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制的春天
文 | 陈宝全
估计远处有一只报信的鸟儿吆喝了一声，我眼前的这群鸟儿吵闹着向远山飞出，四散开去。直到它们飞过山梁，那喧哗才逐渐消散，重归沉寂。
几天前，地里的庄稼还在长苗，却遭遇了霜冻。蔬菜苗被冻得蔫不拉唧的，不得不重新点播，包括冻坏的玉米苗也得从头再长一遍。这些之前在地里寻找食物的鸟儿，飞进了村庄。它们饿的时候飞，饱的时候也飞，所以很难确定它们是饿着，还是饱着。但出现在李堡村的鸟儿，大多是饿着的。
这个叫李堡的村庄周围全是蔬菜大棚，天上飞过的鸟儿看到的景象远比我们地上的人看得清楚，成百座大棚的阵势在它们眼里何其壮观。我想，它们第一眼看到这种情景，一定高兴了一下子。可大棚里的菜不是长给它们的，它们只是站在大棚顶部通风口的格栅网上，闻了闻黄瓜、西红柿成熟的味道，却没有办法吃到。
是的，天气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让人难以揣摩。按当地人的惯常说法，过了农历四月初八，气温趋于稳定，农作物开始大着胆子放心生长。但是今年，却接连遇了几场寒流。在人们熟睡的半夜，霜冻悄悄潜入，对着刚刚开始生机勃发的土地当头一棒。大田里的农作物萎靡不振，一副病兮兮的可怜相。
不过，面目可憎的霜冻却拿大棚里的蔬菜没一点儿办法。准确地说，叫日光温室，不是普通的塑料大棚，人们习惯叫大棚。大棚里的黄瓜、西红杮、芹菜、蘑菇，丝毫没有受到伤害，悠然自在地长着。
生活在北方的人，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早就学会了自制春天。早年冬天去学校的路上，寒风像老师的手一样揪得人耳朵生疼，我们总会用双手捂住两只耳朵，像自制了两坨巴掌大的春天。这里的冬天太漫长了，人们发挥聪明才智，把这种自制春天的手段运用到了农业生产上。
不只是冬天，利用日光效应，大棚里温暖如春。面对烈日炎炎的酷暑，人们也能在自己的这片小天地里调制出温润的春天。调制这一棚春天，远比双手捂住耳朵复杂得多。多年前，他们会筑起一道厚实的土墙，支起骨架，铺上棚膜，搭上草帘，做简易的棚。现在后墙换成了砖砌的空心墙，墙体不再碱化坍塌，墙体中间填充炉渣，加装岩棉保温板，保温散热的效果更好。棚架由原来的钢架换成了镀锌钢管，更加耐用。以前的塑料膜换成了防水、防晒、防雾的PO膜。整体上看，现在的大棚要比原来的宽敞，漂亮得多。
李堡村，每户人家都有两三棚自制的春天，可供一年四季常用。所以别的地方的人担心霜冻、大风、冰雹，李堡村的菜农一点也不担心。
孙社学和我差不多同岁，我本来显老，但他看上去比我还老。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甚至认为那三棚春天是他辜负了的。
事实是，他自制三棚春天，让他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但也把他带入了无休止的劳作中。除了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他一直在棚里泡着，在自己的春天里泡着。一旦种上大棚，人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下苗之前收拾大棚、平整土地、施肥深耕、蒙棚封顶、准备棚帘。然后下种、育苗、分栽。移栽后的管理更是没完没了，要打叉、喷药、施肥。
种好大棚蔬菜关键要掌握好棚内温度。棚内温度全靠卷帘调控，蘑菇大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还得架起火炉增温，好在其他蔬菜棚并不需要这样。夏天的时候，他们会掀开塑料膜，让太阳杀杀棚里的菌。还要坚持每天通风，以确保蔬菜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蔬菜成熟后的采摘、分装、出售，琐碎而繁杂。
为了让棚里的活儿变得相对轻松一点，他们想尽办法，比如铺黑白双色的多功效地膜，两边的黑色膜可以让地面快速升温，抑制杂草生长，中间的白色膜能有效增加植株光照，营养空间更协调、光合效能更高。这种地膜有利于作物栽种定距，规范栽植密度，减少用工。
但是有什么用呢？被春天罩着的土地和菜农一样永远闲不下来，外面的土地冬天睡着了，它们不行，一年要种两至三茬蔬菜。累得不行时，它们会让自己的身体板结起来，拒绝工作。但是菜农绝不善罢甘休，而是将板结的土地每年翻整一次，施上有机肥，鼓励它们投入到下一轮生产中去。土地那么忙，他们也别想闲着。
没有风吹雨打，大棚里的蔬菜心无波澜，结出的果实没有一点伤痕。我咬了一口全身通红的西红杮，但我没有吃出它身体里的甜或苦，像它的生长环境一样温顺、平静。相比之下，大田里的西红杮活得并不轻松，狂风暴雨让它们胆战心惊，风和日丽让它们欢歌曼舞。这种情绪上的波动，最后存储在身体里。于我而言，还是喜欢吃大田里有故事、有经历、有内涵的蔬菜。外部环境的变化让它们所有的情绪都融入了汁液。像西红杮，我喜欢那种被风和雨以及阳光折腾过的酸涩味。
我问孙社学，大田里的菜好吃，还是棚里的好吃？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无趣的问题。当然，他说是大棚里的好。我笑了一下，只是嘴角动了动。他以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菜农的口吻对我说，西红杮的味道与温度有关，也与生长速度有关。春茬生长速度比冬茬快，但冬茬的好吃，味甜。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我俩又为露水的事争执了一会儿。大棚蔬菜的叶片上，没有一滴露水。水蒸气在大棚顶内壁凝结成露水，露水会沿着光滑的塑料膜流走。菜农特别注意塑料膜的坡度和光滑度，不让它们滴在叶片上。他说，露水落到叶面上，易生斑潜蝇等病虫害。可我执念没有被露水滋润过的蔬菜是缺乏灵魂的。
且不说这个。毫无疑问的是，大棚蔬菜已经改变了我们的饮食结构。以前的好多个冬天，我们的餐桌上没有一丁点新鲜蔬菜。一缸腌菜、一土窖洋芋就能对付一个冬天。而现在，不管冬天有多么漫长，我们都不再担心没有新鲜的蔬菜吃。
每个清晨，孙社学打开棚门，眼前总是雾蒙蒙一片。迷雾中的蔬菜远比大田里的长势要旺，黄瓜蔓上边用细绳提着，下边盘了一层又一层。下边的蔓上早就不开花结果了，但它还在为上边的花和果出力下苦。它们的生命力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如果展开盘起的蔓，有十层楼那么高。这么长的蔓，一滴水或水溶肥要爬到蔓梢得费多大劲。菜农不得不每盘一层蔓，追一次肥。你不小心踩在它脚上的疼，第二天或第三天才能传输到它的头上。
大棚里的温度和湿度适合蔬菜生长，但对人体的健康却极为不利。我便想，棚里的春天只是蔬菜的春天。在这样的温室里长期待着，我看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汗毛直立，时刻处于发汗状态。西红杮受其影响，表面也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绒毛。我看到他的确辜负了大棚里的春天，个头并没有长高。因为棚里的湿气大，他的骨节却惊人地大。再咬一口西红杮，便吃出了汗水的味道，就觉得特别好吃。
走出大棚，西山的太阳红红的，像天空结出的一颗大大的西红柿。看它熟透了，有大鸟向它飞去。我便想，当李堡村大田里的蔬菜、庄稼长起来的时候，今天飞走的这些鸟儿还将飞回来。它们不仅能吃到粮食，还能吃到虫子。对于一只鸟儿来说，那些被太阳晒过、被风吹过的虫子的肉一定比大棚里的虫子的肉好吃。对待吃这件事，它们也许比人更挑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