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货三题
文 | 阿 占
黑金鲍
在半岛地区,最早叫上价格的海货还数黑金鲍。就像名字一样,黑金鲍曾经有过神秘而昂贵的炒作史。它通常需要七八年才能长到适合捕捞的最小尺寸。厚厚的岩状物堆于鲍壳表面,糙如火痕,打磨后却幻彩耀目,不输珍宝。贩子定期来收,价钱高开,鲍壳转手卖给制作高级饰品的外贸加工厂,赚得更多。普通的鲍壳也有好价格,用于医药和贝雕。鲍肉则无人问津。
那些水域深阔,礁石堆叠,一股股海流湍急的地方,也是黑金鲍出没的地方。它最喜欢在此界谋生,一来图个清凉干净,二来也属本能地自护。六七十年代,没有哪个渔民不喜欢黑金鲍,捞到它就等于捞到了钱。几乎每个渔村都有几个奇才,如孤狼立于礁岩高处,后脊微拱之时,双臂聚拢,随后一个猛子入海,下潜数米,再浮出水面时,定有惊人之举。奇才知道,流再急,也有停歇的当口,俗称稳流——奇才如他们,是少有的能把握住稳流时间和规律的人。
半岛地区自古顺应春生、夏养、秋长、冬捕的规律,是生存智慧,也是约定俗成。鲍以七八月最肥美。到了夏季,船老大出海不再下网,改为雇猛子,杀底捞货。猛子属于胶东半岛的叫法,到了辽东半岛,叫碰子。意思其实都是一个——把命扎到海底,碰大运,捞大钱。
当时的潜水设备落后,且来路不明。夜班工人从厂里偷来的下脚料,铜皮、铅块、风挡玻璃、机器上的传送带,被卖到了城乡接合部,又辗转渔村。制作工艺也相当粗陋。潜水镜硌脸,下一次水上来,脸被铜皮套硌出了凹痕。传送带做的脚蹼,遇海水生硬,磨脚起泡。供氧完全靠人工液压充气,最紧要的是保障输氧线畅通,所谓命悬于一线。甲板上若出了差错,又或者船上的人忙乱之间忘记了供氧,海底的猛子必定命途不保。
猛子中多奇才,他们手持鲍铲,腰旁拴着兜网,跳水之后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消解浮力反冲,迅速下潜,绕开裙带海藻,直逼礁石缝隙。他们凭借胆量和运气,一个潮汐连下四五次,一次比一次潜得深,在海底逐礁、逐缝、逐面、逐片地抢三寸大鲍,那种气势好似建立了一个孤绝善战的王朝。80年代末期,在日照石臼海域,曾有人抢到一只最大的黑金鲍,竟然比鞋壳还长,用钩子秤一提溜,足有两斤重。鲍壳卖了大好价钱。鲍肉则配上肥肉膘剁了饺子馅。一口酒,一个饺子,怕是人世间少有的鲜美。
半岛地区,鲍壳最贵的时候,到了每斤二十多块钱。90年代以后,不再有人收鲍壳了,鲍肉却值钱起来,海参也被炒上了天,海货行市日涨,城里酒楼生猛,贩子紧紧地盯上了渔村。
生长史
用丰富的内心洞察着一切,俨然一副个人主义形象,这些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七岁,或许是六岁,我就被大海的涛声、气息、韵律,以及形形色色的海洋生命所深深吸引。在星光漫天之下,在布满礁岩的岬角,我凭借手电筒的光亮,寻找石夹红的蟹舞,全然忘记了潮水正在上涨,吞噬了回家的路。我心中暗喜,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公主加冕仪式,我分明看见海洋之神捧起了珍珠的王冠……后来,警察来了,救生艇也来了,母亲在岸上哭泣,父亲暴跳如雷,还有一些邻居和远亲,围在那里轻轻地叹气。
十八岁,一个男大学生带我到岬角辨识星座。他应该是学地质的,读大四,看完星座不久,就去格尔木实习了,对我来说,那个地方比星座还遥远。犹记得,我和他站在青春的角端,一起仰望秋季的星空。他说,快看,王族星座。我茫然地寻找着,除了盛大的蓝色幕布,什么星座也没找到。或许为了掩饰一种莫名的虚弱,我频频点头,佯装惊叹。他又说,王族星座包括仙王座、仙后座、仙女座、英仙座,而和王族星座有关的则是鲸鱼座和飞马座。“飞马当空,银河斜挂。”不知为什么,他的剪影有点儿忧伤,我忍不住想要轻触。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是我能够辨识的唯一的星座。自那刻起,我意识到爱上一个人是件具有爆发力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瞬间,像地震,来不及预警。后来,潮水在身体里凝涌,我完成了青春祭祀,于海风中跳起玄妙的舞,用自己的花朵打开一片天空。
三十岁,我从青春的坟墓里爬出来,抖了抖尘土,又是一次新生。回头看,我看到了一个自卑的卡夫卡,一个低微的马丁·伊登,一个飙脏话的塞林格,以及一个颓丧的托马斯·曼。我常常在两极间奔走,既忘不掉被回忆修饰过的大学校园,也深深厌恶世事斧琢之后的虚伪与自私。我有了经验,有了底线,有了瞻前顾后,有了身体的酸痛。站在岬角,大浪如淘洗。我想起亚里士多德对于孤独的参悟:“能够忍受孤独的,不是神灵,便是野兽。”
四十岁,再次置身于岬角,我只想说出曾经无能为力的现实,稍纵即逝的青春,说出独一无二的彷徨、迷惘和热烈。我曾经一团糟地含混沉浮过,执着不拘地承受过,但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海洋掀起的浪潮,就像海面上漂浮的船舶,这种种的感觉把我抓撅住——凛冽归凛冽,赤裸归赤裸,平静归平静。
我分明感受到了大海对自己的回应,是何等的渗透骨髓。
岛上记
在岛上,时间的流淌变成了另一种方式。一根不知挑了什么的挑担,也不知正挑在谁的身上,闻声而近,吱吱呀呀叫着,伴着沙沙的脚步声。我在某节断墙旁,正微距逆光拍渔网,听见这样一段生活交响,蓦地,就有什么东西在胸腔轰鸣而起。不管是谁在挑着什么走,不管是挑着水、挑着菜、挑着鱼、挑着粪,我都听出了天籁,听见了人间独有的节律。
傍晚,岛上染金,我沐在夕阳下的港湾堤坝上,把自己活成一个金色的影子。等到天黑尽,就去岛上的小酒馆吃一顿“鱼羊鲜”,有时候是砂锅炖,有时候是火锅涮。羊是爬山长大的,几乎没有脂肪,肉色鲜红。海货则根据潮水随意搭配。潮水来了,好鱼挡不住,黑头、大黄花、鸦片、海鲈,都是炖汤的王牌军。鱼鲜肉香融合在一处,去膻去腥,鲜上加鲜,一口灌顶,无须多言。
吃完了,我就偷听隔壁那桌的渔把式吹嘘海上奇闻。渔把式们脸膛黑红,一笑便露出一排大白牙。那种时候,我觉得他们吹破了天也应该被原谅——“我家弟兄三个,从小都是在船舷、船帮和船舱之间长大的,不用教习,也可以腾挪于桅杆缆绳之间。”“五六岁上,跟我爹下海,海上只有我们一条船了,却起了十二级大风,我只能趴在船舱底下,随着船上下左右摇晃,我爹,竟然还能把船驾回家……”
忘记哪个岛了,曾经碰到一个独饮的疯渔夫,我被他的疯话蛊惑了,从此梦中总是出现小岛。怎么说呢,疯渔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疯子,衣衫齐整,留着山羊胡,酒壶不离身——我打眼就认出那是老物件,锡制的,一拃来长,壶口张开呈漏斗形,壶身上的纹饰繁复。疯渔夫喝了几口酒,眼神游离,望着不知名的方向,一开口便是气盛轻狂:
“我爷爷是把好手,他可以驾着船在海上漂七天七夜,有一次,大风把他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了真正的鲸,兴奋不已,甚至想融入那群精灵,他觉得自己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岛屿,那是只属于鲸的岛屿。”
后来呢?我忽然着迷了。
“后来,他的船被狂风和海浪弄坏了,岛上空无一物不能过活,伴随他余生的只有鲸的叫声,只有浪的拍打,只有风的嚎叫,在饥饿与无边的孤寂中,他死掉了。”
我很想找到那座岛,四处打探消息,翻阅典籍,仍然无法锁定。但我依然相信有一座小岛,鲸们把50赫兹的声音都存放在那里,那是它们的欢喜和忧愁。
阿占,出版《制琴记》《私聊》《青岛蓝调》三部曲等十余部散文集和小说集。获得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第四届泰山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个重要年选与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