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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丨王雁翔:云端之上

非虚构丨王雁翔:云端之上

云端之上

图文丨王雁翔

这是我第三次登上这座小岛之巅。跟前两次一样,细雨,大风。五米之内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早晨八点,晴空下的山脚,大海深蓝,鸥鸟飞翔,眼前是海水共长天一色,朝霞与鸥鸟齐飞的壮阔。登上岛巅,竟是另一个世界,一切都被包裹在浓稠的云雾之中。

盘山道,坡陡弯急,两边低矮的茅草、灌木、杂树,在风里猛烈起伏,裸露的褐色礁石沉默着。越往上风越大,不少杂树赤裸着灰黑色身子站立在绿色里,它们看上去已枯死很久。下岛接我的南部战区空军某雷达站少校栾平源说,那些枯树,大多是台风“天鸽”吹死的。

树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部队官兵上岛后一棵一棵栽下的。这片苍茫无垠的海域,有大大小小近百个岛屿,无人岛上的绿,皆是低矮的茅草和小灌木,没像样的树。有军人的岛,不管大小,也不管多么荒凉,树木郁郁葱葱。这座岛上的树也很多,高山榕、大叶榕、马尾松、相思树、血桐、菠萝蜜……高低、粗细各异,有的高达数丈,身粗如腰,年迈,苍老,绿荫如盖,小的则只有手腕粗。每一棵树的身型与色泽,都标注着它们上岛的时间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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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是石头的天下,薄薄砂土下,岩石坚硬如铁,树要把根往深处扎,需要力气、智慧、时间,枝叶常年接受狂风暴雨摧打,活下来,一点点长大,成为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是件十分漫长、艰难的事情。

那些被狂风刮死的树,倔犟地站立着,不屈,地下的根也不甘心,枯枝仍向着天空与阳光。过去岛上生活艰苦,发电机故障,没电官兵们就要上山砍拾柴禾,烧水做饭。现在条件好了,不需要这些枯木,它们枯了,倒了,朽坏了,也就朽坏了。那些空出来能栽树的地方,会在某一天被官兵们重新补上新绿。

快中午时,感觉雨停了,风不歇,仍拧着劲,追赶着呼啸,雾还是浓得什么都看不到。我在院子里站了不足五分钟,浓雾凝成水滴顺着头发往下滴。时令已过立夏,迷彩服在岛外热得无法穿,在这里轻薄如纸,冷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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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站耸立在小岛最高处。从山脚或山腰往上看,山巅隐在一团巨大的云雾里,确切地说,是在云端之上。

几百米的海拔高度,跟陆地上的丘陵差不多,为何一年里会有六七个月被云雾包裹?

栾平源说,这座岛的形态有些独特,南面山体自下而上呈一个倒三角形山坳,北面山坡比较陡峭,南面的温热空气缓慢上升至山顶,与北面快速升上来的冷空气相撞,极易形成雨与雾,山顶几乎常年笼罩在雨雾之中。大风,雨雾,雷电,是我们时刻要面对的三大考验。

停了一会,他又说,昨晚,我们从11点开始,雷一会来,一会走,有雷,我们就得防雷,一直在处置与解除里折腾到凌晨5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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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理士官长、一级上士黎同伟是站里雷达操纵员,2008年入伍后,他先在另一个偏远海岛干了两年,2010年春天登上这里,便像钢钉一样扎在了云端上。

“这座钢架结构的玻璃大棚,之前种植无土蔬菜,大风把靠海一边和上边的钢化玻璃吹碎,设备也吹坏了,重新安装玻璃后,改成了现在的有土种植,许多菜刚种下去,还没长出来。” 黎同伟在大雾和轰鸣的风声里带着我看营区变化。棚内除茄子、生菜、胡萝卜、香菜,10多个小畦还看不见菜苗,一畦火龙果和葡萄。身子瘦小,挂果的日子还很远。

头发上同样滴着水珠的黎同伟神情颇自豪,说现在的饭堂、训练楼、宿舍楼,综合楼、家属来队住房,整个营院都是前两年重新规划新建的。山顶上有时风力会达9到11级,吹得人站都站不稳,建新营房时,从楼顶到营院四周,都安装了不锈钢护栏。篮球架底座用重石压着,有时被风刮倒,在球场上像陀螺一样旋转。有时我们正打着球,大雾倏地漫过来,传球听得见声音,三米内看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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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宽敞温馨的阅览室,整栋楼的二层是诺大一个健房室,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恍然走进了都市时尚健身馆。黎同伟说,岛上晴天很少,体能训练几乎都在室内。

洁白的墙壁上,一片一片湿漉漉的黄色或黑色霉渍,与整洁的健身环境很不协调。黎同伟转脸看着我说,没办法,太潮湿,这墙是去年秋天才粉刷的。一到雨雾天,墙上挂满水珠,一道一道往下流。

二级上士程道龙说,有一天,太阳还没落,风平浪静。他在值班室值班,忽然一疙瘩乌云飘过来,随着猛烈的撕裂声,人还没反应过来,雷已跟着亮光打下来,值班台电话、配备柜火花四溅。他迅即关掉电源,将电源插头拔出悬空,跟他一起值班的一名上等兵被震翻在地,人整个懵掉了,像傻了一样呆坐在地上,他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突如其来的雷电,前后不到2分钟,站里损失一万多元,许多灯管、风扇被震坏,炊事班的冰箱也被雷劈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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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14年春天上岛时,在杂物间看到炊事班一口大铁锅,被雷打穿碗大一个窟窿。”程道龙用手比画着说。

他的话,让我想起第一次登上这里的经历。那天我正在屋里跟战士聊天,突然一声惊雷打下来,院子里两根大腿粗的避雷针和一张避雷网,瞬间被烧得通红。门窗一片嗡嗡声,跟地震一样,感觉屋顶要塌下来。

崖畔上废弃的旧营房,“雷神”留下的伤痕让我心里发悚。房子是坚固的石头房,平顶,墙壁尺许厚,屋顶被雷打穿好几个脸盆大的窟窿,屋内水泥地上也留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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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不胜寒。在这座小岛之巅,雷电,狂风,暴雨,轮番在云端,在官兵们头顶上交战。

换上去不到一年的铁门窗,就被狂猛的海风拍打得锈迹斑斑,开关门,吱呀一声,地上落一层铁锈。我伸手去拉晒衣场上筷子粗的钢筋,软如面条。

钢铁的不行,实木的行不行呢?

“有避雷设施也不行,一到雷雨季节,‘雷神’袭击防不胜防。”站里干部说,实木的防雷,但岛上高湿高盐,太潮湿,木头易变型,很快就腐烂掉了。

我心里想着这些,想再去看看那些老石头房子。黎同伟笑说,没了,建新营房时都拆掉了。

走着,眼前雾里突然冒出一座钢塔,上半截隐在雾里。黎同伟说,这是新建不久的避雷塔,之前的钢架比一般的信号塔粗壮、结实好多倍,被台风拦腰刮成了九十度。营区有避雷塔,每座楼顶上都有避雷网和避雷针。

“山顶上天气就是这样,有雾必有大风,但风吹不走雾。” 黎同伟笑呵呵说,雨雾一来,被褥、衣物都是潮湿的,洗得衣服十天半月干不了,上面长满霉斑。现在,条件好了,窗户是双层密封窗,门窗抗风防潮性能好,每个宿舍都配有空调和抽湿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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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似乎散了一点,能看到十米之内的物景。二级上士王林然走到楼旁边一片枝干灰褐色、丫杈嶙峋,小叶油亮的小树前停住脚说:“这是黄杨木,不惧台风雷电肆虐,别看瘦瘦弱弱,像枯树,生命力很强,一旦扎住根,就会在风雨中活下来,秋季会结小红果,很好看。每年新战士上岛都会种一点,现在已存活一百多棵,营区十来棵大的,已经有六十多年了,是建站初期老兵种下的。”

身高近一米八的王林然,挺拔,帅气,已在这里坚守了10年。他很喜欢黄杨树,每年清明新战士种树,他都会跟着种一棵黄杨。

“我们种的是海瓜籽黄杨,因它的叶子像瓜籽得名,生长非常慢,长百年也不过胳膊粗。”王林然说,“我喜欢它坚忍不拔的性格,很符合军人的追求和性格。”

“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我忽然想起苏轼的诗句。因生长极其缓慢,黄杨木也叫“千年矮”,木质坚韧细腻,有“木中君子”之誉。它的种籽随风飘落,在悬崖峭壁的缝隙间发芽扎根,在狂风暴雨中挺立,炎热干旱季节,小小叶片因脱水而发黄,看上去枯了,却不枯不落,遇雨又会变绿,生命力的顽强非一般植物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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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岁的王林然,来自河北廊坊。说话嘴角总带着淡淡的笑意,像他栽下的黄杨,乐对风雨人生,伤痛藏在内心深处。

王林然是“留守儿童”,自小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入伍前,奶奶瘫痪在床,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家里谁都不认,只认王林然。爷爷去世后,他在家一个人照顾奶奶,翻身、端水、喂饭,抱着上厕所、晒太阳,整整两年多,奶奶身上没出过一处褥疮。

2014年,70岁的奶奶去世,父母担心影响王林然工作,没告诉他,下葬前一天,他从姑姑那里得到消息。无法赶回去送奶奶最后一程的王林然,躲在一块礁石下失声痛哭。

“外婆家离我家很近,小时天天去玩,读小学初中,下午放学去外婆家吃晚饭,写作业,天黑才回家。2017年外婆去世家里也没告诉我,奶奶和外婆是我生命里最亲的人,如果在陆上,也许我能赶回去送她们最后一程,这是我一辈子没法弥补的遗憾。”他低头看着桌下。沉默半晌,他抬起头,红着眼睛说,“以前都是发电机限时供电,三年前才用上长明电,山顶上没信号,手机要跑到半山腰去打,前年站里联系联通公司,在山顶装了一个小基站。”

我看自己的手机,移动与电信两张卡,一格信号都没。

“你认识师永金班长吗?”我转开话题问。

“认识,当时他是四级军士长,带了我们两年就转业下岛了。”他转脸看着窗外,似乎师永金就外边,“他在这里坚守了16年,那天我们全站列队送他下岛,他在车上哇哇大哭,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不想走,我舍不得这里’……”

他的话将我的心也牵到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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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节后我上来采访,师永金的妻子陈旭丹和三岁的儿子,正准备两天后下岛回云南。难得的好天气,一家人说笑着,在院子里一块刻着“家”字的巨石前照相。师永金是连队操纵员,是站里的“老海岛”,那年春节他原本可以休假,站里一名士官定好春节回家结婚,他主动坚守岗位,把休假名额让给了那名士官。

师永金回不了家,盼星星盼月亮的妻子,带着儿子千里迢迢来岛上过年。

“以前,我觉得他是一根筋,家里几次联系好工作劝他转业,他闷葫芦一个,咋问都不吱声,有时说急了,还给我发脾气。这次上岛我明白了他为啥不转业。”陈旭丹快人快语,说话像爆豆子。

“明白了啥?”我问。

“他是站里技术尖子,在岛上多干一年,就能为站里多带一茬骨干,我说得对不对?”她的话逗得大家一片笑声。

那天的说笑,我觉得她只说对了一半,应该还有更深的原委,不可能这么简单。那一半她看不到的答案是什么?这答案,在师永金以及一茬茬接续坚守这小岛的军人心里。有时候,舍不得与山高水远,艰险困苦无关,有爱与担当的地方,都会充满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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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雾仍旧浓得什么都看不到,我想在院子里走走。

没走几步,风挟着雨斜扑下来,密集的细雨,沙沙沙。我转身躲进一间不小的玻璃晾衣房。

衣服与洗衣液混合的气息里,洗衣机与抽湿机轻轻嗡嗡着。一排排晾衣架上挂满了衣裤,每件上面都夹着一个精致的红色姓名牌。房子一头,三排整齐的架子上,插满了待干的鞋子。

二级上士屠佳民正在晾洗衣服。烘干机慷慨地释放着温暖。

“山顶上天气经常这样,不是风,就是雨。”他转脸看窗边一盆开得火红的簕杜鹃,神情有点拘谨。对称心理学说,不能对视,可凝视、打量、扫视,唯独不能对视。我移动一下椅子,跟他的椅子错开一点角度,我们不再对视着眼睛交流。

玻璃房上细密的雨声让他平静、放松下来。屠佳民来自浙江绍兴,已在这里守望11年。闲话聊到站里官兵婚恋,他笑眯眯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点点头。然后,他的故事,像玻璃房上的雨滴,时缓时急地落进了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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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八一”,某市爱国拥军促进会带10多名企业家来岛上慰问。临走,一名企业家顺手给帮着拎包的屠佳民递过一张名片:“欢迎你们下岛时来我们企业参观。”

从值班台上下来,已是深夜,屠佳民心里波涛汹涌,竟一夜无眠。他的心被白天跟着拍照,着粉色休闲装的女孩紧紧攥着。尽管他跟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年龄、职业,有没有男朋友。整整一夜,那女孩的笑容、举止、气质,如大海潮潮汐,不停地在他心里卷起一层层波澜。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给名片上的企业家发了一条礼貌客气的短信。征得女孩同意,企业家给他发来了她的号码。

得知她没有男朋友,屠佳民很开心。年底下岛探家,他顺路去市里看她。听说他是第一次坐飞机,不知道去机场的路,她主动往返三个小时送他。

探家回来,他鼓足勇气提出想跟她处朋友。她坦率地说:“处处看也行,不晓得咱们性格能不能合得来。”

第二年探家,她帮他买票,看到他的身份证,她先是一愣,发现自己比他大6岁,随之泪如雨飞,他也哭,都觉得爱情的小船搁浅了。

“回到站里,指导员担心我被骗,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在电话那头说,啊,我晓得。”屠佳民笑着说,“其实,指导员的普通话我妈没听懂。确定恋爱关系后,我带她回绍兴见我爸妈,他们并没介意年龄,都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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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又转脸看那盆花,半晌,说:“2017年‘八一’我们走进了婚姻殿堂。现在我们有两个女儿,我爱人叫丘晓贞,很支持我的工作。我妈从老家过来,帮我爱人一起带孩子。”

我也转脸看那盆花,簕杜鹃是南方很普通的花,但它开得那么奔放、热烈,几乎看不到几片绿叶,满枝朴素、蓬勃的红,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意义。

他养的花,或是丘晓贞带上岛的?我没问。我觉得我们处在一个诗意的空间。

二级上士、雷达操纵分队长程道龙笑说,他的爱情是在岛上经过考验的。

2020年7月,在杭州读研究生的女友王美艳来岛上看望程道龙。

没想到,她前脚刚上岛,台风后脚就跟着来了。配送公司的船靠不了岸。在海上下锚避风浪的巨轮挂断了电缆,全站忽然进入了没水、没电、没菜吃的日子。发电机只能保障装备和炊事班做饭,风扇、空调、热水器皆不能用。炎炎夏日,岛上气温高达40摄氏度,闷热,潮湿。吃水要去半山腰蓄水池里一桶一桶往上提。别说洗澡,用水擦个凉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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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我想象过海岛的艰苦,没想到会这么苦。”王美艳待不下去,泪眼婆娑地说,“这地方太苦了,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被海风吹打的黑不溜秋的程道龙呵呵笑:“艰苦锻炼人,习惯了就好了。”

风浪迟迟缓不下来,王美艳在焦虑、无奈中,咬牙在岛上坚持了20天。

送走女友,程道龙心里很忐忑。没想到回杭州后,王美艳在电话里对他说:“我挺喜欢海岛,在你们那里,我看到、感受到许多别处很少有的东西。”

我不知道王美艳果断跟程道龙领结婚证,是否与她在岛上的经历有关,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了”的王美艳,一到假期都会来岛上看程道龙。

我很想在小岛之巅看看辽阔苍茫的大海。遗憾的是,三次都赶上浓雾笼罩,但我相信,对坚守在这云端之上,以及无数曾经坚守过这里的军人来说,这小岛之巅,一定跟王林然给我描绘的一样,是一个开满鲜花的青春驿站,是他们生命里永远的心灵高地。

杰克·凯鲁亚克说,“在路上,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2022年5月23日,于某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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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雁翔,甘肃平凉人,军旅作家、记者。

诗歌、散文、报告文学见诸《解放军文艺》《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天涯》《作品》《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一等奖,长征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等,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冈上》,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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