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灯
文 | 傅菲
打开篱笆门的人,我不认识。我坐在青石板上,看着她,阳光晃得眼发花。她微笑地看着我,额上的皱褶卷起来,树皮一样。“你不认识我吗?叫我小嫲(郑坊一带方言:嫲即奶奶)。”她穿斜襟的蓝布衣,头发挽一个圆形发髻,罩在髻网里。她面目白净,一双小脚藏在宽裤脚里,露出白鞋底。我赤脚跑到樟树底下,站在矮石墙上,手拢在唇边,对着南边的田畴喊:妈,来客人了。
路从溪边抬出来,抬出一个挎圆篮的身影。秧田呈扇形,一梯一梯,往盆地中间矮下去,像一个风暴后的海面漩涡。毛艮花粉黄粉黄,开遍了每一条田埂。北边的山峦,慢慢往南低缓而下,渐没于田野。秧苗还在分蘖,油绿。风自饶北河而来,吹出绿浪。穿卡其布的身影,正一点一点地放大,清晰,如从显影液中浮出来:中长的头发,瘦长且略显焦黄的脸,疲乏的步态……
这个自称小嫲的人,来我家很多次,一年至少一次,一次住两天。但我几乎不记得别的,只记得在我七岁那年,她一身米浆水洗出来的衣服,圆阔慈祥的面容,站在院子里,怯生生,一对银手镯银亮银亮。我妈叫她妳妳(郑坊一带方言:妳妳即婶婶)。我妈八十多岁了,还跟我叨念这个妳妳,说:你小嫲一辈子都没忘记过这个傅家,她嫁了四嫁,还要来枫林,住上两天。我妈又说:脚上千只草鞋,头只好。
在后厢房,留有一张床。床是木雕花床,床厅雕了《张生和崔莺莺》,雕了并蒂莲,雕了仙鹤。木雕是镂空雕,刀工细腻,刀锋遒劲,形象栩栩如生。床是我二公(郑坊一带方言:公即爷爷)遗留下来的婚床。小嫲每次来,睡这张床。十八岁的二公和十六岁的小嫲结婚。我不知道,小嫲睡在床上,会想些什么。二公叫元均,魁梧高大如马,相貌堂堂,一身好武功。可结婚当晚,在拜堂时,二公瘫倒在地,再也没起来。我公说,是被煞气打倒了,煞气侵身,如阎王附体。煞气所伤的人浑身瘫软,气息不畅,呕吐不止,口齿浑浊。叫郎中看了,郎中束手无策。我公去太平圣寺请来大和尚,做佛法。
大和尚带了八个僧人来,在大屋厅堂,摆了一天一夜佛坛。二公靠在床上,被他穿着红棉袄的媳妇搀扶着。我的太嫲(太嫲即曾祖母)跪在佛坛前,一直哭。
第二天, 二公走了,一句话没留——张开的嘴巴像个畚斗,却说不出话。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嘴角流着白沫,攥着他媳妇的小手,紧紧的,指甲陷进她肉里。白沫干涸了,呼吸也没了。小嫲一只手抱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抚着他的额头,眼泪水浇在他脸上。小嫲是石人乡汪宅人,坐着八抬花轿来到了傅家,和自己老公一句话也说不上,变成了留着姑娘身的寡妇。
郑坊是上饶北部重镇,处于群山盆地之中。乡谚这样说:南有上泸畈,北有郑坊畈,吃粮挑断担,烧柴屋后山。产粮之地,必多兵灾。每年收粮之时,白军(郑坊一带称国民党军为白军)便进村抢粮。村人把粮食藏在煤洞,藏在假坟里,藏在山中地窖,拎起包袱,箩筐挑着小孩,躲进驮岭山。驮岭山是灵山山脉的一部分,山高岩峭,峰峦叠嶂。原始森林常有虎狼出没。躲兵灾的人,窝在林中山坳,茅棚搭在大树上,躲个十天半个月。太嫲担心埋在床底下的银元,对她的儿子说:灯尼,半担银元万一被人挖走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弟弟。太嫲说不了几句,又哭了起来,说:傅家怎么留不了两个人呢?
半担银元是小嫲的嫁妆。二公走了,太嫲把儿媳当女儿养。我公再也没了兄弟姊妹,成了唯一的单丁。他把这个弟媳妇,当自己妹妹看待。我公走了一个时辰的夜路,回枫林,连夜挖出银元,挑到台湖,藏在表哥的戏台底下。第三年小嫲出嫁,我公去台湖取银元,他表哥拍拍光溜溜的双手,说:银元被盗了,一块铜板也没留下。小嫲临上花轿,太嫲脱下一对银手镯,说:你戴上吧,这是我出嫁时戴的,给你留个念想。小嫲嫁给燕坞一周姓人家,男方家境一般,人却憨厚勤劳。每年正月,男人带着小媳妇上枫林来,给我傅家拜年。小嫲餐餐给我太嫲盛饭,天天给我太嫲洗脚,有说不完的话。过了十来年,燕坞的男人得了黄脸病(黄脸病即血吸虫病)也过世了,孩子也没留下一个。小嫲每次来枫林,叫我公叫得格外甜:伯佬,伯佬。她带上她自己做的小吃麻骨糖,带上她给我公我嫲做的对襟衣,一起放在一个藤条编的提篮里,来枫林。
对于弟弟的暴毙,我公伤心了几十年。我公三十来岁,太公(太公即曾祖父)文标,便过世了,享年五十四岁。我还是十几岁,公常常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丢,人不可以丢,什么都留不下,人要一代代留下去。公年轻时,是个纨绔子弟。他去人扎堆的地方。他个子不高,好不平,但爱打架。他打架有规矩,只和外村人打架,腰上插根圆木短棍,专打腰板,三棍打不倒对方,他便跑。他灵活,腿脚快。他好赌。他结婚,新娘下了花轿,进了门,唢呐吹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炮仗炸起来了,临拜堂了,他还在全家庙堂打铜钱(民国时期,打铜钱是郑坊一带盛行的一种赌博方式)。
短短几年,我公送走了他三位至亲。结婚第四年,他的妻子金珠在瘟疫中(痢疾大流行)死去。我大姑才一岁。过了两年,他的弟弟走了。没过几年,他的父亲故去。他感到自己活在人世,是多么孤单单,多么无援。逃兵灾,公一只手牵着小脚的娘,一只手抱着哭哭啼啼的女儿,挑一担箩筐,翻八里路的野岭,去驮岭山。大姑三岁那年逃兵灾,天下着噼噼啪啪的冷雨,我公穿一件大蓑衣,泡透了雨水,又重又沉,实在抱不动手上的孩子,走到石拱桥,把孩子放了下来。白军已经进了村,零星的枪声从巷子里,砰砰响起。孩子一个人站在雨中,戴着斗笠,哗哗大哭。我公都不敢回头看自己的孩子。在山里躲了七天,我公回村了。他以为这个孩子,要么饿死冻死要么被狼吃了。当他推门,见我大姑正在厅堂的板凳上熟睡。我公嚎啕大哭。他仰天大嚎。原来,我大姑在拱桥下的芦苇里,躲到夜边,见村里没了枪声,她从狗洞爬进家,生吃了七天的老南瓜活了下来。我公抱起孩子,说:兵灾下的人,活得多么可怜,不如一条落荒的狗,我再也不舍弃你了,死也要死在一起。
灵山横亘百里,自东而西,如一条在大海畅游的苍龙。苍茫的海上,翻卷着乌云。灵山千峰高耸,延绵起伏,如美人酣睡。天梯峰北脚之下,有古老的村庄,开村于唐代,村后山峦如狮子猛扑下山,始祖姓祝,故名祝狮坞。山上毛竹和乔木郁郁苍苍,四季溪涧潺潺,如桃花源。村中有一妇人,名荷荣,娘家为姜村姜氏。姜氏乃宋代婉约派词人姜夔(1154—1221)后人。
姜夔 ,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鄱阳县)人,系南宋文学家、音律家。姜夔年少孤贫,一生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晚居西湖,卒葬西马塍,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续书谱》《绛帖平》等书传世。世孙长居鄱阳湖畔,以打渔种田为生,开枝散叶。元末,陈友谅与朱元璋在鄱阳湖大战,鄱阳湖边八县居民外逃兵灾,有的人逃去云贵,有的人逃往湖湘,大多数人躲进了灵山山脉的深山老林。姜氏其中的一支,从乐平,沿乐安江而下,翻过大茅山山脉,见有开阔盆地,人烟稀少,双溪如玉带环腰,山梁如官帽,依山临溪择地,开荒拓土,如豆种落于南山,繁衍生息,遂取村名姜村。姜氏尚耕崇读重商,子嗣繁衍如姜蒜,短短百年,姜氏成了盆地中的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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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傅菲《元灯长歌》
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散文作品十余部。《故物永生》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草木:古老的民谣》获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散文家”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