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虎尔虎拉站
文|徐亚娟
火车站的名字大都简单直白,只要你选择了出行,自然就会有始发站、终点站被深深记住,如果不出意外,还能记住行程期间停靠的车站,不管三分钟、五分钟,即便是停车一分钟的车站,也会留下印象。对于那些在火车行进中一闪而过的车站,就像马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甲,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你旅途的记忆和谈资。这座有着如此可爱名字的虎尔虎拉站,就是这样一座被所有的旅客列车一闪而过的车站。
在哈尔滨至满洲里间934.52公里的滨洲线上,虎尔虎拉站是一座不办理客运业务的车站,是无数趟旅客列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站牌,注定这是一座不会出现在很多人旅程中的寂寞的车站,注定这是一座没有机会被很多人所熟知的默默无闻的车站。右首边遥望着十公里外的嫩江大桥,再往前不远是齐齐哈尔站,这座小站不仅是滨洲线上重要的铁路交通节点,更是一座保留了完整中东铁路历史风貌的古老车站。
大连、武汉等城市开往欧洲各国的中欧国际班列经过这里,往返于北京和莫斯科间的K19/20次国际列车每周都会经过这里,往返于哈尔滨和满洲里间的普通列车和旅游号列车每天准时经过这里。铁路职工守候在这座车站,迎接一趟又一趟列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每天92对列车通过,让这座小站红绿灯日夜交错闪烁,他们扳动线路道岔,按亮信号灯,挥动信号旗,他们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这一趟趟列车从这里顺畅通过,平安到达他们所未知的远方,这座车站就像电视剧《士兵突击》“草原五班”驻守的基地。在这块寂寞的阵地上,每天都在书写铁路人自己的故事。
虎尔虎拉火车站在哪里
虎尔虎拉站是滨洲线上的一座四等车站,距离哈尔滨火车站291.94公里,距离满洲里火车站642.58公里,因位于齐齐哈尔市富拉尔基区的虎尔虎拉村而得名。这座中东铁路上的百年老站先后经历了四次更名,腰库勒车站、呼而呼拉站、库勒呼拉站都曾是这座小站的名字。据当地人说,这些名字都来源于达斡尔语,大都和周边的村落自然环境有关,大致意思是美丽的大草原,也有人猜测是和当地盛产的一种叫作柳蒿芽的野草有关。
从齐齐哈尔火车站出发,汽车一路向南行驶,出了市区驶入一条车少人稀的乡间公路,在某座立交桥处拐入一条砂石路,四十分钟的车程,竟从高楼林立车来人往的闹市区来到了蒿草丛生的旷野之地,田间地头七七八八站立着一根又一根的电线杆,左拉右扯的电线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临时的施工工地。几处散落的农家院落,蓝色黄色的起脊的屋顶,是个不大而且稍显分散的村落。道边的老榆树长得很是随意,树根下的垃圾堆并没有影响这些树的枝繁叶茂。
这条路似乎并不长,即便坐在奔驰车上,却也有些需要耐着性子慢慢走下去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心里会有点儿疑惑,是不是走错了路,直到无路可走,才豁然开朗。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虎尔虎拉车站。
作为一名铁路人,第一次这样蜿蜒曲折心怀忐忑地到达一座车站。
在一片旷野之地,有两栋分立左右的平房。右首边的这一栋是尖顶起脊的欧式建筑,老房子看起来是一种粗犷自然不加修饰的建筑风格,似乎在努力融入周围的自然风光。仔细看,狭长尖顶的木质窗棂,侧面房脊处的白色尖利木条的装饰,房顶上的烟囱,让这座建筑在凝重的气氛中带着几分颇为浪漫的气质。房前屋后那些高大的老榆树,似乎在努力把这栋老房子拥抱在怀中。
看得出来,左边的房舍原本是一排寻常的办公房舍,却在建筑风格上用尽了心思,两侧的房间是独立的四面起脊的正方形屋顶,中间前后起脊,长方形的白色窗棂,每个门口用白色三角形木格装饰,这栋灰色的办公房子竟有了积木搭建出来的童话色彩,和右边的那栋老房子有着跨越年代的相近气质。
如果不是透过铁栅栏看到站台上停留的火车,如果不是火车驶过,地面有些微微颤动,这栋老房子远远看去更像一座教堂或者一处幽静的寺院。无论如何,你都想不到,这座建于1900年的虎尔虎拉站,在滨洲线上历经了百年风雨。
虎尔虎拉车站的那些鸽子
站长朱国辉把车停在院里,一边往站台走一边就觉得不对劲儿。
“这鸽子咋又少了?”
“你数了?”
“那还用数吗?你看它们飞起来那一堆变小了。”
“昨晚老于他们就没出来看看?”
“没准就是老于他们给炖了。”
“那我就把老于炖了。”
每天早晨,朱国辉打开通往站台的大铁门,那群鸽子就从右首边老房子的阁楼里飞出来,准时准点,“咕噜咕噜”的叫声一下响成一片,这热烈欢迎的场景让四等小站站长朱国辉能幸福一整天。
虎尔虎拉车站,在这条忙碌的滨州线上,北京、莫斯科之间往返的国际旅客列车,从中国内陆城市通往欧洲各国的中欧班列,宛若长龙的列车呼啸而过。在精准无误机械刻板的接发列车间隙,这群灰白相间胖得圆乎乎、忽闪着翅膀,闪着一双小豆豆眼、咕噜咕噜打两声招呼的鸽子,或在车站上空盘旋,偶尔也会站在树枝上深情地目送列车远去。
没人知道第一只鸽子是什么时候飞到这里的,大家知道的是,也就这么两三年的时间,鸽子的哨音在小站的周围响成一片。
当这群鸽子在这里安家的时候,这座四等小站的果园也种下了第一棵李子树;当这群鸽子在这里安家的时候,这座车站站台上那十几棵老榆树又生发了许多新的枝丫。这群鸽子在这里安家的时候,站长朱国辉的小女儿刚刚像小鸽子一样牙牙学语。
没有人知道一座没有旅客上下车的四等小站有多寂寞,这些鸽子的叫声给这群大老爷们儿带来了怎样的惊喜。
当这群鸽子发出第一声咕咕的叫声的时候,这群车站的大老爷们儿就像听到了天籁之音,那早早晚晚响起来的咕咕声在火车的呼啸声中像流淌的山泉,像孩子般纯真的笑声,像母亲慈祥亲切的叨叨。
没有人知道这群鸽子的到来给这座小站带来了多少烦恼。忽然就像家里多了吃奶粉的毛孩子,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手里的那粒粮食是鸽子最喜欢的口味。来上班的这些大男人心里忽然都有了小秘密。怀里揣着休班时去市场买来的粮食,有时候是一袋玉米,有时候是一袋精心调配的杂粮。随着鸽子的子嗣繁衍,男人们的零用钱变得紧张了,从普通的玉米粒到绿色有机精选玉米,小站的男人对于自家煮饭的大米似乎都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爬到阁楼上清理一堆堆的鸽子屎也成了这些男人分内的事,甚至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夏天,大家伙忽然打来一大盆水放在大树下,这些男人觉得他们的鸽子该沐浴了。
车站不知不觉热闹了起来,偶尔就会有附近的村民来看看这些鸽子是不是又长胖了,小声议论一下到底是红烧还是清蒸。车站好像忽然有了一群日渐长大的窈窕淑女,总有邻人心生歹意。这些大男人每天就这么盼着鸽子长得更胖点儿,长得更水灵点儿,长得羽毛更丰满一点儿。就像成年女孩的父亲一样,盯着这群鸽子,生怕有些邻人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这里。
虎尔虎拉车站的那些树
车站大门口,两棵粗壮的老榆树根部连在一起,遒劲粗粝的树干布满褶皱,繁茂的枝叶漫过了老站舍的房顶,看起来却没有丝毫侵占领地的尴尬,倒像一个大大的宽厚的拥抱。走到站台上,这样粗壮的大树或单独一棵,或三两棵离得很近,一百米的站台上这样的大树竟有十几棵。恍惚间,竟有一些走进了郊外树林的感觉。
正午的阳光洒在虎尔虎拉车站的站台上,此时此刻,在站台上放眼望去,这座车站像一座老园子。
那栋建于1900年的老站舍好似一位庄重威仪又风韵犹存的老者,深灰色的墙面、白色尖顶的木窗棂,侧面屋脊处装饰着一根根漂亮的白木条,就像美女鬓角垂下的几缕丝发。这栋老房子有着历经岁月洗礼的庄重,带着经年累月积淀的气质,和站台上这些老榆树浑然一体。站台上的面包石历经百年风雨,此时泛着润泽的光。站台下,冷峻的钢轨,排列整齐的枕木,一颗又一颗有序散落的道砟石,似乎都成为这座老站舍这些老榆树脚下的各司其职的乖孩子,顺畅灵动,闪烁在各自的岗位上。
没有人知道这些树到底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是先有了这些大树还是先有了这座车站。北方寻常的老榆树,风里雨里就是一直负责任地生长,不是长在山上,不是长在寻常人家的院子里,而是长在这火车来来去去的站台上,到底是谁给了这些树生长的勇气和力量,是谁给了这些树恣意生长的环境,是这座车站,是这座四等小站里的人们。
在这座车站,不但有这十几棵茁壮了百年的老榆树,而且三年前,站台旁边的空地上,这群职工居然开辟了一个种满了李子树的果园。就在车站站舍的侧面,在一片长满了柳蒿芽的荒地上,站长朱国辉带着这群弟兄把那片荒地平整了一番,买来了李子树苗。
五十多棵李子树就像一群小孩子,在车站站舍的东面,规规矩矩、安安静静、怯怯生生地长着。站舍的另一端,那群鸽子肆无忌惮每天吵吵闹闹地玩耍着,虎尔虎拉车站就这么热闹着。
十几棵小树苗长着长着就干枯了,这些铁路工人放下信号灯,脱下工作服,愣生生地开始干起了浇水、施肥、剪枝这些园林活儿。休班的几个人有了一份比上班工作还忙碌的大事业。后来就有虎尔虎拉村的几位老人走进了这个果园,帮着大家伙修剪培育这些小树苗,李子树就这样长起来了。
小站的日子忙碌着,两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如今这三十几棵李子树都已经结果。刚刚过去的那个秋天,满树的李子让村子里的几个大爷还小赚了一笔。朱国辉说:“咱们大家够吃就行了,多余的,让这些老人拿出去卖钱吧。”
虎尔虎拉车站的日子
临近午饭时间,站长朱国辉邀请我们在车站共进午餐。车站今天的午餐是包子,还是两种馅的包子,猪肉芹菜和韭菜鸡蛋,汤是附近野地里的柳蒿芽加点儿土豆炖成的野菜汤。包子刚刚出锅,男人做出来的包子褶够多,馅够大,味够香,里里外外都是小站人的瓷实劲儿。朱国辉说,这样的包子每周必包一次,这是小站最幸福最让大家伙惦记的伙食,胜过吃肉。
只有在这样的四等小站走一圈,才能明白,富丽堂皇的火车站是城市的名片,是职工的职场,这样地处乡村的四等小站,是职工的家,职工在这里过的是日子。
整个车站全员到齐的时候只有十四人,这些人的家都住在距离车站二十多公里的齐齐哈尔市内。每天四班倒,日夜轮休,这样的倒班制工人是不能每个下班日都可以回家的,第一天是白班,第二天要上夜班,这休息的一个晚上一个白天就要在车站吃住,也就是说,车站正常工作时间是每个班五个人,同时待在车站等着上班的还有三四个人。车站站舍第一个房间是值班室,车站的运转指挥系统都在这间房里,第二个、第三个房间就是车站的会议室,这边接连的就是职工的休息室、浴室、图书室,还有厨房和餐厅。这是一个小家庭标准整洁的生活模式。
朱国辉在这里是站长,也是管家婆,每天兄弟几个人的伙食费精打细算。按照统一标准,每位职工每天的伙食标准是15元钱,一个月一共450元钱,要摊薄到每顿饭上,要摊薄到每一把米、一斤菜上。不但钱要算计着花,饭菜还要好吃,哥儿几个不能骂娘。用朱国辉的话说,自己家的日子都没这么算计过。
这14名职工,他们又何尝不是这座小站最枝繁叶茂的大树呢?
六月的虎尔虎拉车站,蓝天白云,微风拂面,大树静穆站立,鸽子飞进阁楼,灰白相间的老站舍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钢轨泛着清幽的冷光,红色信号灯在站台尽头闪烁,在第三、四条线路上停留在站区的车体安然待命。
抬起头,忽然想,若是有一场大雪来到虎尔虎拉站该有多好。
好像真的有大雪飘落,雪花飘落在无尽伸展的铁道线上,钢轨冷峻的寒光瞬间被包裹起来,好像安然入睡了。那座灰白相间的老站舍像白发苍苍的老祖母,裹紧裘皮大衣在炉火旁打盹。老榆树的皮肤又干裂了一层,雪花弥漫在那些褶皱里。风雪中,朱国辉站长的同事们站成了整齐的队列,他们裹紧皮袄扳动道岔,站台尽头信号灯绿色的光柱穿透风雪,一列火车呼啸而过。
坚定的、乐观的、从容的虎尔虎拉站,风雪中从不叹息的一座百年老站,在松嫩平原的腹地始终如一地履行着历史赋予它的光荣和使命。没有旅客乘降,没有货物装卸,寂寥的孤单的车站,只有一趟趟列车在这里擦肩而过,鸣笛示意。花在开,果在笑,车站的日子是14名铁路职工的坚守,也是一代又一代铁路职工的传承。这是953.76公里滨州线上的“草原五班”,也是千万里铁道线路上的无数个“草原五班”之一。
谢谢那些在此安家的鸽子,谢谢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榆树,谢谢果园里茁壮成长的幼苗,谢谢朱国辉站长和他的同事们,谢谢和这座车站休戚与共的乡邻们,谢谢那一列又一列轰鸣而过奔向远方的列车!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和这富饶的土地最相匹配的开怀大笑和坚毅豁达,是你们让我见到了不那么年轻却依然虎头虎脑的虎尔虎拉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