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几位楚汉人物
文丨石 英
项羽
此君有绝对年龄优势,在京剧舞台上是大胡子。自称“力拔山兮”,虽未见他将华山扳倒,却将偌大的秦王朝挟在胁下,又掼在当地。他曾在咸阳皇宫举火,烧焦了秦皇十五年,而他的一部胡须却完好无损。
后世看戏者误以为他上了一把年纪,其实按当今的年龄来看,还不失为一位青年将领哩。
后人尽可评判此君的种种失误:坑杀秦卒二十万;鸿门宴失却良机;荥阳城功亏一篑。也许后人比起前人尽都明白,却轻忽了最致命的一点:鲁汉终归玩不过软硬不吝的惯家。
在两军决战的古战场垓下,霸业在乌骓尾上溜走,人性却在马嘶中升华;清秋闻楚歌悲凉中反觉亲切,别姬时刻必有许多缱绻。姬能在夫君一筹莫展时,于夜深沉中抑泪舞剑,最终时刻饮剑香消。君之功业成败不如一首《垓下歌》,绝望时竟当了一回诗人。
得之以年龄优势,又失之于年龄弱势。以三十岁的血气对五十岁的老辣,恃勇可叹!
虞姬
有名字,又无名字。肯定地说,她是一个虞地的女子,伊正当妙龄,不到二十。虽非霸王正室,却也算不上是老夫少妻,因其夫君也不过“而立”,年龄相差不大。
此女毫无疑问姿容姣好,但未被选入“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列(谁评定的?“评委”又是哪位?)。所谓“四大美女”,西施、昭君、杨玉环有史为证没有问题,而貂蝉其人,史书中只说是王允府中一名歌伎,直到小说和戏曲中才有了名字。在这一点上,虞姬自有优势,其史载实有其人,而绝非虚构的冒牌之流。
难得的是,这位妙龄女子一直随同夫君征战,显然不是一只供玩赏的金丝鸟,垓下战场更不是一架精致的鸟笼,营帐拒绝只习惯于“住别墅的女人”。
不是专职舞蹈家(舞技较之她后世的杨贵妃,可能稍许逊色),但在夫君苦战无果之夜献上凄美之剑舞,此节构成为两千年后京剧大师梅兰芳那段“西皮二六”边唱边舞之依据。
姬最后时刻趁楚霸王不备,拔其剑而玉殒,为使其夫君轻骑直驱江东再起。剑能断念,情难断。
如今在安徽灵璧,有虞姬墓在焉,此墓是否真的葬有彼之玉体毋须验看,大情可赞。
韩信
胯下之辱,
是一步险棋,
出去,
又回来了。
出去,几经周折,不被待见,却碰上个萧何老先生月下穷追;终为大王恩准,汉中拜将,军权在握。几经厮杀,最后在垓下设了十面埋伏,单等霸王入套。九里山是个大舞台,此时韩信确有上佳表演。
从胯下之辱,到十面埋伏,相距不过十余年,却又是一步之遥——其实进入伏击圈的不只是霸王项羽,还有淮阴侯韩信。垓下的土地是韩信生命史上的最高点,也是他命运的终点。
谁说中国历史上的封建主缺乏创作?这不就是——外国有达摩克利斯剑,中国有特质的桃木剑。据传当初为博得韩信铁心卖命,刘邦曾许下如此的诺言——没有任何的金属利器能沾韩王(或韩侯);于是吕后之辈想出了桃木剑的绝招。其实民间有云:钝刀子拉肉,最疼最疼的啊。
出去又回来,十几年转了一圈。回到了哪里?是从淮阴无赖的胯下,又钻进了“泗水亭长”的胯下。结局可鉴。
刘邦
且莫轻看这“泗水亭长”,辖区虽小,五脏俱全,五行八作,皆略通一二;三教九流,也概不陌生。两汉前后四百年基业,唯一是王莽半路搅局,江山开裂,不久复又合上。史称炎汉,与后来的盛唐齐名。
除了运气,也并非全因天降馅饼。此公确有某种特殊素质。是基因,还是后天魔鬼式的历练?也许只有他的结发妻子吕雉能够做些解答。当然,就看她说不说了。
假如帝王也有鉴定表,邦公的成功要素至少有三 —— 一曰心理素质超常:他人有千条妙计自有一定之规,盔甲好不如脸皮厚,能抗箭矢不如藐视胁迫——譬如他回答项羽:“你要烹我家老爷子,别忘给在下留一杯羹”。
二曰高度包容:不看重出身品行,要的是量“才”致用,举凡贩夫、屠户,何虑闲杂人等,宰狗成性的樊哙无愧为大将,鸿门宴一闯救主成功。
三曰前有眼后有瞳:有预见,则必行,芒砀山斩蛇预示大兴,掌控未来关键必入关中。却唯有一事未全料准——皇上驾崩后吕后妒心大发,竟将夫皇生前至宠的爱姬摧残成生不如死的“人彘”,幸而邦公地下不知,否则,怎能耐得这裂心之巨痛?
萧何
昨日的沛县小吏,刘邦起事的左右手。非常时期不讲“台阶论”,如还按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晋升,黄花菜都凉了。
战时的“总后勤部长”,胜利后的“内阁总理”,后世如历数汉初政治家,此公当首推第一:单说他力荐韩信为统军大将,拜帅时彼此都很称心,皆大欢喜。至于汉王刘邦此刻潜心里都想了些啥,表面的笑脸背后都有哪些表情,纵是历史学家恐也难以表达入微。
但要说到韩信结局,萧某人对历史是否还欠点交代?当时他和吕后在未央宫钟楼内说些什么,是否在共览高皇的密旨?历史上最不缺少的就是阴险的迷局。
就算是为了长治久安,可此公毕竟还是有些不大仗义——咋就总是成也是你毁也是你,绕来绕去还都是你的理呢?在历史舞台上,好像一提起汉相萧何,总是以“正面人物”出现。
不过有一点,萧公的许许多多辉煌业绩,恕我晚生都未亲眼得见。我看见的是,他为后世成全了一出麒派拿手好戏——《萧何月下追韩信》,这出传统京剧,不论是听还是看,都令人叫好不迭。尤其是大段西皮的最后一句“扬尘舞蹈见大王”,边舞边唱,端的有味。
张良
智者张良,年轻时为他的亡韩复仇,视秦嬴政为不共戴天,在博浪沙设伏,一锤未中,却告别了“愤青”时段。
据传,有仙者赐予兵书,内有出奇制胜之道。我妄言此书为托名,其实著者及版权所有人,就是他子房先生。
后为汉王当红谋士,垓下之战,他的绝版洞箫,竟吹得楚兵无心恋战。在盛赞之余,我也在想,他的箫声竟能覆盖百里沙场,而且那时也无麦克风,咋舌的神奇。那年代没有小提琴,而他作为首席洞箫专家,如活到现在,还不获个终身成就奖?
胜利后一纸辞呈,被恩准闲居僻乡。
不知当时高皇是何种心情。是暗喜,还是惋惜?抑或是“你倒还识趣”?
此君的最终居留地众说不一,据传当其生命最后一夕,门外柏枝上挂一具幻影,室内案上茶壶倾倒,茶液与涎水四向流溢……
较之后世明代之刘基,刘皇比朱皇还算“客气”,伯温虽自命诸葛,归乡后仍被赐予夺命“点心”;反观子房前辈,结局差强幸运。
不同朝代首席智囊之不同结局,是由于智商之差,还是命运有异所致?只能是一言难尽而已矣。
石英,男,《人民日报》文艺部原主任,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