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自汉朝张骞带来中土之后,特别接中原地气,从长安到江南流域广有种植。
这种原产伊朗的果树,没有其他果树那种水土不服,比如荔枝也生长在炎热的南方,却很难适应北方干燥的气候。但是石榴不一样,不仅干旱的北方,它长得茂盛,在多雨的江南同样丰茂,并且每个地方的石榴开花结果,味道各有不同的甜蜜风情。比如扬州的水晶石榴,北方的小石榴,都是石榴的名果。
汉朝的京城道路和陵墓也多种植石榴。石榴四季常青,花色艳丽,果实甜冽,象征健康,火红,多子多福。到了唐朝,庭院中也多种石榴,在崇尚绚烂艳丽的唐朝,石榴裙的红,是裙子中的正色,女性穿着,明艳动人。上至则天皇帝,下到普通歌女,都爱石榴红裙。
石榴成为家常庭院树种,象征爱的热烈缠绵,家庭的蓬勃兴旺。
南北朝时代,就流行石榴花酒,和菖蒲酒同为五月端午左右的时令美酒,因为石榴花和花苞入酒,可以治疗和预防夏天的肠胃疾病,扶正祛邪。
李商隐留下四首关于石榴的诗,但是正是由于李商隐诗句唯美,意象纷呈,往往让人沉湎其中,却又不知道意象的真正所指,反而成就诗作的特殊魅力。
触摸和破解他的诗,也是历代诗人最乐意做的事。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唐 · 李商隐《无题二首 其一》
这首诗是李商隐无题中的一首,写的是夏夜的一个场景。
一个女子在夏天的晚上,缝制薄罗香帐,那轻软的帐罗堆在身上,她半夜缝制。
在缝制的过程中,她回忆起白天在路上遇见的一个故人,那是她的爱人和情郎,只是当时她坐在车上,用夏天的纨扇,半遮住面部,已经红了脸,只听见轰隆的车声向前,他和她照面,却没有办法言语交流。但是这个羞难掩,已经暴露了她当时的震惊和激动,而雷和语,是一种意象的临境之感,仿佛夏天的雷声必定触发阵雨,而他们有千言万语,却失之交臂。
曾经她日复一日,困守在这里,看见心如炭灰煎熬成灰。
曾经是毫无他的消息传来,庭院中是无限开花的夏日石榴。那种红色,显示她青春盛年,那种红色也代表她心有所属,只是不能相见。
因为石榴花在唐朝是庭院之花,还是爱情之花,夫妻之花,夫妻恩爱,才能使石榴结子。但是显然她是在绝境里几乎等老了青春。
那斑骓系在了杨柳岸边,那里有她的爱人和情郎,只是,她没有翅膀,飞过桎梏,像柳絮,像榴花一样扑到爱人的怀中啊。
李商隐这句“断无消息石榴红。”将石榴明艳的红,和寂寞的等待联系起来,成就了夏天一种深深的绝望和寂寞。
实际李商隐用石榴红还有一个深邃的含义,石榴不只是花色艳丽夺目,它还代表的是妻子,是妻子的青春和相思。武则天“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是她和中宗皇帝的定情信物,身份是她已经是他的妻子或者妾,石榴裙代表深邃的爱人夫妻的相思。
李商隐这首诗,虽然是做在年青的时候,但是李商隐之所以用石榴红,并非单纯挑选明丽的颜色对照心境,而是那个女子,是他心目中的爱人和妻子。
她心有所属,甚至身有所属,但是迫于环境的压力,和爱人常年隔绝,以至于忽然见面时万分激动,可惜天有雷而不雨,一个绝望的灵魂在院墙之内,一个守望的灵魂在杨柳岸边。
曹植有“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写一个思念丈夫却隔绝的女性强烈的思念和愿望。
这个李商隐心目中的妻子爱人,如同笼子中的鸟,深院里的石榴花,煎熬着思念和青春。
经过千百年来人们不断地破解,大致知道李商隐曾经爱上过公主的高级侍女,两个人也曾经为爱情和相守苦苦挣扎,但还迫于女子的身份,被强行拆散。
李商隐的单纯和执着在于,这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这是他的爱人和妻子,虽然最后无果,但是无论是李商隐还是那位女子,都是真正认真投入过这场相遇和相恋的。
石榴花,是家园是妻子的别称。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唐 · 李商隐《寄恼韩同年二首(时韩住萧洞) 其二》
李商隐24岁的高中进士,和他同时中进士的有同龄人韩瞻。
两人一见如故。第一段爱情无果,也是真的无果。李商隐在考中进士后,还特地去了道观,期待和爱人相见,谈下未来,但是他等了很久,对方没有出来见他。这中间有误会,实际这个女子已经调往京城。但是对于李商隐来讲,他认为对方放弃了他。
在这样的状态下,知己韩瞻,看到李商隐未婚,介绍他去自己供职的王茂元将军的幕府。
在这里,他受到重用,并且王茂元将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他。
这个比李商隐小十来岁的清纯贵族少女,以一种温和典雅,娇美清纯,打动了李商隐,两个人顺利结婚,恩爱有加。
只是在第二年,李商隐春暮夏初等待进士授官时,忽然被告知进士资格作废,仕途封杀。李商隐如遭雷击,缓不过神来,这是他十年寒窗,艰苦得来,何以是这样的结果?他仿佛看到一夜木兰花落,遍地劫灰。
倒是韩瞻,站在李商隐身边,看到了这场危机对李商隐的打击,也看到了这场危机不是没有解决方式。他拉着李商隐到自己新婚的家庭,去款待他,并且拿出了此时最应季节的石榴花酒。
那么韩瞻是怎么劝李商隐的呢,这肯定是有人作梗,但是以王茂元和韩瞻的能力,肯定会查出原因,找到解决方法,他劝李商隐稍安。
另外就是,李商隐已经成家,有新婚妻子,何不享受石榴美酒,如花妻子的温存?再怎么,李商隐现在也是有娇妻,有事业的人。
只是李商隐的心态肯定是崩了的。同为进士,同为王家驸马,韩瞻仕途顺利,和小妻子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是真实的拥有和热闹,而他李商隐这算什么?如果进士是假,岂不是这娇妻前程,全部是子虚乌有?何况士可杀不可辱,这是高傲的李商隐经历人间的最大的羞辱。
不需要你劝石榴酒,不需要你宽解说,这里有石榴花。皮之不存,毛将覆焉,一切如梦如幻。
只怕小妻子站在面前,如石榴花一样明净安静,对于此时的李商隐,都是莫大的刺痛和反讽。
他的前半生,实在是太艰辛了。刚刚顺点,梦就破了。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唐 · 李商隐《石榴》
但是真实的家庭生活,夫妻的恩爱,儿女的到来,舒缓了李商隐人生的悲辛感,他渐渐有了真实的幸福感。
曾经他爱的女子从事道教,无论是否真心,也是在往修行之路上在走。
曾经他自诩东方朔转世,为了要和那位仙女,获得永生的爱和缘分。
曾经他们是那样的爱着,然而这些除了伤害到自己,成就了最绮丽凄厉的诗篇,不是真实的幸福。他曾说那女子是王母身边的阿环,有着碧桃花一样的仙容美貌。他曾经期待人生有如梦的机缘,让他和爱人长相厮守。
但是都比不过真实的眼前。
真实的眼前是真实的人间,夏天石榴枝条婀娜,石榴结满树枝,那石榴打开,石榴膜透明可爱,石榴籽晶莹鲜美。那是石榴花的功劳。
石榴花是谁,是他的小妻子,为他生下一儿一女,给了他世上人家的幸福和安稳。
望着妻子因为生育而憔悴的容颜,那憔悴中也有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幸福。
李商隐说,石榴花你可羡慕天上的碧桃花,它们永远有着美貌,但是它们永远享受不到人间这种恩爱幸福。
李商隐简直不动声色在炫耀自己的幸福。
他有自己的石榴树石榴花就够了。天上太冷,仙姑太远,就算人生真的是磨难,他看见妻子和孩子,看见家园,也愿意赴汤蹈火。
“ 碧烟秋寺泛湖来,水打城根古堞摧。
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满旧琴台。”李商隐《游灵伽寺》
这是晚年的李商隐,从四川回到长安。此时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五年,而妻子过世的那年,他因为在外做幕僚,错过了妻子的病重,回到家中,妻子已经下葬。不久,为了两个儿女的生活费,他带病去四川幕府。
在工作五年后,李商隐回到长安。这次,他有时间停留,慢慢游览京城的寺庙景色。
往事存在心中,现在一幕幕还原。
虽然和妻子聚少离多,但是在妻子生前,他还总有和妻子相见,带着孩子们游玩的时候。
那过去住的地方,他看见了妻子喜欢的蔷薇在盛夏怒放。
在过去游玩的寺庙里,石榴花依旧开得好,他拂开石榴花,坐在凳子上。
他终于一个人痛哭起来。
石榴花是妻子之花,石榴结子,妻子却永远走了。
那过去看似寻常的幸福恩爱,现在成了伴随石榴花落的无尽伤心和悲哀。
而他的生命,也因为操劳悲伤,渐渐走到了尾声。
石榴花落了,他也该回去了。
两年之后,李商隐在家乡病逝,他妻子的灵骨也安置在他身边。
他生命中的两个重要的女子,都赋予了鲜明的石榴花的形象,石榴花代表爱人和妻子。只是他的诗是写给灵魂和上天的纯碎,解读他的石榴意象,破解他深情的一生。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