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只有仲夏的月色最容易为人所忽视,不是因为不美,而是因为不常见。
仲夏五月,是长江流域以及江南的梅雨季节,连绵的雨季长达20天或者40天,农村的人收麦子,种稻子,开沟养水,甚至旱涝同时忧患。城市的人忙着置办夏衣竹席,翻晒旧日箱笼,以防止霉变烦恼,或有点轻松,就是掐朵栀子茉莉花,拿着小团扇试着薄衣裙,就算是闲下来,五月的梅雨烟雨是这一时期的主要感觉,偶尔夜晚纳凉,月光也多半被彩云树冠遮住,五月十五的月色往往和人错过。
就算是北方,五月也是自古重要的农忙季节,有端午这样的大节在前,消耗了人们的热情,这仲夏的夜色和月色,无论晴雨,最适合睡觉,养足白天消耗的精神。
但是正是因为如此,遭遇和欣赏到仲夏明月的人,总会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心情。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
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
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
况复烦促倦,激烈思时康。”唐 · 杜甫 夏夜叹《节录》
47岁的杜甫,此时贬官到北方的华州,这年华州大旱,农历五月,热的赛过伏天酷暑。
倒不是杜甫愿意欣赏这仲夏的圆月,他是被酷暑逼出了睡觉的房子。
白天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时段,如果正常的年份,农历五月仅仅只是白天长,真正的炎热要延迟到农历六七月份。但是正是因为华州大旱,导致气温高飙,那白天就漫长到让人难以忍耐。高温烈日,连人的肺腑都能感受那种热毒之气。渴望风来,但是既然大旱,怎么会有风?
通常风会带来云团和降雨。所以那种万里长风吹动衣裳,是一种身心思慕的理想。
好容易等到晚上了,一轮事物的月亮冉冉升起,在树梢上洒下流丽的银光。
仅仅户外比室内温度降下来一点,因为有生活经验的人知道,夏天的晚上,室内比户外热。
然后杜甫被逼出了房间。
月色是真的美,然而只适合在空调房里拉开窗帘看月色。
月色美到什么程度呢?长期无雨,空气中没有水汽,月色如同秋月,景色纤毫毕现。人分明可以看到空中飞翔的鸟类昆虫,大如鹭鸶白鹤,小如蜻蜓蚊子,都在月光下震动着羽毛,如果不考虑温度,那是大片一样华美。
但是如果考虑温度,实际就非常折磨人。昼夜温差不大,这样的月色,反而让人绝望,因为如同小太阳。
杜甫是安史之乱带着家眷到华州上任,这里也遭受战争带来的次生灾难,社会功能消减破坏,比如赈济救灾无从进行,一切停摆,人们几乎困守在这里,类同原始社会,靠天存活。
杜甫是比普通人更知道大局的人,首先要平定战争,才能恢复社会秩序,才能减少天灾对人的伤害,他不由得想起在边境戍守战争的军人,此时他们应该更加辛苦吧,什么时候,战争结束,大家一心一意建设家园?
杜甫在这样的月光下,生出了最大的渴望,渴望太平啊,如同渴望酷暑中的长风细雨。
“停杯待明月,喜见十分圆。
曩昔诗犹在,今宵事偶全。
浩歌休问夜,至乐莫非天。
愿侍金樽侧,时来接款延。”南宋 · 司马述《仲夏赏月次雪斋韵二首 其二 》
两宋都有相对太平安稳的时期,和唐朝相比,宋朝人也更注重生活中美好。
许多节日比前朝时间长,内容多,而且太平盛世,都市繁荣,也创造了很多聚会。
比如城市里如果遇到仲夏五月十五天气晴朗,那么大家约在一起,赏月聚会。
这实际也是生产力发展,人们生活富裕悠闲的一种衍生娱乐。
况且仲夏五月十五,从天气上来讲,很难见月,如果此时赏月,更是良辰美景。
所以来参加夏夜赏月活动的朋友,自然兴高采烈。就像现在在夏天夜晚举行的茶话会一样。要的是月亮的配合。
果然,一轮明月升起,大家在楼上看月,这是真正的仲夏之月,十分圆满,升上了天空。
从前朋友聚会的诗还在,今天又因为仲夏月圆聚会在一起,月也难得,是人也难得,岂不金樽对月,感怀一番。
唐宋两朝的夜生活,也不比今天差,今天固然有音乐厅,大家围在一起歌唱抒情一番,宋朝人同样如此,很多地方配备音乐乐师,大家边吃,边有人即兴高歌,千万别认为这些人唱的是诗歌,百分之九十唱的是当时流行的歌曲,当然兴致狂放之后,也会写诗写词,那百分之十,就是拿着自己的歌词,轮番演唱熟悉的曲调,大家都是文化人,同一首曲子,不同的歌词,不同的深情演绎,将夏夜的狂欢推向高潮。那也是抒发展现自我的最好时刻。
但是这首诗不是用来唱的,而是感谢主人的盛情雅意。
像这样的活动,还是希望能经常举办,谢谢哦。
实际宋朝的夜生活和现在也相差无几,只是现代人,大约聚会的由头,不时兴用赏月,会另外制造名目,比如仲夏朋友会,仲夏同学会,诗歌联谊会之类。这点今人还真是比不上宋人,宋人对自然美景存有一份天然的感恩。
“城鼓荒荒欲二更,邻家相唤月中行。
平田一路人如蚁,顾影萧条亦自惊。”元末明初 · 刘崧《五月十五夜闻沔兵将上携家入黄塘州 》
这首诗,我看了无数遍。每次都生出无尽的感想。这是最荒凉的五月里的明月。
仲夏时节的五月十五,太平年岁,人们在乡间,或者槐树下打扇喝茶,纳凉话桑麻。
若夫妻感情好的,也会记得十五日是个月圆的日子,早早凉席上歇息,说着情话,夏夜虽短,温柔旖旎。
但是这一年的五月十五的夜晚,却让人惶惑。听说马上这里就要过兵,已经有了很多传言,这些军队打家劫舍。白天人们惴惴不安,到了晚上,由村里领头的人,将一户户敲门唤起,大家小声说话,带好干粮包袱,趁着田园苗壮草高,大家结伴去往他乡逃难。
我无从无揣测这个中间,有多少协调和凄凉事。
但是这样明月的下半夜,遥远的城鼓打了二更,大家相伴行走在月光下的田埂上。
像蚂蚁搬家,如果月亮有一双眼睛俯瞰,看到广袤田野上,静静前行的如蚂蚁一样的队伍,它是否会落泪?然而这夜的月色,分外分明,仿佛是特意照亮道路的灯。
但是正是这样的皎洁,让情景更加荒凉。
他们在这美丽的夏夜,是无声无息背井离乡,其中诗人走在前后都是人的道路上,他生出了萧条荒凉感。或者妻子和父母已经先行,而他正随着人流,去往远方,一切未来未可知。
但月亮和人影,刻在了他的心上。那是乱世惶恐和荒凉。
“片帆安稳送轻艭,江口斜阳早系桩。
草阁寒生忘夏五,莎滩涨满合流双。
青山渐远干戈地,白首宁违父母邦。
如此分明今夜月,乡心一道下澄江。”清 · 刘绎《 五月十五夜泊泰和江口》
仲夏五月,又叫夏半,有半夏草药生,有当归开花。
所以古人有半夏当归的思乡美句。夏天到了一半,我也该回乡了。
刘绎是晚清 道光十五年的状元,也是江西的最后一名状元。他爱国,在鸦片战争中,力主禁烟,也曾经训练乡勇,抵抗太平军。但是多年的仕途,看到和能做的有限,他在48岁以父母需要赡养回乡。
这是仲夏回乡,五月十五停留在泰和江口的感言。
我回乡的船,安稳轻快,在这天,斜阳的江口系船,上岸歇息住宿。这五月的水边旅馆,阵阵凉风,让了忘了这是仲夏五月,而夏水涨满,将两条小河流,并在了一起。
我看见故乡遥遥青山,这里远离京城红尘,人间干戈。我已经人到中年,白发丛生,是该回来孝顺父母,隐居家乡了。
我站在这里,这是仲夏的五月十五,如此分明皎洁的月色,流光在水面,流向家乡。
我的心也和这水中的长沟流月一样,向着家乡的方向,流淌。
半夏当归。刘绎是不后悔的,仕途他尽了力,现在走在回乡的路上,要孝顺久已经等他归来的双亲。而他后来的生活,也绝非真的隐居,而是创办教育,培养人才,将晚年的热量发挥到极致。
“如此分明今夜月,乡心一道下澄江。”诗句之美,赤子之心。
“今月作古色,天涯伤客情。
不知夜景短,欲夺日华明。
千里幸犹共,一阴嗟已生
妖蟆方内蚀,何以慎持盈。”晚清 · 丘逢甲 《五月十五夜望月 》
仲夏明月,见到的人少,但是见到的,无不惊讶,那月色的皎洁。
用什么来形容月色带给人的纯净和震撼呢?
丘逢甲用了一个“古”,已经叫人玩味。古月,通常是一种意象,是朗朗月色的那种浩瀚之美。而他在他乡看到这样的月色,让人魂游千里。
此时是白天最长,夜晚最短的时段,如此月色皎洁,仿佛可比太阳的光泽明亮。
实际雨后天晴的月色,有一种分外的光亮,因为空气澄澈,光线穿透力好,而他恰好遇到了这样的月。
他看到的月亮还有两个不同,因为头天是夏至,明日又是日蚀。虽然不关此时最美的圆月,但是多少让他有所感伤。何以今天这么美的月色,叫人思念家乡。
因为半夏当归,是个古老美好的思乡词句,又有这样一轮皎洁月色。
在外做客的他,岂不知道国家飘摇?日和月,国与乡,是这样鲜明在他的人生和内心互相照应。
所以这句诗的开头好,今月作古色,使人忧又使人忘忧,欢哀都难说尽。
“凉籁出庭筱,微月浸华云。
吾意在万里,相思唯有君。
清连书幔悄,静欲盎花闻。
寂寞成伧父,飞声付左芬。”·清末 黄浚《五月十五夕望月寄妹 》
八月十五的月亮,给了父母家人,正月十五的月亮给了恋人,五月十五的月亮,最适合思念谁呢?夏天的圆月,最适合知己朋友,何况这位知己,是自己多才的妹妹。
庭院里有夏天的晚风,让人感到清凉,天上是彩云追月,一轮明月半开半隐藏在流云里。
我的志向是万里高天,但我的相思,此时只有你。因你是我做聪慧的妹妹,知道我做哥哥从小的愿望,也正是你是我青梅竹马的亲人,这仲夏的月色,让我想到了故乡牵挂我的你。
我知道你一定在家里看书,一定在栀子花香里安静祈愿。
而我在外面被世事磨砺,已经变得烦躁和粗鄙,只能将心情写成句子,寄给有才的你。
这是真挚朴素的兄妹加上知己感情。
又是一年仲夏月圆,或有风雨,将月亮藏在彩云之后,但是月亮一直在啊,你的仲夏月夜的相思,将予何人?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