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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蒋韵:小自然

散文丨蒋韵:小自然

小自然

文丨蒋韵

先盘点一下树木:两棵杜仲树。两棵银杏树。一棵柿子树。一棵樱桃树和一棵山楂树。还有两棵小小桃树和一棵杏树。玉兰也有两棵,一棵开白花一棵开紫花。再就是西府海棠和另一棵结果子的海棠。一棵小红枫,正对着阳光房窗外那处最醒目的位置,据说叫日本红枫。一春一秋,它的树叶猩红如血,而炎炎夏季,则演变成葱绿。哦,还有香气让人魅惑的丁香。前院后园,一共四棵,开的也是白花和紫花。当然,丁香算是灌木了,不是乔木。

那就再说说灌木。一排北海道黄杨划分了我们和左邻家的边界,而密不透风的侧柏则分割了我们和右邻家——都是北方最常见的树种,乏善可陈。倒是有一种开黄花的灌木,以前,毫无一点植物学常识的我一直以为它是连翘,结果不是。原来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棣棠花。把“棠棣花”翻过来就是它了。当然它不如“棠棣花”那么有名。棠棣花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是因为少年时读过郭沫若先生的剧本《棠棣之花》,是写义士聂政和他姐姐聂嫈动人的悲剧故事。那时我还没有读过《诗经》,没有读过“棠棣之花,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不知道它的典故和出处,但从那时起棠棣花在我心里就染了悲情和浪漫的血色。所以,这叫作“棣棠花”的植物,也因了这相似的名字,在我眼里变得有几分不凡。

棣棠花我们有好几棵,向阳处,背阴处,都有,似乎,花都开得不错,花期还长。看“百度”上说,棣棠花性喜湿润,不耐寒,可是2020年冬天,北京遭遇了几十年来最极端的酷寒,很多树都冻死了。像石榴树、柿子树之类,我家所住的京郊就冻死不少。还有人家十几年的老藤蔷薇、月季,根扎得极深,盘根错节,也都不幸罹难。但我们的棣棠花,却挺了过来,毫发无损。初春,满树的黄花,一丛一丛,在冷风里流金溢彩。它显然没有百度上定义的那么娇嫩,生命力远比描述的坚韧、顽强而蓬勃:我愿意这样来理解它的花语——“高贵”。但似乎,命名者的初衷并非如此。

还有它的拉丁文学名:Kerria Japonice,就更是一个大误会。棣棠花原生于我们中国,自古有之,不知道何时传入了日本,但直到十九世纪,一个叫Kerr的西方人,在日本首次和它相遇,视为一大发现,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以发现者与发现地命名的、充满谬误的名字。

散文丨蒋韵:小自然

一棵貌不惊人寻常的植物,居然也有这些故事。

还有一种灌木,名字也很有趣,叫红王子锦带花,属忍冬科。但我怎么看,都看不出它们哪一点能和“王子”扯上关系。它们排成一队,长在北海道黄杨树下。年年,总是在人毫不留意的状况下,某一天,忽然就发现它们怦然壮大起来,绿成大大的一丛。它的花朵很细密,颜色谈不上鲜艳,是那种含蓄暗淡的红,并不响亮。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招摇骄傲的名字,是何人、又是为何缘故为它如此命名?我不得而知,想来,一定是有个缘故的,只是,年深日久,没有人知道了。

也许,细究起来,每一种花,每一棵草,每一棵树,它们的来历,都是史诗。万物的史诗,宏大而神秘,不为人类所知。被人类称之为“故事”的那些来龙去脉,不过是冰山之一角。或者是人类自己的自说自话。人类知不知道那一切,与万物无关,与那些从无到有、从诞育到生长壮大、从繁衍到灭亡的生命奇迹无关。一朵花一棵草的漫漫来历,是血淋淋还是温情脉脉,我们无从猜测,那是永恒之谜。

是我们需要为它们命名。

我们为它们命名,世界才是我们的。

我不是一个自然之子。

我是一个城市动物。但,我是一个不甘心的城市动物。

我离不开城市。但我又不能一往情深、无怨无悔、毫无保留地爱它。我从不能理直气壮地宣称,我是一个城市之子。

作为一个写作者,非常羡慕人家有大江大河、大山大川,有广袤的平原或者辽阔的草原,有南方的水乡或者北方的山村。这些,我都没有。我有的,只是楼群中逼仄的天空,是从水泥路面缝隙中钻出的不知名小草,是马路两旁蒙尘纳垢被汽车尾气浸淫的行道树。这就是我和自然的联系。大半辈子就生活在一个灰蒙蒙的工业之城,五脏六腑里沉淀着它的馈赠:粉尘,这使本来就沉重的肉身变得更为沉重。

一生中,曾经有过很多冲动的时刻,想像梭罗一样逃离城市逃离此刻的生活投身到大自然中。那肯定是在对当下特别厌倦的时候。但,冲动也仅仅只是冲动而已。想来,多少人都曾有过这样的冲动啊,可是梭罗只有一个。我其实是有一些理性的,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没有那么爱自然。我不会为它奋不顾身。我的爱是概念化和肤浅的,且有前提和条件。曾经,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令我魂牵梦绕,那是多么灵动神奇多么荒蛮诗意的地方。二十世纪末,我终于来到了这块叫作“凤凰”的土地。那时,对凤凰的开发,还没有后来那么敲骨吸髓的商业化。细雨霏霏之中,我们在当地友人陪同下,去瞻仰从文先生的陵墓。上山的那条路,泥泞不堪,大坨大坨的新鲜牛粪,遍布在泥泞之中。那是人和牛共同拥有的道路。友人的大脚,毫不介意吱咕吱咕痛快淋漓地踩在牛粪上,而我却头皮发麻惭愧地不知道怎样下脚。沱江烟雨蒙蒙,如百年前一样静静流过古城,水边的吊脚楼美如一幅长卷。但,仅仅一条遍布牛粪的泥泞道路走下来,湘西的美,就在我心里变得有点微妙。我想,我真正爱的,是活在文学里的湘西,而不是一个真实的血肉蒸腾的地方。

这是我的悲哀。

散文丨蒋韵:小自然

我有一个朋友,她也和我一样,大半生住在北方内陆城市,可她骨子里却是一个自然之子。她热爱自然的一切,热爱田野。她的热爱一点不抽象。热爱田野就是她的生活方式。一个城里人,至今,一年四季,只要有一点空闲,她就会乘坐一辆公交车,把自己带到郊外随便什么地方,一条河边,一大片草地,一个小树林,一块庄稼地,连绵的黄土崖底或是一座荒村,去那里割芦苇,割草,寻野菜,采草药,挖河泥……或者什么都不做,就是到田野里,到自然中,喘口气,坐坐,歇歇脚,定定心。她家的电视背景墙,是一排漂亮的摇曳生姿的芦苇,一年一换;割来的草杆,则编成了草席,大的做遮阳的百叶帘,小的就做茶席。她家的餐桌上,总是有应时应景的野菜,而阳台上,永远晾晒着各种常见草药,金银花甘草根野菊花蒲公英之类,她用它们沏茶泡水做饮品。那种馥郁清苦的药香,就是她家的香薰。河泥挖来干什么?年轻时是用来做雕塑玩,后来则是做陶器:陶茶杯、茶碗、茶壶、茶海。她就像一个古代的人,从挖泥开始,到制成理想的坯胎——生陶器,一步一步,徐徐地,不急不躁,从容不迫,完全凭了自己的两只手,打磨出她想要的人生。

这就是我朋友的自然观吧。流在血脉里,又点点滴滴,融于日常。自然在她的生活之中而非生活之外,无须特意去寻找。雪山高原、洋流湖海、沙漠草原,那些伟大的事物,是许多现代人幻想安放自己灵魂的地方。而我朋友,她的自然,就在她的四周,她的举手投足之中,她的一呼一吸之间,她的心魂里,与她休戚与共,息息相关:如同她的命运。

我真心羡慕她。可我深知自己不是她。

在今天,谁会说自己不爱大自然呢?

人们涌向那些从前人迹罕至的地方,涌向雪山、草原、南极。就连珠穆朗玛峰大本营,也成为了旅游者的打卡地。不说别人,我丈夫兄弟五人,已经有三人自驾到过那里。在旅行的旺季,那里熙熙攘攘如同赶集,圣洁的雪峰上,丢满人类的垃圾。现代科技便利的交通使从前难以抵达的地域,一处一处,变成坦途。从前,人人都知道,五岳中华山最为险峻,“自古华山一条路”。有一部电影《智取华山》,讲的就是华山的险要与易守难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认识的一些苦闷的青年,一些知青,曾经先后攀登过华山。其中一人,在归来后,写了一首很长的长诗,叫《华山游记》。自然,以当时的时代背景,这诗是不能公开发表的,它只能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我的城市,在一些文学青年中流传。就是从这首诗中,我知道了“千尺幢”“百尺峡”“鹞子翻身”“长空栈道”这些充满诱惑的名字,从此华山雄奇的令人惊魂的美,如同传奇一般,刻印在了我心里,成为一个不灭的向往。那时的山上,几乎没什么游人,更没有下榻的旅舍,这些年轻人,就在“西峰”“北峰”或者“南峰”之上,躲进破败不堪的庙宇或者道观里,裹着棉衣,在千山万壑松涛的怒吼声中,度过饥寒交迫的漫漫长夜。那时,我们认为这是最浪漫的事。那时候,没人会想到,若干年后,通往峰顶的道路,万头攒动,会塞成一条密不透风的人河。几乎,每一座山,每一处海滩,每一块草原,都挤满了人类。人类肉体的气味,淹没了草香、花香、海的腥咸和山岚的香气。

人类在侵占。

散文丨蒋韵:小自然

人类在遍布自己气味的自然里,常常忘记,大自然从不是为人类而存在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当我们认为离自然最近的时候,也许,相距最远。

我们可能会走遍世界上每一座名山大川,登上所有难以攀登的高峰,深入到旷无人迹的极地和沙漠,可我们仍然没有真正地和自然相遇。

自然的本质,是拒绝。我们认为自己日益强大的时候,常常忘记这一点。

我曾经不止一次设想,想离开城市,到一个遥远的、风光美丽人迹稀少的地方,租下一处荒废的院落,收拾出来,开一个民宿。住宿的客人,愿意的话,可以讲一个故事,食宿免单。

听上去,就像一个特别落套特别煽情特别“中二”的小说人物的想法。

可还是忍不住想。

想那个地方是什么样。肯定不是海边。我不喜欢大海。大海的浩瀚是我所恐惧的,它的拒绝太强大无边和显而易见。也不会是热带。热带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些繁茂丰沛到不近情理的热带植物,虎视眈眈,总让我想起强势到几乎爆炸的人类的欲望。

还是让它在河边吧。河流永远是我热爱的、眷恋的事物。想起第一次近距离来到黄河岸边,激动竟然使我失聪:双脚浸没在河水里,我却一点也听不到黄河的水声。以至于在许多年,黄河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无声的。无声的一条大河,沉默地奔流在我的岁月里。“黄河在咆哮”“黄河在怒吼”,那是别人的黄河,不是我的。

无数次,我来到晋陕峡谷之间的黄河边,汽车行驶在公路上,我就能从渐渐倾斜的山势,从空气中的气味,从树木的微妙姿态中,感知到黄河就在前面。我心跳开始加快。当那条浑黄的沉重的浊流出现在视线的第一瞬间,我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热热的一辣。我爱它,没有原因。或许,是有太多的原因。

这种痴迷,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由于万家寨水利工程的竣工落成,黄河居然变成了一条清水河。在看到这条清水河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蓝得就像是一条南方的河流。我听到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我仍然爱它,可我知道,从此,它不再是一个图腾,而是一条真正的北方的河了。当然,也是因为,我活到了这样的年纪,不再愿意去神话任何事物,哪怕是伟大的自然。

我也喜欢山。喜欢北方的山。喜欢它的四季分明。喜欢它的雄浑大气和朴素。我丈夫曾经在北方一个小山村插队六年,他无数次地为我描述过那叫作“吕梁山”的山景。山上的树,山上的花,山上坍塌的神龛,山上曾经出没的豹子和猎人。他告诉我一个人走山间夜路,可以听到什么样的声响:成熟的山楂坠落的声响,橡子爆裂的声响,某种枭鸟的鸣叫,甚至还有月光,月光洒在地上,似乎也是有声响的,一种类似金属的冷冽的声音。有时,还有远处看青的人,敲着铜锣,高声叫喊:“山猪啰——下来啦啰——”是在和山猪打着商量,告诉它,看青的人可是下来了,你给个面子,回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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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铜锣,村村都有一面。遇到重大的事情,锣声就会响起。

抗战时期,有一年,日本兵突如其来扫荡了吕梁山里的这个小山村,糟蹋蹂躏了好几个妇女。鬼子走后,被糟蹋的女人们要寻死。村子里最受尊敬最有威严的一个老人,一个长辈,拎起铜锣,长叹一声,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南走到村北,边走边敲,敲一下,喊一声:“小日本来了,是遭了天年——乡亲们大家,不要怪见——”他是在为所有遭蹂躏的女人,求老少乡亲们的宽谅,放她们一条生路。

那是我知道的,人世间最仁慈的锣声。

这样的山村,如今,也都变成了荒村。

我愿意我的民宿,傍着这样的山,邻一条水,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北方河流。它甚至可以就坐落在日渐荒颓的某个村落,远离任何的名胜之地,远离热闹喧嚣。我无数次想象它应该是一座什么形制的院落和建筑,房间应该是什么样的布局,院子里种什么样的花草树木,想象给它起什么样的名字,想象我坐在一条长长的廊下,看山,看河,看落日怎样在河面上辉煌坠落,一边耐心从容地等待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客人。就是不去想,真会有这样的客人吗?这样的民宿,建在这样的地方,谁会来投宿呢?

因为,我知道,它们永远只会存在于我的想象里,永远不会成为大地上的一个实物。

一个写小说的人,想象是她的自由和天职。

我只能守着我的生活。

我现在的住所,现在的家,其实,也在远离城中心的远郊区,不通地铁,交通不便。据说从前,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是一大片长满芦苇的河滩地,附近村里的孩子,常常在这里割芦苇,割草,逮鸟。夏天,就在河里游泳,捞小鱼小虾还有田螺。而有些混江湖的年轻人,则在这里约架。失手打死了人,就扔进了河里。所以,河面上,有时会顺水漂来无名尸体。就是这样一片地价相对便宜的远郊,现在,是拔地而起的一座小城。在楼群和建筑相对宽松的空隙中,我得以和我的植物们厮守。和杜仲、银杏还有受伤的柿子树,和棣棠花、丁香花、玉兰花还有遍地的玉簪,共度岁月。我不再追寻它们的来历,只欣赏它们的美好。我称这里是我的“小自然”。

我只有小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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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有过非常珍贵的回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和新婚不久的丈夫以及两个密友,应朋友之邀,来到了黑龙江一个叫“张广才岭”的地方。那里是兴安岭山系长白山支脉,密林里,有一个不开放不对外的林场小招待所。那几天,住在那招待所里的,只有我们这几个人。记得初来乍到的那天,晚饭后,太阳还没落山,这里的白昼,似乎远比我们所在省份的要长。我们四人结伴,沿着一条小路,渐渐走到了密林深处一条溪水边。溪水清澈无比,水中怪石嶙峋,我们欢叫着甩掉鞋子跳进溪水里,笑,闹,打水仗,唱歌。两个密友,一个是出色的男中音,一个是嘹亮的女高音,他们俩的歌声,听上去,渐渐有一种感人肺腑的东西滋生,蔓延。太阳沉落了,天黑了,月亮升起来,月光梦幻般洒在了溪水上。我们突然静默下来,水声渐渐变得浩大,森林肃穆。世界静穆。我的耳朵,被唯一的、浩大的水声灌满,自然之声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注入我的身心。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天籁。

我们四人,久久久久坐在溪水边,沉浸在月夜的密林中。千万棵大树,在我们身后,在我们左右,在我们四周,传达着某些深邃、遥远、古老而神秘的声响与气息,我们听不懂,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但,那一夜,我体会到了一个宗教的词汇——受洗。

还有一个词汇,那就是,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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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韵,籍贯河南开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隐秘盛开》《栎树的囚徒》《你好安娜》,小说集《心爱的树》《我们的娜塔莎》《水岸云庐》,以及非虚构作品《北方厨房》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大奖、老舍文学奖、《收获》排行榜、《十月》排行榜等奖项。亦有作品被译为英、法、西班牙、日、韩等文字。曾任太原市文联主席、山西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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