失恋了?或者就是在等最值得等待之人。服务员进春来茶馆已经两年有余,茶馆里的形形色色,他见得多了。
王医生走进春来茶馆,说书人正说“关云长单刀赴会,伏皇后为国捐躯”那个回合,非常精彩,茶客站起来欢呼、鼓掌。王医生直接坐到红围巾女士对面,女士没有理王医生,自顾自地看书。王医生把大衣脱下来,放在腿上,服务员很迅速地送来热茶,并为两人高兴,他知道女士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王医生用杯盖刮了两下茶杯,呷了一口茶,抬起头问:“女士喜欢中国古典名著还是外国小说?”
女士很喜欢王医生的声音,就像父亲一样,舒缓、慈祥。父亲参与乌江暴动已一年有余,现在和父亲的相见只能在隔三差五的梦里。按照惯例,女士是不会看王医生的,但她看了,迅速又把目光转向窗外,手里亮出书的封面,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王医生也拿了一本书出来,封皮是用牛皮纸糊的,打开扉页,也是《战争与和平》。王医生说:“我这本是下册,可惜没有上册。”
女士说:“我送上册给你,其实我更喜欢苏东坡的词,热情,豪放。”
王医生说:“我知道他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女士说:“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
王医生接:“天狼亡。”
女士没有再接王医生的话,取下围巾,出了春来茶馆。王医生看到女士脖子上的红痔,轻轻地说:“少尉。”
女士没有听到。
王医生又轻轻说了一声:“壁君。”
女士还是没有听到,一股冷风吹进王医生的眼睛,眼眶里雾蒙蒙一片,随后王医生也走出了茶馆,此时,雨更大了一些,他就这样光着头,消失在贵阳城的大雨中。
还是铜掌柜被子弹打穿肚子那天,重庆某大学里的陈先生没有课,坐在宿舍的椅子上假寐,放在桌子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放时事新闻,有人推开了他的门,说:“你被捕了。”陈先生忙着往桌箱里掏枪,一把匕首准确插进了他的心脏,陈先生临死之际,用手指着来人,断断续续地说:“你?”
来人说:“是的,你想不到是我。”
重庆警局调查,陈先生交往简单,没有血海深仇,无不良嗜好,最后不了了之。
陈先生的死被国民党军事统计局认定为息烽行辕出了内鬼,主任何子桢大骂重庆警局之无能,再骂军统不分青红皂白之武断,行辕全面整顿,人员大轮岗,少尉军官蔷薇开始负责县城的监控和警戒。
王医生在春来茶馆接到的任务有两个,一是积极争取尹向东加入队伍;二是迅速把黔铜号的存铜送出。这天,王医生带着尹向东准备去上街,漂泊了几天的尹向东回家心切,欲立即出发。王医生说:“就这样过去等于是去送死。”
尹向东说:“那我就永远不能回家了吗?”
王医生说:“把脸伸过来。”
王医生从包里掏出药瓶,把一种很粘稠的药膏涂在尹向东脸上,在其左脸上捏捏,又在其右脸上捏捏,然后对尹向东说:“看看镜子。”
尹向东看到了镜子里出现一个拉夫,他说:“你会易容术。”
两位送煤人把数筐煤炭拉到上街尹向东家,再一筐一筐搬到厨房外的杂物房。王医生在满头大汗的尹向东脸上一划拉,药膏脱落,这时候,楚楚动人的刘壁君出现了,她对尹向东说:“你终于回家了。”
尹向东问:“你还是以前的你吗?”
刘壁君说:“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尹向东说:“蔷薇少尉怎么解释?”
刘壁君说:“就是一个符号而已。”
尹向东还是不明白,刘壁君说:“去你家黔铜号图画房就知道了。”
在黔铜号图画房下面的溶洞里,打进军统内部的地下党员刘壁君对王医生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宜再留息烽,现在派你到西北。”
王医生说:“明白。”
刘壁君说:“你的任务是,务必在明年一月底前将两千公斤铜送往山西黄崖洞,还有,青霉素等药品弄来没有?”
王医生看着尹向东,说:“就在他家杂物房的煤炭下面。”
刘壁君说:“这批药品要安全送往延安。”
王医生说:“我有一个要求,希望向东成为我的助手。”
尹向东说:“我不同意。”
刘壁君看着斩钉截铁的尹向东,说:“一直希望你有和我们一致的信仰?”
尹向东说:“我只信仰幸福的生活。”
刘壁君说:“现在国难当头,只要努力争取,才会迎来幸福的那天。”
尹向东问:“以前的订婚还算吗?”
刘壁君说:“共产党人就没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尹向东问刘壁君:“那你能和我们一起走吗?”
刘壁君说:“不行,我还有新的任务。”
其实尹向东不喜欢刘壁君目前趾高气扬的样子。他说:“你变了。”
溶洞里没有桌子、凳子,他们都站着,刘壁君说话的时候,手还是前后甩,尹向东又说:“我还能拉一下你的手吗?”
王医生借故抽烟,躲到了一个钟乳石后。
刘壁君走到尹向东面前,把手伸了出去,两人先拉在一起,她说:“我没有变,是形势变了。”两个头就像铁块和吸铁石,慢慢靠近。
王医生从钟乳石后面走出来,干咳两声,很响,将两张紧紧咬在一起的嘴难舍地分开。王医生说:“向东,你可以和我走了。”
尹向东还在回味刚才和刘壁君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很生气地说:“凭什么知道我会和你走?”
王医生说:“你回头看看我是谁?”
尹向东和刘壁君都同时回头,取下易容膏后的刘财主老了很多,刘壁君抽搭着一下子扑到爹的怀里。
尹向东指着未来的岳父,一句话好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完整:“你真是岳父?你会二次易容?”
刘财主说:“该马上出发了。”
刘壁君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眶,说:“好,马上出发。”
刘财主说:“船工都已选好,从这里到大塘,顺流而下就可到达四川涪陵。”
大塘就是一个险滩,水流湍急,涛声震天,火红的太阳刚露出来一个弧线。船工一开始就得在河岸拉纤,他们的号子和涛声此起披伏。过了大塘,河面渐宽,大家回到船上,太阳已经挂在头顶,尹向东突然想问未来的岳父,死去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问。
尹文武,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清明》《红岩》《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若干。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造梦记》《晒土地》《飞翔的亚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