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杭州距开封将近两千里。苏轼一家舟往南行。途中,苏轼心感张方平对自己兄弟恩重,决定先至陈州拜见张方平,也与一年多未见的弟弟苏辙见面。张方平和苏辙接得苏轼一行,极为欣喜。历三载不得志的苦闷生涯后,苏轼此时方觉心中别开洞天。见识过朝廷种种和人心种种后,重新面对“蛙鸣青草泊,蝉噪垂杨浦”的自然景色时,一种“何必择所安,滔滔天下是”的释然油然而生。此刻张方平在眼前,弟弟在眼前,自己终于远离京师,可以回到有山水田园的生活中去了。
释然的心情令人留恋。苏轼竟在陈州停留七十余日——与新交崔度饮月下,与故友柳瑾晤湖中,苏辙陪同游柳湖、铁墓、厄台寺,苏轼又开始有了考证古庙遗迹的勃勃兴致。当他待到九月,已不得不启程了。万分不舍的苏辙竟将苏轼一路送至欧阳修退老居住的颍州,后者见苏轼兄弟登门拜谒,极为欣悦。令苏轼印象深刻的是,历三朝风雨的欧阳修始终只赞人贤德,生怕有才之人不闻名于世,至于对自己有过伤害的政敌,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罪在我,非其过”,令苏轼颇为感佩和震动。
相聚多日,看看时间又至九月底了,兄弟二人辞别欧阳修,苏轼东南赴杭,苏辙西北归陈。诗情重启的苏轼给弟弟写下《颍州初别子由二首》相赠。其中“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别,谁知恩爱重。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等句,令人体会到苏轼已从冷酷的政治肉搏回到手足情深的伦常深处。
在今天,将情感极度丰富的苏轼与同列“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相比,前者确是真正的诗人,后者更像手腕老辣的政治家。在任何一个真诗人那里,无论多么陌生的远地,无论自己将展开何种新的人生,都将带来意想不到的内心感受和随感受结下的丰富果实。对杭州而言,因苏轼的到来,将有更为深厚的人文润泽。这是冥冥中的安排,苏轼与杭州,注定将彼此吸引、彼此成就。所谓历史,就是不需要任何准备和姿态,人与事的恰逢其时,才有后人眼里的水到渠成。彼时站立舟前的苏轼,正迎风展望自己的下一个人生驿站。“长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就是他出颍口、见淮山、至寿州的一路舟行所见,也是他逐渐摆脱苦闷心情的体现。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能与天堂媲美的城市,会理所当然地等待大地上最伟大的诗人。现在,它等待的诗人已经不远了……
远人,1970年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协会员。有诗歌、小说、散文等近千篇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预感》,随笔集《画廊札记》,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等二十五部个人著作。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金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深圳市光明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