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卢卫平说，在当下，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诗人？我诗歌创作的源泉在哪里？我要写什么样的诗歌作品？自己贴近现实，俯身看见眼前的事物，去发现“真相大白”的日常生活中仍有“新的秘密”，去寻找幽暗深处阳光的影子，去体验钢筋水泥坚硬的缝隙中一棵小草的柔软，去倾听一只蚂蚁奔忙的脚步声中大地的律动。朴素的词语，低沉的语调，以向下的写作姿态凸显诗歌精神的高贵，让每一块石头因为诗歌的照耀而在静夜闪烁灿烂的星光。
卢卫平，1965年9月生于湖北红安，1985年开始诗歌创作，参加第十五届“青春诗会”，获中国第三届华文青年诗歌奖、2008《诗刊》年度优秀诗人奖、2007首届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新世纪首届《北京文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提名奖，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连续三届全国鲁迅文学奖前十名，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等。诗作入选《中国新诗总系》等200多种诗歌选本。出版《异乡的老鼠》、《向下生长的枝条》、《尘世生活》、《各就各位》、《浊酒杯》、《打开天空的钥匙》、《一万或万一》等诗集。有诗歌翻译成英语、葡萄牙语、瑞典语、俄语等多国文字。广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珠海市作家协会主席，《中西诗歌》主编。
发现“新的秘密”
卢卫平
一首诗，要成为好诗，就是要在一切“旧事”中去寻找和发现新的东西，要言说出一件已经真相大白的事物“新的秘密”。这里有两点很重要：
第一，你是否独一无二地找到和发现别人从未找到和发现的感受，没有任何一种文体比诗歌更强调惟一性和独创性。一个诗人比一个哲学家更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写黄鹤楼，崔颢写了，李白就不敢写，只能留下“眼前有景题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喟叹。因为李白没有在黄鹤楼这件“旧事物”上找到“新东西”，或者说他能找到的崔颢先找到了。崔颢的黄鹤楼成了千古绝唱，而其他人写黄鹤楼都被崔颢遮蔽了。
第二，你找到“新的秘密”，用什么样的语言，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这是诗的基本要素，也是一首诗好与坏的重要标准。乌鸦从古到今一直黑着。于坚从乌鸦的“黑”里发现这是只“无法无天的巫鸟”，“在我头上的天空中牵引着一大群动词”，这些“动词”都闪着一个诗人灵感和智慧的光芒。于是，于坚用他独特的语感完成了经典名篇《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世间万物都有名，而诗人就是要对万物重新命名。诗人也是因为这种重新命名世间万物的权力和能力而“君临天下”。韩东用口语重新命名了千年古塔，《有关大雁塔》才成为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伊沙这个“鬼”对黄河这条被历史“神化”的河说出了人的大白话，他的“一泡尿”十有八九要流进诗歌史。
读诗是需要瞬间直觉的。读到好诗时，我们常常说眼前一亮，这“一亮”就是瞬间的直觉，而这直觉只有在遭遇到被重新命名的事物，才能“瞬间一亮”。就像一个在你很多年的印象里一直灰头土脸的老同事，两年不见突然西装革履，红光满面。你在惊讶的同时在心里快速地完成了对这个老同事的重新定位和命名。
平庸的诗总是让人恍恍惚惚，昏昏欲睡。总是让人感觉到他的诗在另外一个同样平庸的诗人的诗集里看过。一写到女人就是花，一写到雨就是泪水，一写到雾就是忧郁，一写到秋天就是落寞。有多少“诗人”靠这种简单而又弱*智的复制“混”得“诗人”的头衔，就是这样的“诗人”败坏了诗的名声。他们写了一辈子“诗”，诗集等身，却没有写出属于自己的一个句子，甚至一个词。特别是那些平庸的“抒情诗人”，他们看到什么都习惯“啊”几声，都喜欢“多么多么”几下，他们还为自己出口成诗洋洋自得。他们应该知道几乎所有的人来到世界上第一个会说的词就是“啊”，差不多过了三岁，就开始会“多么多么”了。
什么时候一个诗人对已有一百个词条的事物说出第一百零一个词条，他就离写出好诗不远了，他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甚至杰出的诗人了。
卢卫平诗歌笔记
1.在《辞海》关于“一”的词条中，我找到了诗歌的一个秘密，就是在最简单的词语中看见事物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2.我一辈子也许不能从天空中裁下一片蓝，但我不会放弃在词语中寻找梯子，在诗中磨我的剪刀。
3.因为飞翔，我经过的地方没留下脚印。因为想象，我没有见过的景物，留下了深刻的诗句。
4.写一首好诗的创作谈——灵感的独木桥上，词语向我迎面走来。
5.诗人最佳的睡姿是侧睡，一只耳朵紧贴大地听种子发芽，一只耳朵朝向天空听星星密语。
6.海浪在沙滩上，写着相同的句子，我必须在每个相同的句子里读出不同的涛声。
7.海螺在我书桌上三十多年了，我熟悉它身上每一道花纹和花纹上的尘粒，但当我将耳朵贴近它时，我听到的仍是陌生而新鲜的大海。
8.一首光的诗，比一首蜗牛的诗，读起来更缓慢。写一首大海的长诗，并不比写一首一滴水的长诗容易。
9.唐诗之夜，在李白的独酌中品杜甫的秋兴，在张若虚的月色里听白居易的琵琶。坐在火炉边读宋词，我试图在大雪封门夜，听见那只寒蝉发出盛夏的嘶鸣。
10.给一块木头写诗，就是让这块木头更好地献身火焰，让它的火焰从别的火焰中区分开来，让它留下的灰烬，成为永恒的回忆。如果木头写火焰的同题诗，除了灰烬，还有另外的结尾吗？
11.一条鱼写的比喻句——如果海水是天空，那么浪花就是白云。
12.一个闪电的句子，能照亮，一首乌云的诗。
13.触景生句：暮色之网，用夕阳的诱饵，捕捞波浪的鱼群。
14.对复杂性的执迷，让我喜欢玫瑰的刺，胜过它的芳香和美丽。
15. 我对超现实主义的一种理解，用黑夜的墨水，在白昼的稿纸上写一首傍晚的诗。
16.对一个诗人而言，兑现一个词语唯一性的承诺，比满足一个词语表达的欲望更难。杜鹃，让成语鸟语花香，成为互文修辞。
17.错过灿烂朝霞的诗人说——我诗歌辉煌的晚霞，将在生活的黄昏时来临。
18.腾云驾雾，御风而行。我孜孜以求的就是在诗歌中，用风中的云雾制造我的飞行器。
19.诗歌服从于内心的需要，在深夜，我面对不可能被照亮的事物，仍然不忘点燃灯盏，直到黎明来临。
20.诗人是词语的囚徒，也是词语的看守，只有诗能让诗人的这两个身份和解。
21.乡土诗人打工归来，村头老井里自古以来就坐井观天的青蛙，成了诗中仰望星空的王子。
22.一首诗写到一半写不下去时，扛两袋水泥从一楼走到楼顶，都比写一个字轻松。
23.大学一年级那个蒙蒙细雨的下午，去听《高山下的花环》小说讲座走错了教室，让我从此成为一个诗人。到大学讲课时，我常用这个事例，讲诗歌的必然性和诗人的偶然性。
24.伤口愈合了，但伤口这个词，不会愈合。一看见这个词，我的心就隐隐作痛。词语精确的难度在于，词语表达意义，又遮蔽意义。
25.只有炉火纯青的技艺，没有外行的勇气，是写不好实验诗的。
26.如果哲学，是不可思议的思议，那么诗歌，就是不可言说的言说。
27.闪电的诗句，除了雷声，谁还能朗读？
28. 诗与歌的区别之一：诗，朗诵家永远无法遮盖诗人的荣光；歌，演唱者常常比创作者赢得更大的声响。
29. 在波涛的激情和礁石的理性的碰撞中，大海写出浪花的诗篇。
30.在纸上画钢琴的琴键，失聪后，诗人用这种方式弹他的肖邦。
31.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诗中写到的鸟儿都早起，但我不让它们吃虫子。
32.同一场雪，因我心情的变化，我用了飞舞和飞扬这两个词。树要长多高我才能在描述树梢时，创造一个新词——树巅。
33. 此刻，太阳照着大海，但我看见海水上闪耀着的，是特朗斯特罗姆诗句中的远古之光。风在波浪中翻阅大海，我在冥想中，细读一艘沉船。
34.为一张纸片找一个家——在纸片上写几句诗，然后夹在一本自己最喜欢的诗集里。
35. 写诗就像翻绳游戏，同一根绳子，在词语的手指间，翻出不同的诗的图案。
36.诗人在写到主人公终于露出笑脸时，他哭了，号啕大哭。
37. 尘埃不会因为你的忽略，而放弃它在阳光里的舞蹈，因此，似乎所有的诗人都写过尘埃。
38.一个初学者向一首经典学习写诗，就像一个新骑手用一匹老马，练习骑术。
39.我只有写到大地时，我诗歌的天空，才显得纯净，高远。诗歌就是用熟悉的葡萄，酿造出陌生而回味无穷的葡萄酒。
40.只有诗歌，让博尔赫斯当家禽检查员，也能成为一种荣耀。杜甫草堂，生前的一间茅屋，变成身后的一座殿堂，一首诗就能够完成。
41.黑夜的瓦罐里，一剂回忆的中药，陪着我的无题诗熬到天明。
42.将每一首诗都当作自己的第一首诗写，这是天才。将每一首诗当作自己最后一首诗写，这是大师。
43.我的诗歌理想——用今天的笔蘸着昨天的墨水，写明天的诗。
44. 阅读，是诗人的休渔期，书页翻动的波浪下，一条条诗歌的大鱼在生长。
45. 诗人不会在一首写沙漠的诗里，告诉你绿洲在哪里，诗人希望这首诗里的沙漠，因为你的阅读成为绿洲。
46. 要经历怎样的忧伤，我才会用熄灭这个词，来形容一朵花的凋谢。
47. 诗人的矫情或陋习——当很多读者说他某首诗是杰作时，他一定会说他更喜欢他的另一首诗。
48.诗是诗人的分身术。诗人站在大海边，既在此岸，又在彼岸。
49. 湖水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我的诗，只写一只灰色的野鸟，掠过湖面那一瞬间的暗影。一个诗人写画评——照亮这幅人体画的，是画中的阴影。
50. 如果没有诗歌，时间的每一声嘀嗒，都将成为死亡向我逼近的脚步声。诗歌抵抗死亡，诗歌拒绝遗忘。
51. 在冰中能听见流水的音乐的人，能最早在诗中听到春天花开的声音。
52. 一首诗，在我默念时是清晰的，在朗诵家大声朗诵时，却变得晦涩。
53.一首诗，它可以是无用的，但它的每一个词语必须有效。
54. 作为诗人，我最愧疚的就是闪电，我无数次试图在它划过天空时写下这个词，总是还没落笔它就消失了。
55. 在诗歌中，语言便秘是痛苦的，但最不能忍受的，是语言的腹泻。
56. 自在，是一切事物最诗意的表述。诗人的所有努力，就是通过语言，无限接近事物的自在。
57. 读诗人的传记时写下的一句话——如果大海想谈恋爱，谁会要求大海只爱一座岛屿，一片浪花。
……
（节选诗集《瓷上的火焰》）
卢卫平的诗
分 离
酒瓶睡了
桌上只剩下我和骨头
我听见被锋牙利齿咬过的骨头
张开伤口说话
它没有恨我，它向我问好
它劝我出门在外要少喝酒
夜深了，别凉着胃
别在路灯下看自己的影子
它怀念起和肉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多么幸福，虽然是在乡下
虽然只是在一只瓦罐里相遇
它是什么时候学会普通话的
但我依然从它的卷舌音里听出乡音
是我和几个乡亲的聚会
让它骨肉分离
现在，乡亲们走了
也许永远不再回来
我们谁是骨头，谁是肉
我们在岁月的噬咬下
骨肉分离后，有谁能留下来
听听我的骨头用方言搭几句家常
2005.3
修 坟
母亲 儿子给你盖房子来了
儿子要让你在大地上住不漏雨的房子
住北风吹不掉屋顶的房子
你一生有关节炎
儿子不能让你只剩下骨头还患风湿
你一生在为怎样挨过冬天夜不能寐
儿子不能让你一生最后一觉焐不热被子
你坟前的槐树 在不停摇头
母亲 你是不是认不出儿子
儿子有三年没回家看你
你说 起风了 眼睛有些迷糊
即使一百年不见 母亲
都会在陌生的人群中一眼瞅出自己的儿子
母亲 你住上好房子后
会不会像你在城里住的那几天
天一黑就找不到你儿子的家门
你说城里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不像乡下 认准一盏灯就能回家
有一间好房子 住在乡下
你就哪儿也不去了
母亲 你一生第二次出远门就到了天堂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
儿子给你盖了能住一万年的房子
我看到磷火了
这是不是你提着灯走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
投 票
一阵阵风吹
一片片落叶
排着队
向大地的票箱
投票
果实已成熟
稻谷已收割
它们赞成
秋天到来
它们反对
在我没收到
母亲寄来的毛衣之前
气温骤降
2020.10.28
玻璃清洁工
比一只蜘蛛小
比一只蚊子大
我只能把他们看成是苍蝇
吸附在摩天大楼上
玻璃的光亮
映衬着他们的黑暗
更准确的说法是
他们的黑暗使玻璃明亮
我不会担心他们会掉下来
绑着他们的绳索
不会轻易让他们逃脱
在上下班的路上
我看见他们
只反反复复有一个疑问
最底层的生活
怎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
才能挣回
2006.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