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王朝,历史跨度约两百七十六年,共十二位周天子轮番登台,
周懿王时期王室开始衰微,
到了周幽王时期,西周灭亡。
进入东周时代后,随着周天子的权力进一步没落,
没人再在乎所谓的礼乐制度,甚至周王室本身也在不断破坏着这个制度,
高不可攀的“天”和“天命”也失去了神圣庄严的外衣,
怨天、恨天、骂天,早已屡见不鲜,
一些大国诸侯为了争夺霸权的需要,纷纷把自己说成是天神的代理人,
至高无上的周天子,跌落了“神坛”。
周天子跌落“神坛”不是突如其来的,
其实,民间早在西周时期就开始质疑周王室宣传的观念了,
而且从质疑到推翻也是经历了一个过程,
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诗经》中找到痕迹。
《诗经》的来历
相传,西周初期周王室派“行人”到民间搜罗了不少各地流行的民歌,拿到王宫里边来,交给专门的人来吟唱,
这在当时来说,就是像我们现代买个唱片听听音乐,陶冶一下情操而已,
虽然觉得好听,但我们未必会去了解创作背景什么的,
所以,当时王宫的人出去收集诗歌很可能是,纯属为了娱乐。
不过后来,自打这些写进儒家典籍之后,这项工作就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
说是君王想了解百姓的生活,想听听他们的“心声”,尤其要听一些“讽刺诗”,
所以制定了这么个制度,叫“采诗”。
这在左丘明的《召公谏厉王弭谤》,说得更直白了,“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
意思是平民通过“献诗”的方式,将自己的意愿转达给君王,
由此,就形成了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
虽说不乏有后世加以美化的缘故,不过无论是“采诗”还是“献诗”从客观上来说,
也确实能起到贵族阶级了解百姓生活的作用,
毕竟《诗经》反映了西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今我们看它实质上也不亚于一部史书。
先秦时期乃至西汉初期,《诗经》它不叫这个名字,当时被称作《诗》或者《诗三百》,
后来经过孔子整理收编,大抵收录的是周初至春秋中叶这五百多年历史时期的诗歌作品,
现存共305篇,作者绝大部分也都无法考证了,
它在汉武帝时期被儒家列为经典后才被称为《诗经》。
有人可能就觉得比较奇怪,“诗”和“诗经”这两个名称,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也经常看到古典著作不少带“经”字的,
那么这个“经”字是什么含义呢?
经,本意是织布机上的纵线(经纱),我们不难发现,很多成语也都是跟织机技术有关,
比如“错综复杂”、“丝丝入扣”,我们说的“经”也来自于织布技术,
因为在织布的时候,要固定好经纱的位置,才能把纬线(横起梭子穿来穿去的线)打紧,
也就是说,纺织的前提条件是,经纱的位置要“正”、“不可随意调整、改变”,
这就使得“经”这个字,有了引申的含义:纲领、准则,
古人言“经正而后纬成”、“必先有经而后有纬”、“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
就是这么个意思,
所以,不要小看两个名称“一字之差”,意义却相差了很远,
这是儒家把《诗经》当作了纲领性、要遵循其准则的典籍。
孔子所在的春秋时代,王纲解纽、礼乐崩坏,可以说周朝初期搭建的各种社会制度都濒临在倒塌边缘,
这让孔子很担忧,
很可能孔子去做这个搜集工作,就是为了避免这些诗歌散失,
尽管,这些诗歌不少是民间的抱怨、讽刺现实、倾诉苦难的,
估计在当时来说,没有比《诗》描绘的人文风土、社会变迁方方面面更为丰富的了,
所以孔子讲学的时候,将它当做一门课程去教授,
就如同《尚书》被当做政治课,那《诗经》就是历史课、文化课,大概就是这么个概念。
周天子走上“神坛”
在周代以前,是没有“天子”这个概念的。
在母系社会,先产生了“山神”、“河神”、“动物神”,这些“自然神灵”统统都是平等的,
到了父系社会,每个部落又产生了自己氏族“祖先神”的概念,
到了夏朝,就出现了掌管所有神灵的“天”,我们看这个规律,完全是按照着社会发展同时进行的,
所以,夏代的“天”掌管世间万物,夏代君王自称是天神派到人间进行统治的代表,
然后到了商代,又不一样了,创作出了“上帝”的概念,还将商王室的祖先抬到了“天神”的地位,
通俗点来说,就是“上帝”主宰着天上人间的一切,而历代“人王”商王去世后,
就会上升到“上帝”左右相伴,成为后人祭祀的对象。
殷人认为所有自然现象的变化、以及人类社会的种种活动,
都是受着上帝的意志支配的,但世人怎么才知道上帝的意志是什么呢?
当时就是通过“占卜”、“卜筮”的这一类办法,来沟通人神,负责这项工作的就叫“贞人”,
权力很大,因为他们可以宣布占卜结果,到了帝文丁时就干脆自称为帝,不用“贞人”传达“上帝”的意志了,
而到了帝辛(纣王)时,周武王指责商纣王“昏弃厥肆祀”荒废了对祖先的祭祀,连祭祀这事都省略了,
从这些方面来说,人的作用开始被重视了,其实应该是一种进步的,
但是到了周朝,总得找个理由推翻商王朝吧?
于是,周朝“因于殷礼”,又把商朝一套统治思想给继承了下来,不过进行了一番修正,
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把周王室自己的地位,置于“天帝之子”的位置,也就是“天子”。
二是,加入了“以德配天”、“天命有德”的概念,大白话的意思就是,
不管你殷商的祖先是何方神圣,反正我们大周是因为有德,得到“天帝”的保佑,我们灭商也是它老人家的意思~
假如周王”失德”就会失去上天的庇护,统治人间的”天命”就会交给那些有”德”者。
三是,“敬天保民”、“天命靡常”的思想——尊崇上天、爱护百姓,上天的意志不是一成不变的,“天命”会依据“民心”的向背而随时改变。
总的来说,周王室把自己的“祖先神”与“上帝”也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周天子走上“神坛”,
同时也将“上帝”和“民”(百姓)联系在了一起。
所谓“天命”,神圣庄严,天神支配着西周的命运,只有天子才能祭祀天神,
因而也只有天子才能接受天命,对诸侯、卿大夫乃至一般的民众来说,
天命只能远远地敬畏,不能直接去“触碰”,
所以,天命是周天子的专用品。
周初经常举行大规模的祭祀活动,创作了很多颂歌,
这样就产生了《诗经》中的“周颂”,其中多数都是歌颂西周盛世、周朝祖先的功德,
宣扬统治者承天受命的思想。
比如《周颂·桓》的内容:
绥万邦,娄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武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於昭于天,皇以间之。——《周颂·桓》
翻译过来就是,
万国和睦,连年丰收,全靠上天降福祥。威风凛凛的武王,拥有英勇的兵将,安抚了天下四方,周室安定兴旺。啊,功德昭著于上苍,请皇天监察我周室家邦。
但是随着周王室开始衰微,人们的观念就开始动摇了。
怀疑“上帝”与天,怀疑先祖
在西周芮伯谴责周厉王(史上有名的贪婪残暴的君主)作的诗《大雅·桑柔》中,
全诗十六章,其中好几处都提到了“天”:
倬彼昊天,宁不我矜?——高明在上的苍天啊,怎么不给我百姓以怜悯呢!
国步蔑资,天不我将——民穷财尽,而天不助我。
我生不辰,逢天僤怒——“我生不辰”,遇上老天怒气旺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天降祸乱与死亡,要灭我们所立的周王。
从这几句诗中可以看出,当时人们还没完全否定“天”,但却开始有了怀疑:
周王不是“上天之子”么,不是要“敬天保民”么,“天”怎么反常了、变样了?
怎么不怜悯了百姓呢?
怨天、恨天、骂天,疑问、怨恨、指责祖先
之后便是,怨天、恨天、骂天:
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仰视上帝,它不给我恩惠,反而给我灾害,使我不宁。
昊天上帝,则不我遗——上天吗?它连饭都不给我吃。
昊天不惠——上天太刻毒了。
旻天疾威,弗虑弗图——上天太残忍了。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上天太不讲德行了。
百姓不仅对“上帝”与天充满了憎恶,就是对自己的祖先也是疑问、怨恨、指责。
比如,周宣王时期《大雅·云汉》的诗句:
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
旱情已经非常严重,没有办法可以止住。赤日炎炎热气腾腾,哪里还有遮荫之处。死亡之期已经临近,无暇前瞻无暇后顾。诸侯公卿众位神灵,不肯显灵前来佑助。父母先祖神灵在天,为何忍心看我受苦!
这里很明显地指出,先祖、父母、神灵在关键时刻都不能“显灵”,他们真的能庇护我们吗?
周天子跌落“神坛”
西周百姓一方面开始怀疑“天”、“天命”、“祖先”不作为,
另一方面找到了苦难的根源——人(统治者)。
比如,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人民大众的罪孽并不是什么上天所给予的;所有纷争与祸乱都只是由人(统治者)所制造出来的。
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所谓天命,那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不敢像其他友人那样闲散不劳,我应当奋发图强。
并且喊出的抗议呼声: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不播种来不收割,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不冬狩来不夜猎,为何见你庭院猪獾悬啊?那些老爷君子啊,不会白吃闲饭啊!
他们对那些不劳而食的奴隶主发出了义正严辞的质问:不劳者不得食。
还有我们都比较熟悉的《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大田鼠呀大田鼠,不许吃我种的黍!多年辛勤伺候你,你却对我不照顾。发誓定要摆脱你,去那乐土有幸福。那乐土啊那乐土,才是我的好去处!
这些情景描写得惟妙惟肖,对于周王室来说,旧秩序也即将崩溃了。
在西周统治思想中,两大支柱“上帝”和“祖先”都动摇了,
周天子的地位,自然而然也就会被藐视、讽刺,
甚至后来被反对,
春秋时期郑庄公、齐桓公一再强调要“尊王”,不是没有缘故的,
这说明当时的思想潮流,已经不可遏制地“不尊王”了。
周天子最终跌落”神坛“,伴随周天子一同倒塌的还是支撑周朝天下的礼乐制度。
礼乐制度被冲击
周武王灭商后,西周统治者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建立了支撑周朝天下的有四大制度:分封制、井田制、宗法制、礼乐制。
其中礼乐制度,它既是典章制度的总汇,
又是人们各种行为的准则,
可是从西周末年开始,社会的演变促使人们“礼”的观念也在革新。
比如《诗经》中讲过这样一件事: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汙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叹息一声这皇父,难道真不识时务?为何调我去服役,事先一点不告诉?拆我墙来毁我屋,田被水淹终荒芜。还说“不是我残暴,礼法如此不合乎”。
意思是说:
你这皇父太可恨,为何叫我去筑城?而在筑城以前又不预先告知我为筑城而要我搬家,好让我准备准备,
为去筑城,我荒废了田地;另外你又竟然拆毁了我的屋墙;这不都是你的不是吗?
你反倒说:不是我残暴,至于你的屋墙拆毁、田地荒废,那是你为了对我供奉,这是合乎礼法的。
事件中所讲“皇父”一定是位权贵,而被皇父强行抓去当壮丁的,一定是位有田产的小吏。
皇父按照礼法制度的规定,蛮横霸道地拆毁房屋、使役小吏,
而小吏由于自身的利益受到损害,所以指责皇父的“礼”是无道的。
这种指责在周代本身就属于僭越“礼制”了,
但是显然,小吏不再在乎什么合不合礼,反而对“礼”充满了轻蔑与怀疑:
皇父你的“礼”,难道就是就是损害别人的家产吗?
这说明西周末年,人们“礼”的观念正在动摇。
这种动摇应该说是春秋时代“礼坏乐崩”的前奏,
我们总是习惯把视角放在各诸侯国诸侯大夫身上,
实际上在民间小人物身上,也处处体现人们的意识,早就从”天命论“中挣脱了出来,
西周时期的统治思想、奴隶主贵族专政的世卿世禄制、“以德配天”的宗教政治伦理观念,
都已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