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著有《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黑棉花，白棉花》等作多种。职业编辑、专业读者、业余作者。现供职于某出版单位。
我诗歌中的村庄
一个生锈的词，出生即
死亡，硕果仅存的，也不比你
生命长久。它反复出现在
我的诗中，重复着另一个词的命运，
我写下来，只是为了记录与见证。
从广袤的田野，到一张揉皱的纸，
它不断缩小着自己的疆域，小到了
一片叶子，一滴水，一个影子，
仍将被席卷、被拆除、被遗忘。
爱与恨都太轻慢，甚至不能
带给它一点点的慰藉
我写诗，不过是推石头上山
再把登顶的石头，一次次滚下深渊。
再一次写到故乡
刈割后的田野有时间的苍凉
太阳把放逐的野兔也埋入犁沟
泥土重新长出麦粟、稻黍、墓碑
天空黑暗的胃，翻滚着乌云和雨水的波浪
从我的村庄，向南的练沟河
向北的清水河，累累石头和白骨
而今已没有一朵云认出我
没有一滴水打湿我的衰老的脸
飒飒枯草，对应着寥落的人影
三两颗星辰，对应着人间棋布的屋顶
落日颂
——赠哨兵
这世间，唯“落日难以穷尽”
在大海上，我目睹过
它浑圆的坠落，残阳如血
涌动的波涛，壁立，又摧毁
我经历过，它从升起
到退隐，在九十九层楼顶，以手指之
轻狂地，仿佛忘了
俯首即是万丈深渊，滚滚红尘
它有赴死的慷慨，
每天一次，但黑暗总是先抖开了襁褓
我也曾想过，用一根绳子
把它系在群峰之巅
令山河起立，万方倨身。又在子弹
飞出枪膛的刹那
抬手摘下它，一把放进掰开的胸腔
而其泰然，如亡命
的父，丧乱之前已心生去意
……这世间呵
更多落日，不可辜负
球形糖果
我几乎淡忘了童年
所有的事儿
比如你辛苦操劳，埋头在油灯下缝补
揪紧我耳朵，敲着脑壳责骂。
又如父亲赶在天黑前，从田里捉来一串蚂蚱
投入柴灶后，满屋升起扑鼻异香。
因了什么，你把父亲
从屋子里推搡出来
插上门闩，站上板凳，把脑袋伸进从房梁上
垂下的绳套。我从门缝里
看着你挣扎，大哭着向父亲喊“救命”
父亲奋力踹开了屋门……
我安静地听着，仿佛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
但是，你把坏脾气
传给了我。属于我的
灰色童年，也带给了你的孙女和孙子。
那时我迷恋邻居家的木壳收音机：
傍晚6点钟。岳飞。穆桂英。
我沉浸在刘兰芳绘声绘色的演播里
支楞起另一只耳朵，等待着忽然炸响的唤归声
就像入暑后，烧完柴灶
扎入凉爽的河水，想象着一条永不上岸的蓝鲸。
如果童年有快乐（那是一定的），快乐就是
我放学后奔回家，从厨屋里翻找见
半个玉米面窝头。是洗净锅碗
飞跑到小学校门口，上课铃声还没响起
快乐还是给生产队捡拾麦穗交上后
奖励给每个孩子的，那颗五颜六色的球形糖果。
哎呀，它的甜超过了，来自你的母爱
糖果在我嘴里，像地球
在宇宙中旋转。它燃烧，扩散，照亮
向上和向下的道路
渐渐化为乌有，全部落入喉咙的黑洞。
我伸出舌尖，在推开家门之前
又一次舔了舔
皱巴巴的糖纸。它散尽的甜
给我一个孤单的童年，铭记那甜的球形。
虚构者之歌
虚构一场雪，覆盖了冬天
所有荒野、道路、河流、屋顶。村庄
和灯火都消失了，雪压弯
灌木丛和树枝，野外过冬的乌鸦，也不见了影子
空气里弥漫死亡气息，沿着雪去远的人
春天百花开尽了，也不见回来。
虚构一场爱，雪落之前
喜欢的人，落雪成灾才爱上彼此
经历了最漫长的一季，他们从未誓言
海枯石烂，接着又遭逢病毒围城
我见过它们显微镜下的样子，比尘世
盛大的典礼更鲜艳夺目，仿佛命定的罂粟。
虚构一场战争，把这古老游戏
给寒风吹彻的春天，给无脑的炮灰们
装甲车、坦克、火炮、导弹、战机
不过是赌局上的筹码，独裁者随手
丢向无辜平民……死难，逃亡，废墟，焦土
一寸山河一寸血，守卫者在尽数发还
正义之挙举过肩头，怎会轻易放下。
唉，我先虚构一个鸡蛋吧
它带来上苍的福气，滚过每个孩子的额头①
它分娩百花、五谷、更多鸟儿、漂亮的鸡刍
作为人类的先知，它还将滚过地球上
每一个角落，在众生欢呼中
把螳臂当车的石头和高墙，撞为尘埃和飞沫。
但是，我只余一张纸一支笔了
脆弱的纸上，只有茫茫白雪及其反光
我拒绝再虚构一个草原——
这属于女诗人的专利：三叶草、蜜蜂、一个梦②
聚拢在雪上，在爱情里，在战争中，
让滚动的鸡蛋，突然碎成一地哀哭的蛋黄和蛋清。
注释：①河南乡俗，传说孩子生日时用煮熟的鸡蛋滚一下额头，可以消灾避祸，护佑平安。②狄金森诗句。
跪
一生在风中奔跑的人
被指无根，如浮萍。一生站直了的人
老来也弯曲了脊背
但没人见过泰山压他头顶
或者绑缚上悬崖，被鹰隼反复啄食心肝
傻瓜哦，他为什么不晓得变通呢
就像坐莲台的那人
以七十二种变幻的法相
知悉人间善恶，度化受苦的生灵
只有终生跪着的人，以头触地
从不曾看见高过额头的人间
他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恩泽，跪神灵
甚至跪一片枯干树叶
我还见过他给魔鬼下跪
久而不起身，恍如抽去了骨头和膝盖
人世残忍，他跪在一把刀子上
那么忘情，一脸婆娑的泪水
他不被叨扰的一生，也占据过我的蝼蚁心
鲜花宁静
鲜花开在那里。鲜花
宁静
鲜花开在草原，河谷。鲜花
开在山坡
鲜花开在孩子和羔羊的眼睛里。鲜花
——开在墓地
风吹……风不吹。鲜花，
如此宁静
大地辽远，天空无限
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
一间自己的屋子
在屋子里，你听到街头喧嚣和寂静
轰隆隆的灰烬，一张张
扭曲的脸，燃烧着疲惫的火焰
世界被你的掌心攥紧了，津出的汗液
也变得小心翼翼，这一秒和下一秒
从呼吸的空气，到你吃下的粮食和蔬菜
你在客厅里，在厨房里，在卫生间里
你用冷水洗脸——它渐渐蜕变成
另一张陌生的脸，仿佛水中的倒影
你来抓住它吧。你来对疯转的地球喊：停！
这星光漫天是怎么回事？
这脱轨的火车怎么回事？
这头顶的飞机和脚下的蜗牛怎么回事？
这钥匙锈蚀在锁孔怎么回事？
门和窗户敞开——光的到来，厄运的到来，
如同置身于蛮荒，“蜡烛在被
自己点燃……明天的灰尘在呼吸中闪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