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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 / [法]维克多·雨果 著

第 二 卷 一 险情丛生
本章字数:1757

一月,天早早就黑了下来.格兰古瓦从司法宫出来,街上已是一片昏暗.这降临的夜幕,倒让他感到高兴;他巴不得即刻钻进哪条阴暗寂寥的小巷,好无拘无束地进行思考,让他这哲人先包扎一下他这诗人的创伤.何况,他不知何处安身,唯一能让他栖身的是哲理.初次涉足戏剧就惨遭夭折,他不敢回到草料港对面的水上谷仓的寓所去;原本指望府尹大人会给他的祝婚诗一点赏钱,好把欠了六个月的房租还清,一共十二巴黎索尔,相当他所有东西价值的十二倍,包括他的短裤.衬衫和铁面盔都估计在内.他暂时躲在圣小教堂司库那间监牢似的房子的小门洞里,在心中算计了一会儿,既然巴黎所有马路随他挑,得选一个过夜的窝.他想起上星期曾在旧鞋铺街发现吏部某咨议的家门口有块供骑驴用的脚踏石,并曾私自想过,这块石头需要时倒可以给乞丐或诗人充当枕头,那是再妙不过了.感谢上帝给他这样的办法!他便准备动身穿越司法宫广场到老城去,那里一条条宛如姐妹的古老街道,诸如桶坊街,老呢布坊街,旧鞋铺街,犹太街等,横竖交织,盘根错节,真是曲曲折折的一座迷宫,至今那些十层楼房还屹立在那里哩.但是正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狂人教皇的yx队伍也从司法宫出来,大喊大叫,火把通明,还由他-格兰古瓦-的乐队奏着乐曲,浩浩荡荡蜂拥前进,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一见呀,他自尊心所受的创伤又剧痛起来,遂拔腿躲开了.他惨遭不幸的遭遇,苦不堪言,凡能使他回想起这天有关节日的一切,心在受煎熬难以忍受.
他打定主意,取道圣米歇尔桥,不料那儿有成群的孩子拿着花筒和冲天炮到处奔跑.
该死的烟花炮仗!格兰古瓦说道,赶忙回来,直向兑换所桥泡去.桥头的一些房屋上悬挂三面旗帜,分别画着王上.王太子和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的肖像,还有六面小旌旗,上面的画像分别是奥地利大公.波旁红衣主教.博博热殿下.法兰西雅娜公主.波旁的私生子亲王,以及另一位什么人.这一切被火把照得通亮.群众面对这些作品赞叹不已.
约翰.富尔博画家真是走运!格兰古瓦长叹一声,说道.话音一落,随即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些大小旗子了.面前有一条街道,黝黑冷清,正好是避开节日一切回响和一切辉映的好去处.他钻了进去,过了片刻,脚被什么东西一绊,打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原来是五月树花束.司法宫的书记们清早便把它拿来放在吏部尚书的家门口.为了庆祝这隆重的节日,这新的遭遇,格兰古瓦一言无语,忍住了,随后爬起来,走到塞纳河边去.民事法庭小塔楼和刑事法庭的大塔楼全被抛在身后,沿着御花园的大墙向前走,踏着泥泞的河滩,来到老城的西端,望了牛渡小洲一会儿.这个小洲今天已不见了,就在那座铜马和新桥下面.当时,他感到小洲像一堆乌黑的东西出现在微白色狭窄水面的那一边,借着微微的灯光,隐约可见到一间蜂房似的草屋,那是给牛摆渡的艄公宿夜之处.
幸运的船夫呀!格兰古瓦思考着.你不企盼荣华,不必写庆婚诗!什么王室结婚啦,什么勃艮第女大公啦,全部与你无干!你除了知道四月的草场上雏菊盛开,供你的母牛作饲料外,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什么雏菊!但却是个被喝倒彩,冻得打哆嗦的诗人,负债十二个索尔,而且鞋底磨得透明,可以给你做灯罩玻璃.谢谢!摆牛渡的船夫!你那小茅屋擦亮了我的眼睛,让我把巴黎丢在了脑后!
突然间,从极乐小屋那边传来圣约翰教堂巨大双响炮仗的响声,把他从近乎诗情画意的消魂荡魄中惊醒过来.原来船夫放了一个烟花来欢庆节日.
这个炮仗把格兰古瓦炸得毛骨悚然.
该死的节日!他喊了起来.你到处和我形影不离吗?啊!我的上帝呀!你一直追到这船夫的小屋里!
话刚说完,瞧了一眼脚下的塞纳河,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
噢!要不是河水这么冰凉,我宁可投河自尽!
于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既然无法摆脱狂人教皇,无法摆脱约翰.富尔博的旌旗.五月树的花束.炮仗和爆竹,那还不如放大胆子投入狂热的节日中去!
到河滩广场去,起码有焰火的余焰可以暖和身子;为全市公众提供的冷餐,想必已架起摆满国王甜点心的三大食品柜,至少可去讨点残羹冷,聊当晚餐.

 

 

第 二 卷 二 河滩广场
本章字数:1543

往日的河滩广场,如今已依稀难辨了.今日所见到的只是广场北角那座雅致的小钟楼;就是这小钟楼,几经胡乱粉刷,已被破坏得破烂不堪,其雕刻的生动棱线也变得臃肿粗糙,兴许很快就像巴黎所有古老建筑的正面,迅速被那涨潮般的新房屋所吞噬那样,也将被淹没得没有踪影了.
这座被夹在路易十五时代两幢破房子中间的小钟楼,任何人经过河滩广场时,都会像我们一样,不会不向它投过去同情和怜悯的目光;谁都可以很轻易勾勒出他的原貌,并可从中再现十五世纪这峨特式古老广场的全景.
那时的广场就像今天的一样,呈不规则的梯形,被塞纳河和一半阴暗高大屋宇所围着.白天,可以观赏广场周围多种多样风格的建筑物,全部是用石块或木头雕刻而成,中世纪各种住宅建筑风格的样式都能在这里找到,从十五世纪可上溯到十一世纪,从开始取代尖拱窗户的格子窗户,直到尖拱窗户取代罗曼式的圆拱窗户,样样齐备;这种罗曼式圆拱窗户,在广场凭临塞纳河的一角,紧靠鞣革作坊的那一边,罗朗塔楼那座古老房屋的二楼,在尖拱窗户的下边,仍保留着这种风格.夜里,所有建筑投下锯齿状的黑影,好象一条由许多锐角组成的链条环绕着广场.因为昔日都市与现今都市最根本的差异之一,就在于今天的都市都是房屋的门面朝向广场和街道,而以往却是房屋的山墙.两个世纪来,只是房屋变了方向.
广场东边的中央屹立着一座建筑物,笨重而混杂,由三个宅所重叠组成.这座庞然大物有三个名称,可以说明其沿革.用途和建筑风格;储君院,因查理五世居住得名;商业厅,因为它曾经作为市政厅;柱子阁(domusadpiloria),由于整座四层楼由一系列粗大的柱子支撑着.这里拥有巴黎所需的:有一座小教堂,可以供祈祷上帝;一大间辩护堂,可供接见.或必要时顶撞国王派来的人;而且在阁楼上有一间装满枪炮的兵器库.这是因为巴黎的市民都知道,在任何情况下,光凭祈祷和上诉是无法保障巴黎市民权的,所以在市政厅的阁楼上才一直储存着很多生了锈的某种精良的弩炮.
从那时起,河滩便是这种凄凉的景象,延续至今日,一方面是由于它令人产生一种厌恶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多米尼克.博卡多建造的阴森森的市政厅取代了柱子阁.应当强调一下,铺着石板的广场正中央,长年累月并立着一座绞刑台和一座耻辱柱-当时人们称做正义台和梯子,也起了不小的坏作用,叫人惨不忍睹,它迫使人们把视线从这可怖的广场移开.在这里曾经有多少生龙活虎般的健儿断送了生命!也是在这里,五十年后发生了所谓圣瓦利埃热病那种断头台恐怖症:这是所有病症中最叫人毛骨悚然的,因为它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人.
这里提一句,这里三百年前充斥着死刑,到处仍是铁碾,石条绞刑台,深陷在石路面上常年被搁置在那里的形形色色的刑具,这一切堵塞了河滩.菜市场.储君广场.特拉瓦十字教堂.猪市场.阴森可怖的鹰山.捕头哨卡.猫广场.圣德尼门.尚波.博代门.圣雅各门.这还不包括那些府尹.主教.教士会教士.住持.修道院院长在这里伏法的数也数不清的梯子;还不算塞纳河中的溺刑场;所有这一切如今已不复存在,每想到此,多少感到宽慰.今天,死神已破攻击的体无完肢,其排场阔绰的酷刑.异想天开的刑罚.每五年在大堡重换一张皮革床的严刑拷打,全部已相继被废除了;死神这封建社会的老霸王,几乎从我们的法律和都市中逐出,一部又一部法典加以追究,一个广场又一个广场加以驱赶,现今在我们广大的巴黎,只剩下河滩广场上一个可耻的角落还存在一座可怜巴巴的断头台,鬼鬼祟祟,慌恐不安,丢人现眼,仿佛老是提心吊胆,生怕干坏事被人当场逮住-因为它每次干完勾当后就马上逃走,所有这一切叫人怎能不感到欣慰呢!

 

 

第 二 卷 三 以吻换揍
本章字数:7324

(BesosParaGolpes)皮埃尔.格兰古瓦来到河滩广场,全身都被冻得没知觉了.为了免得碰上兑换所桥上嘈杂的人群,免得再看见约翰.富尔博所画的旌旗,他故意取道磨坊桥;可是主教所有那些水磨轮子都在旋转,他走过时,还是溅了一身水,连粗布褂儿都湿透了.况且他觉得,由于剧本演砸了,益发怕冷了.于是,他急忙向广场中央燃烧得正旺的焰火走近去.然而,焰火四周人山人海,围得水泄不通.
该死的巴黎佬!他自言自语.作为真正的戏剧诗人,独白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们居然把火给我挡住了!可我迫切需要站在哪个壁炉角落里烤一烤火.我脚上的鞋子喝足了水,那些该死水磨哭哭泣泣,浇了我一身!巴黎主教开磨坊真的是莫名其妙!我倒真想知道一个主教要磨坊有什么用!难道他能期待从主教变成磨坊老板吗?如果他为此只欠我的诅咒的话,我马上就给他,给他的大教堂和磨坊!请看一看这班闲人,他们是不是挪动一下位置!我倒要请教一下,他们在那儿干什么呢!他们在烤火取暖,妙哉!在望着千百捆柴禾熊熊燃烧,多么壮观呀!
走还仔细一看,才发现群众围成的圆圈比取暖所需的范围要大得多,而且除了柴木还有别的吸引观众.
原来是在人群与焰火之间一个宽阔的空地上,有个美丽少女在跳舞.
这位少女简直是仙女或天使,格兰古瓦尽管是怀疑派的哲人,是讽刺派的诗人,一上来他也拿不准,因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使他心醉神迷了.
她身材不高,但苗条的身段挺拔,显得修长,所以他仿佛觉得她个儿很高.她肤色棕褐,可以猜想到,白天里看上去,大概像安达卢西亚姑娘和罗马姑娘那样有着漂亮的金色光泽.她那纤秀的小脚,也是安达卢西亚人的样子,紧贴在脚上的优雅的鞋很自由.她在一张随便垫在她脚下的旧波斯地毯上翩翩舞着,旋转着,涡旋着;每次旋转,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蛋儿从您面前闪过,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把闪电般的目光向您投来.
她四周的人个个目光定定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果然不假,她就这样飞舞着,两只滚圆净洁的手臂高举过头上,把一只巴斯克手鼓敲得嗡嗡作响;只见她的头部纤细,柔弱,旋转起来如胡蜂似那样敏捷;身着金色胸衣,平整无褶,袍子色彩斑斓,蓬松鼓胀;双肩裸露,裙子不时掀开,露出一对纤细的腿;秀发乌黑,目光似焰;总之,这真是一个巧夺天工的尤物.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精灵,一个山林仙女,一个女神,一个梅纳路斯山的酒神女祭司.格兰古瓦私下想着.
正好这时,精灵的一根发辫散开了,发辫上的一支黄铜簪子从头上滚落下来.
哎!不对!这是个吉卜赛女郎.格兰古瓦顺口而出,说道.
所有的幻觉忽然间便无影无踪了.
她重新跳起舞来.从地上拿起了两把剑,把剑端顶在额头上,随即把剑朝一个方向转动,而她的身子则朝逆方向转动.千真万确,她确实是个吉卜赛女郎.话说回来,尽管格兰古瓦幻觉已经消失了,可这整个如画的景观依然不失其迷人的魅力.焰火照耀着她,那红艳艳的强烈光芒,富丽堂皇,在围观群众的脸盘上闪烁,在吉卜赛女郎褐色的脑门上闪烁,而且向广场深处投射过去微白的反光,只见柱子阁裂纹密布.黝黑的古老门面上和绞刑架两边的石臂上有人影来回晃动.
在千万张被火光照得通红的脸孔中间,有一张似乎比其他所有的脸孔更加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这位舞女.这是一张男子的面孔,严肃,冷静,阴郁.他穿着什么衣服,因为被他周围的群众挡住看不出来,年龄至多不过三十五岁;但已经秃顶了,只有两鬓还有几撮稀疏和已经灰白的头发;额门宽阔又高轩,布满了一道道皱纹;但是,那双深凹的眼睛里却迸发出非凡的青春火花,炽热的活力,深沉的情欲.他把这一切情感不停地投向在吉卜赛女郎;当他看到这个16岁.如痴似狂的少女飞舞着,旋转着,把众人看得魂飞魄散时,他那种想入非非的神情看起来益发显得阴沉了.他的嘴唇时不时掠过一丝微笑,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只是微笑比叹息还痛苦十分.
少女跳得气喘吁吁,最后停了下来,充满爱戴之情的民众们,热烈鼓掌.
佳丽!吉卜赛女郎叫了一声.
就在此时,格兰古瓦看见跑过来一只漂亮的小山羊,雪白,敏捷,机灵,油光闪亮,角染成金色,脚也染成金色,脖子上还挂着一只金色的项圈.格兰古瓦原先并没有发现这只小山羊,因为它一直趴在地毯的一个不引人注目角落里,看着跳舞的主人.
佳丽,轮到你了.跳舞的女郎说道.随即,她坐了下来,风度翩翩,把手鼓伸到山羊面前,问道:
佳丽,现在是几月了?
山羊抬起了一只前脚,在手鼓上敲了一下.果真是一月份.观众们于是给予它热烈的掌声.
佳丽,今天是几号了?少女把手鼓转到另一面,又问道.
佳丽抬起金色的小脚,在手鼓上连续敲了六下.
佳丽,埃及女郎一直用手作鼓耍,又翻了一面再问道.现在几点钟啦?
佳丽敲了七下.与此同时,柱子阁的时钟正好敲了七点.
这里面肯定有巫术!人群中有个阴沉的声音说道.这是那个始终盯着吉卜赛女郎看的秃头男子的声音.
她一听,不禁打了个寒噤,便扭过头去;可是掌声再起,压过了那人阴郁的惊叹声.
这阵掌声完全把那人的声音从她思想上掩盖住了,她于是继续朝山羊发问:
佳丽,在圣烛节yx时,城防手铳队队长吉夏尔.大勒米大人是个什么模样儿?
佳丽听后,遂站起后腿行走,一边咩咩叫了起来.走路的姿势既乖巧同时又正而八经,围观的群众看见小山羊把手铳队队长那副充满私欲的虔诚模样儿模仿得栩栩如生,无不放声哈哈大笑.
佳丽,少女看到表演越向着成功发展,便放大胆子又说.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雅克.夏尔莫吕大人又是怎么布道来的?
小山羊旋即站起后腿开庭,又咩咩叫了起来,一边晃动着两只前足,模样儿极其古怪,可以说,除了它不会模仿他一口蹩脚法语和拉丁语外,举止.声调.姿态,却模仿得维妙维肖,活生生就是雅克.夏尔莫吕本人.
群众一瞧,掌声更热烈了.
亵渎神明!大逆不道!那个秃头男子大声说道.
吉卜赛女郎又把头转过来.
唔!又是这个坏家伙!她说道.刚一说完,把下唇伸得老长,轻轻撅了撅嘴,看上去像是习惯性的矫揉造作之态,随即转过身去,托着手鼓开始向观众要钱.
白花花的大银币.小银币.盾币.刻有老鹰的小铜币,落雨似的纷纷落下.忽然,她走过格兰古瓦面前.格兰古瓦糊里糊涂把手伸进了口袋里,她赶紧停了下来.见鬼!诗人一摸口袋,发现实情,原来一文没有.可是俏丽的少女站在那里不动,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伸着手鼓,等着.格兰古瓦大汗淋漓.
他口袋里如果有一座秘鲁金山,一定也会掏出来赏给这舞女的.可是格兰古瓦并没有秘鲁金山,何况那时美洲还是未知的大陆.
幸好一件意外的事情替他解了围.
你还不滚开,埃及蚱蜢?从广场最阴暗角落里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
少女猛得吃了一惊,慌忙转身.这回不是那个秃子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伪善而又凶狠.
再说,这喊叫声吓坏了吉卜赛女郎,但叫一群在那里乱窜的孩子大为开心.
是罗朗钟楼的隐修女.孩子们乱哄哄大笑,叫起来.是麻衣女大发雷霆!莫非她还没有吃晚饭?我们拿点残羹剩饭去给她吃吧.
大家急忙向柱子蜂涌而去.
这会儿,格兰古瓦趁吉卜赛女郎心神不定之机,躲开了.听到孩子们喧闹声,猛然想起自己也还没有吃饭,随即向冷餐桌跑去.但是,那些小淘气鬼比他跑得快,他跑到的时候,冷餐桌上早已一扫而空了,甚至连五个索尔一斤的没人要吃的野菜也一点不剩.唯有墙上挂着马蒂厄.比泰纳1434年所画的几株苗条的百合花,夹杂着几株玫瑰.拿它当晚饭吃未免太寒碜了.
不吃饭睡觉固然是讨厌的事儿,而不吃饭又不知到哪里去睡觉,那就更不是愉快的事情.格兰古瓦的处境正是如此,没有吃的,没有住的.他觉得自己倍受生活的煎熬,因而更感到生活急需的严酷.他早已发现了这一真理:朱庇特一时产生了厌世之感,才创造了人,可这位圣人整整一生,其命运却一直围攻其哲理.至于格兰古瓦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严密的封锁,迫使他走投无路;他听得见自己的饥肠辘辘,肚子正敲着投降的鼓号,厄运用饥馑手段来迫使其哲学缴械,这就太失体面了.
他越来越忧郁了,沉浸在这种悲天悯人的沉思之中.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充满柔情却又古怪的歌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过来.原来是那个埃及少女在歌唱.
她的歌喉,也像她的舞蹈.她的姿色一样动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叫人消魂荡魄.可以这么说,这歌声清纯,响亮,空灵,悠扬;旋律如鲜花不停开放,音调抑扬顿挫,节奏千变万化;再说,歌词句子简短,中间夹着尖声和嘘声的音符;再者,音阶急速跳跃,连夜莺也要甘拜下风,却始终保持着和谐;还有八度音唱得那么缠绵荡漾,就像这年轻歌女的胸部那样,时起时落,忽高忽低.她那张美丽的脸孔,随着歌声万般情愫的变化,其表情也从最狂乱的激情直至最纯真的尊严,变幻莫测飘忽不定.她时而像个疯女,时而又像个女王.
她唱的歌词,是格兰古瓦以前没有听过的一种语言,看样子她自己也未必懂得,因为她唱时的表情与歌词的意思并没有什么联系.因此下面这四行诗,从她嘴里唱出来,却显得快活得发狂:一只箱子价值连城,躺在在一个水槽里.里面还有新的旗帜,饰着一些凶恶的图案.
一会儿后,又唱出这一诗节;骑着马的阿拉伯人,手拿剑,支架在肩,投石器连成一大片,切莫相互厮杀摧残.
格兰古瓦听着听着,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事实上,她唱歌目的是表现快乐,她好比一只鸟儿,唱歌正是由于宁静安适,由于无忧无虑.
吉卜赛女郎的歌声扰乱了格兰古瓦的遐思,不过就像天鹅扰乱了平静的水面.他用心听着,心荡神怡,忘却了一切.好几个钟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忘记了痛苦.
但这种时刻的确是太短了.
刚才打断吉卜赛女郎跳舞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又来打断她的歌唱了.
地狱里的知了,还不给我闭嘴?她一如既往地从广场的那个阴暗角落里嚷道.
可怜的知了嘎然停止.格兰古瓦连忙捂住耳朵.
哦!该死的残缺锯子竟来锯断竖琴!他喊叫起来.
不过,其他的观众也像他一样嘟哝着:麻袋女见鬼去吧!许多人都这么说.这个隐身不见.叫人扫兴的老妖婆,一再向吉卜赛女郎进行侵犯,险些儿要追悔莫及;如果不是此刻看见狂人教皇的yx队伍走过来,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那么老妖婆就有苦头吃了.那yx队伍走过了许多大街小巷,高举着火把,吵吵嚷嚷,走进了河滩广场.
这支yx队伍,看官已经看到从司法宫出发的情景,一路走来,并渐渐变得大起来,凡巴黎街头所有的贱民.无事可做的小偷.一路上碰到的流浪汉,都纷纷加了进来,所以到达河滩时,声势浩大,极为壮观.
率先走来的是埃及.埃及大公骑马走在最前头,他手下是些步行的伯爵,替他牵缰执镫;后面是男男女女的埃及人,混乱不堪,肩上带着他们乱嚷乱叫的小孩;所有的人.公爵.诸位伯爵.小老百姓,全都衣破烂衫,或是华丽俗气的旧衣裳.其后是黑话王国,即法兰西形形色色的盗贼,按品位的高低进行排列,品位最低的排在最先.就这样,四人成一排,带着他们各自在这奇异团体中所属等级的不同标志,浩浩荡荡行进着,他们当中大多数是残疾人,拐的拐,断膊的断膊,有矮墩墩的,有冒充香客的,有夜盲的,还有疯癫的,对眼的,卖假药的,浪荡的,平庸的,胆小的,病弱的,卖劣货的,诡诈的,没爹没娘的专爱帮凶的,伪善的,等等,即便荷马在世也难以胜举.在那班帮凶和伪善者的核心***中央,极不容易才识别出黑话王国的国王,那魁梧的丐帮大王,只见他蹲在由两只大狗拉着的一辆小车里.跟着黑话王国的是加利利帝国.这帝国的皇帝吉约姆.卢梭,穿着尽是沾满葡萄酒迹的朱红袍,威风凛凛地走着,前面有相扑和跳庆祝舞的江湖艺人开路,四周是皇帝的执仗吏.帮亲和审计院的小书记.随后,压阵的是司法宫小书记们,身着黑袍,拿着饰满纸花的五月树,奏着配得上巫魔夜会的乐曲,燃着芮色大蜡烛.而在这人群的中心,狂人帮会的大臣们抬着一个担架,上面点满了蜡烛,它的数量太多了连瘟疫流行时圣日芮维埃芙教堂的圣物盒担架也不能比拟.就在这顶舁舆上,顶冠执仗,身着大袍,灿烂辉煌,端坐着新当选的狂人教皇圣母院的敲钟人.驼子卡齐莫多!
这队令人古怪的yx行列,各部分有各自独特的乐曲.埃及人满情兴致地敲着非洲的木柝和手鼓.黑话帮的人向来不谱音律,也拉起了弦琴,吹起了牛角猎号,弹起十二世纪的峨特手琴.加利利帝国也不见得高明多少,人们在其乐曲中还模模糊糊的分辨出音乐处于幼年时代所使用的某种简陋的三弦提琴,乐音仍被禁锢在ré—la—mi这三个简单的音符中.可是,集当时音乐精华之大成,五花八门,竞相纷呈,演奏得最起劲的是在狂人教皇的周围:清一色的最高音三弦提琴.次高音三弦提琴.高音三弦提琴,此外加笛子和铜管乐器.唉!看官当然记得,这原来是格兰古瓦的乐队.
从司法宫到河滩广场这一路上,卡齐莫多那张丑恶的充满悲伤的的面孔,是如何得意洋洋.目空一切的,那种容光焕发的顶点,真是难以描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自尊心的乐趣.在这以前,他尝到过的只是由于地位低贱而处处遭受侮辱和歧视,只是因为他的外表而遭受厌弃.因此,尽管耳聋,他向来觉得受到群众憎恨因而也憎恨群众,这时却作为名副其实的教皇,慢慢品尝着受群众欢呼的滋味.即使他的庶民是一堆疯瘫者.盗贼.乞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永远是一群庶民,而他,永远是一位教皇.对于那阵阵含讥带讽的掌声,对于那种种使人哭笑不得的尊敬,他倒看得很顶真,不过还得说一句,这当中也混杂着群众对他有点实在的肢意.这是因为这个驼子身强体壮,因为这个瘸子灵活敏捷,还因为这个聋子心肠歹恶这三种资质把滑稽可笑冲淡了.
再说,这狂人新教皇自己也认识到他所体验到的感情,也认识到别人由他而发的情感,这倒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藏在这个残缺躯壳里的灵魂,必然也有不完善和迟钝之处.因此,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对于他来说,是极其含混.模糊.紊乱的.只是喜上心头,踌躇满志,那张阴郁而倒霉的脸孔才容光焕发了.
当卡齐莫多如痴似醉,得意洋洋经过柱子阁时,人群中猛然闯出一个人来,满脸怒气地把他手中做为狂人教皇标志的金色木头权仗一下子夺了过去,大家一看,无不大吃一惊,吓坏了.
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正是那个秃脑门.刚才夹杂在看吉卜赛女郎跳舞的人群中间对可怜的少女恶言恶语进行恐吓的那个家伙.他穿的是教士衣裳.格兰古瓦原先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看他从人群中冲出来,马上就认出他来了.格兰古瓦忍不住惊叫起来,说道:怪哉!这不正是赫尔墨斯第二.我的老师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吗!他要对这个独眼龙丑八怪搞什么鬼把戏?这独眼龙会把他生吞活剥的.
果然一声恐怖的叫声由天而生.可怕的卡齐莫多急忙跳下了担架,把妇女们吓得连忙移转视线,不忍看见副主教被撕成碎片.
卡齐莫多一跳,跳到教士跟前,看了他一下,随即跪倒在地.
教士一把扯去他头上的教皇冠,折断他的权仗,撕碎他身上那缀满金箔碎片的袍子.
卡齐莫多仍旧跪着,把头低下并合起双掌.
接着,只见他俩用暗号和手势进行奇特的交谈,因为两人都没说话.教士站着,气急败坏,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卡齐莫多跪倒在地,贱声贱气,苦苦哀求.话说回来,卡齐莫多只要愿意,用大拇指就可以把教士碾碎,那是毫无疑问的.
最后,副主教狠狠地摇晃着卡齐莫多强壮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并跟着他走.
卡齐莫多站了起来.
此时,狂人帮会在开头一阵惊愕过去之后,决意起来保护他们这位倾刻间被拉下马的教皇.埃及人,黑话帮和所有小书记们都跑过来围着教士大声喊叫.
而卡齐莫多过来站在教士前面,两只有力的拳头紧握,把青筋都裸露出来,像一只被惹怒的猛虎那般磨着利牙,紧紧盯着来围攻的人.
教士恢复了那副阴沉而又严肃的神态,向卡齐莫多打了个手势,随即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卡齐莫多在他前面开路,从人群中间硬挤过去.
他们穿过了人群和广场,一大群爱凑热闹的和游手好闲的人紧随其后.卡齐莫多于是过来殿后,倒退着尾随副主教,矮墩墩的,恶狠狠的,畸形怪状,毛发倒竖,抱紧双臂,露出野猪般的獠牙,发出猛兽般的咆哮,一举手投足,一闪目光,群众就被吓得东摇西摆,纷纷躲闪.
人们没有办法,眼睁睁看他俩钻进一条漆黑的小胡同,谁都不敢冒险再尾随他们,卡齐莫多咬牙切齿的魔影,就足以堵住小巷的入口.
真是再妙不过了,但是我到什么鬼地方去混顿晚饭呢?格兰古瓦说道.

 

 

第 二 卷 四 夜晚在街上盯梢倩女的种种麻烦
本章字数:3203

格兰古瓦不顾一切跟上了吉卜赛女郎.他瞧见她牵着山羊走上了刀剪街,也跟了上去.
为什么不呢?他暗自思考着.
格兰古瓦这位巴黎街头的实用哲学家早早已注意到,跟随一个俊俏的女子而不知道她往哪里去,没有其它什么能比这样做更令人想入非非了.这是心甘情愿放弃自主自专,把自己的离奇的想法隶属于另一个人的奇思异想,而另一个人却连想都没有想到;这里面是古怪的独立性和盲目服从的混合体,是在奴性与格兰古瓦所喜欢的自由之间某种无法用语言表达其妙处的折中.格兰古瓦自己基本上正是这样的混合体,既优柔寡断,又思想复杂,应付各种极端得心应手,总是悬挂在人性各种倾向之间,使各种倾向彼此中和.他经常愿意把自己比做穆罕默德的陵墓,被两个磁石向相反的方向紧紧吸引住,永远徘徊于高低之间,苍穹和地面之间,下坠和上升之间,天顶和天底之间.
格兰古瓦如果活在我们今天,他会毫无偏向地站在古典派和浪漫派的正中间!
但是他没有原始人那样健壮体格,可以活上三百岁,这可真是遗憾!他的去世,时至今日,更使人感到是一个空白.
不过,要这样在街上跟踪行人(尤其跟踪行路的女子),这正是格兰古瓦愿意干的事儿,既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投宿,没有什么安排比这里更好了.
于是他沉思默想跟在那个少女的后面.她看见市民们纷纷回家去,看见这节日里唯独应该通宵营业的小酒店也纷纷打烊,便加快步子,赶着漂亮的小山羊一路小跑.
反正她总得住在某个地方吧;而吉卜赛女人一向心肠好-谁知道呢?……他这么揣磨着.
在这种想说又说不出口的省略中,他内心当然盘算着某种相当文雅却又无法说出的主意.
他走过最后一些正在关门的市民家门前,时不时听到他们交谈的片言只语,打断了他美妙盘算的思路.
突然两个老头在交谈.
蒂博.费尼克勒大爷,天已冷了,知道吗?
(格兰古瓦从冬天到来之时就早已知道了)
对的-知道,博尼法斯.迪佐姆大爷!今年冬天会不会又像三年前,就是80年那样,每捆木柴能卖到八个索尔?
唔!那没什么,蒂博大爷,要是比起1407年冬天,那一年,从入冬前的圣马丁节一直到圣烛节都冰封地冻呀!那么寒冷,吏部的书记官坐在大厅里,每写三个字,鹅毛笔就要冻一次!审讯的记录都写不下去了!
稍稍远处,是两个街坊邻居的女人站在窗口,拿着蜡烛;烛火在雾气中噼啪作响.
布德拉克太太,您丈夫跟您讲过那桩悲惨事故了吗?
没有.究竟是什么原因,蒂尔康太太?
小堡的公证人吉尔.戈丹先生骑的马,看见弗郎德勒人及其行列,受了惊吓,撞倒了塞莱斯坦派修士菲利波.阿弗里奥大人.
真的?
一点不假.
一匹市民的马!这有点过份了!如果骑士的马,那就太妙了!
说到这里,窗户关上了.格兰古瓦的思路也就此中断了.
值得庆幸,他很快就找了回来,毫不费力便接上了;这可全仗着吉卜赛女郎,凭着佳丽,因为她俩一直在他前面走着.两个一样清秀,优雅,楚楚动人,她俩那娇小的秀脚.标致的身段.婀娜的体态,格兰古瓦赞赏不已,瞧着瞧着,几乎把她俩合二为一了:对聪明和友善来说,他认为双双都是妙龄少女;要说轻巧.敏捷.步履轻盈,但觉得两个都是雌山羊.
街道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冷清了.宵禁的钟声早已敲过,偶或在街上能碰到个把行人,在住家窗户上能瞅到一线灯光.格兰古瓦紧跟着埃及女郎,走进了那纠缠不清的迷宫,来到从前圣婴墓四周那数不清的小街.岔路口和死巷,十分杂乱,仿佛是被猫挠乱了的一团线.
这些乱七八糟的街道,一点也不合理!格兰古瓦说道.在那千百条绕来绕去的罗盘路中,他迷失了方向,但是那个少女却顺着一条似乎很熟悉的路走下去,不用思考,而且步子还越走越快.至于格兰古瓦,如果不是在一条街的拐弯处,偶然瞥见菜市场那块八角形耻辱柱的镂空尖顶的剪影,醒目地托映在韦德莱街一家还亮着灯的窗户上,那么,他真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哩.
有一阵儿,他引起了吉卜赛女郎的注意;她好几回心神不安地掉头望了望他,甚至有一次索性站住,眼睛直愣愣地把他打量一番.这样瞧过之后,格兰古瓦看见她又像原先那样撅了撅嘴,随后便不理睬他了.
她这一噘嘴,反倒引起格兰古瓦的深思.勿容置疑,这娇媚的作态中含有轻蔑和揶揄的意味.想到这里,他低下头来,脚步慢下来,离少女稍微远一些.就在这会儿,她拐过一个街角,他刚看不着她,就听到她尖叫一声.
他忙赶上去.
那条街道漆黑一团.但是,拐角圣母像下有个铁笼子,里面燃着油捻,格兰古瓦靠着灯光,看见有两个汉子正抱住吉卜赛女郎,竭力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叫,她拼尽全力挣扎着.可怜的小山羊吓得魂不附体,拉着双角,咩咩直叫.
快来救救我们啊,巡逻队先生们!格兰古瓦大叫一声,并勇敢地冲上去.抱住少女的那两个男人中一个刚好把头转过来,原来是卡齐莫多那张恐怖的面孔.
格兰古瓦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再向前走一步.
卡齐莫多向他冲过来,用手一推,就把他抛出去四步开外,摔倒在地;接着,反过身拔腿就跑,一只手臂挟着吉卜赛女郎,就好似拿着一条舒卷的纱巾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的另一个同伴也跟着跑了.可怜的山羊在他们后面紧跟着,悲痛地咩咩叫个不停.
救命呀!救命呀!不幸的吉卜赛女郎直喊着.
站住,恶棍!把这个荡妇给我放下!忽然霹雳般一声吼叫,一个骑士从邻近的岔道上突然间冲过来.
这是御前侍卫弓手队长,戴盔披甲,手中拿着一把巨剑.
卡齐莫多给吓呆了,骑士从他怀里把吉卜赛女郎夺了过去,横放在坐鞍上.等到可怕的驼子清醒过来,扑过去要抢回他的猎物时,紧跟在队长后面的十五六名弓手,手执长剑出现在面前.这是一小队御前侍卫,奉巴黎府禁卫长官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命令,前来检查宵禁的.卡齐莫多一下子受包围,遭逮捕,被捆绑起来.他像猛兽似地咆哮,口吐白沫,胡乱咬了一气.如果是大白天的话,单单是他那张因发怒而变得更加丑恶不堪的面孔,就足以把这小队人马吓得四处逃窜,这是无人会怀疑的.但是,黑夜剥夺了他最可怕的武器:他的可怕面目.
在搏斗中,他那个同伴早已逃跑了.
吉卜赛女郎娇滴滴地在军官的马鞍上坐起身来,两手往年轻军官的双肩上一搭,眼珠动不动地瞅了他一阵儿,好象对他红润的气色,也对他刚才的搭救搞得心醉了.接着,她先打破沉默,甜蜜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了,说道:
警官先生,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愿意为您效劳,我的美人!军官挺直身子回答着.
谢谢!她说道.
话还没说完,趁着弗比斯队长捻他勃艮第式小胡子的功夫,她如箭坠地,一下子溜下马背,逃走了.
即使是闪电也比不上她消失得那么快.
教皇的肚脐眼!队长抽紧捆绑卡齐莫多的皮带,说道.我宁愿扣留那个荡妇!
有什么办法呢,队长?一个警卫说道.黄莺飞跑了,蝙蝠留了下来!

 

 

第 二 卷 五 麻烦接踵而至
本章字数:1505

格兰古瓦被摔得懵里懵懂,一直躺在街道拐角圣母像前,才渐渐清醒过来.起初有好一会儿觉得轻飘飘的,有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倒也不无甜丝丝的感觉,只看见吉卜赛女郎和雌山羊两张轻盈的脸孔与卡齐莫多沉重的拳头交错在一起.这种状况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身体与路面接触的部分,觉得冷嗖嗖的,他遂猛醒过来,精神也清爽了.突然间,他想道:哪来这股凉气呢?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全倒在阴沟里了.
驼背独眼巨人这鬼家伙!他低声嘟哝着,并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头晕眼花,也摔得太重了,只得躺在原地不动.好在手还能屈伸自如,便捂住鼻子,硬忍住了.
巴黎的污泥浊水,他想道(因为他肯定阴沟将是他的住处了,除非是一场梦,谁住在这里?)
巴黎的污泥浊水特别臭!里面一定含有挥发性的硝酸盐.何况,这是尼古拉.弗拉梅尔大人和一般炼金术士的看法……
炼金术士这个词忽然使他联想起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来.他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暴力场面,吉卜赛女郎在两个男人之间挣扎,卡齐莫多有个同伙,格兰古瓦大脑里顿时隐隐约约闪过副主教那张忧郁和高傲的面孔.他想:这事真有点蹊跷!于是,根据这已知条件,并以此为根据,开始构造种种假设的荒唐大厦,纯粹是哲学家用纸糊的楼阁.然后,猛然一震,又回到现实中来:哎呀!冷死我了!他喊叫了起来.
的确,这地方越来越叫人受不了啦.沟水的每一分子掠走了格兰古瓦腰部散发出来的每一热量分子,他的体温和阴沟的水温之间慢慢建立一种平衡,这种滋味好不难受呀.
瞬间又有另一种烦恼来搅扰他.
一群小孩,也就是那些不论刮风下雨光着脚丫在巴黎街头流浪.从古至今被叫做流浪儿的野孩子,也就是我们小时傍晚放学出来,看见我们的裤子没有撕破,朝我们大家乱扔石头的那班小野人.这样一群小捣蛋鬼此时一窝蜂似的,一点也不管左邻右舍是不是在睡觉,笑的笑,叫的叫,向格兰古瓦躺着的岔路口跑来.他们身后拖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似袋非袋的东西,单是他们木鞋的响声连死人也会被吵醒.格兰古瓦还有点气,不禁半挺起身子来.
哦喂!埃纳甘.当贷舍!哦喂!约翰.潘斯布德!他们拼命叫着.拐角那个卖铁器的老家伙厄斯塔舍.莫朋才去世了.我们拿来他的草垫子去点个焰火玩玩.今天难道不是欢迎弗朗德勒人的日子吗!
说干就干,他们走到格兰古瓦身边,但没有看到他,顺手一扔,不偏不倚,草垫正好扔在他身上.就在这时候,有个小孩抓起一把稻草,刚要去圣母像座下燃着的油捻上借个火.
死基督!这下子我不就又太热了吗!格兰古瓦嘀咕道.
情况十分危急,他将处于水火夹攻之中!他一急,就像制造假钱的人眼看要被扔入油锅而拼命挣扎一般,用浑身不可思议的力量,一跃而起,抓起草垫往那些顽童掷去,拔腿逃走了.
圣母呀!孩子们惊讶的叫起来.卖破铜烂铁的还魂了!
他们也被吓得一哄而散.
那张草垫子一时成了沙场的主宰者.推事老爹贝尔福雷,还有科罗泽,到目前还坚定地说,出事的第二天,该街区的教士以隆重的仪式把草垫捡了回去,并把它送到了圣福运教堂的圣库去,从那天起一直到1789年,管圣库的人赚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就是由于莫贡塞伊街拐角的圣母像在1482年1月6日那个难忘的夜里,大显神灵,一下子就驱逐了已故的厄斯塔舍.莫朋的阴魂,这个人为了同魔鬼开个玩笑,死时故意恶作剧,把阴魂藏在草垫子里.

 

 

第 二 卷 六 摔破的罐子
本章字数:14267

没命地跑呀跑呀,跑了好一阵子,但不知要跑往哪里,多少回脑袋撞在街角上,一路上跨过许许多多阴沟,穿过许许多多小巷.许许多多死巷,许许多多岔道,从菜市场那条七弯八拐的古老石道上寻找逃窜之路,恐惧万分,就象文献里美丽拉丁文所说的那样,勘察一切道路,大街小巷,然后,我们的诗人突然停住了,首先是由于喘不过气来,再则是因为脑子里刚出现一个两难的问题,好像忽然问揪住他的衣领.他一只手指按住额头,私下里说道:皮埃尔.格兰古瓦大人呀皮埃尔.格兰古瓦,我觉得您这样瞎跑就象没脑子似的.小鬼们怕您,并不比您怕他们来得轻些.听我说,我认为,您刚才往北边逃,您一定听到了他们往南边逃跑的木鞋声.但是,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他们溜掉了,那末他们一时害怕,一定把草垫子丢了下来,这恰好是您从清早一直找到现在所要的可投宿的床铺,您献给圣母娘娘一出圣迹剧,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喝采声,热闹非常,她显圣送您草垫子作为奖赏;或者是孩子们并没有逃跑,若是如此,准把草垫点燃了,而这正是您所需要的那种妙不可言的火堆,您可以尽情享用它,烘干衣裳,暖暖身子.在这两种情况下,好火也罢,好床也罢,反正草垫子是上天赐与的礼物.莫贡塞伊街拐角处的慈悲圣母玛丽亚也或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使厄斯塔舍.莫朋死去的.您这样跑得屁股颠颠的,好比一个庇卡底人见着一个法国人就连忙逃命似的,结果把您在前面要寻找的反而扔到后面去,您这难道不是胡闹吗!您真是一个大笨蛋!
这么一想,便转身回去,摸索着方向,东瞧瞧,西望望,仰着头,竖起耳朵,竭力要找回那张给人幸福的草垫子,可是没有找到.只见房屋交错,死胡同.交叉路口盘根错节,他进退维谷,犹豫不定,在那错综复杂的漆黑街巷里进退受阻,举步不前,就是陷入小塔府邸的迷宫也不会这么狼狈.到后来了,他忍不住了,煞有介事地喊叫起来:该诅咒的岔道!是魔鬼照他脚爪的模样造出来的!
这么一叫喊,心里略微轻松一些.这时,正好瞅见一条狭长小巷的尽头有一种淡红色的光在闪烁,他的情绪一下子振作起来了,说道:该赞美上帝啦!就是在那儿!那就是我要找的草垫子在燃烧.于是他把自己比做迷失在黑夜里的船夫,虔诚地又说:致敬,致敬,导航星!
这片言只语的祷文是献给圣母还是献给草垫子的呢,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条小巷是斜坡的,路面没有铺石子,并且越往下去越泥泞,越倾斜,他刚走了几步,便发现某种非常奇怪的现象.这小巷并非荒凉的.一路过去,到处都有什么模糊不清.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爬行,都向着街尽头那摇曳的亮光爬去,就像夜里笨重的昆虫向着牧童的篝火,从一根草茎吃力地爬到另一根草茎.
世上最让人敢于冒险的,莫过于不必老摸着他的钱包是不是还在身上.格兰古瓦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就赶上了一个爬得最缓慢.落在最后头的毛毛虫了.靠近了才知道,那正在蠕动着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个无腿的可怜虫,双手撑地,一挪一挪地蠕动着,活像一只受了伤.只剩下两条长腿的蜘蛛.当他从这只人面蜘蛛旁边经过时,听见一个悲痛的声音向他传来:行行好,老爷,行行好吧!
去见鬼吧!要是我听得懂你说什么,就让魔鬼把我同你一起抓去吧!格兰古瓦说道.
话音刚一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又赶上了另一个这种蠕动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断臂缺腿的残废人,既没臂又没腿,整个人靠拐杖和木腿支撑着,那结构太复杂了,简直就像泥瓦匠的脚手架在挪动一样.格兰古瓦满脑子里尽是古色古香的典雅譬喻,心里就把他比做火神伏耳甘的三足活鼎镬.
当他经过时,这只活鼎向他举帽致敬,可是帽举到格兰古瓦的下巴跟前便停住了,好像托着一只刮胡子用的盘子,同时对着他大声喊叫:老爷,给几个小钱买块面包吧!
瞧这样子这个也会说话;格兰古瓦说道.
但这是一种难听的语言,他如果知道,那他比我好过得多了!
忽然灵机一动,他打了打脑门,说:对啦,上午他们老喊着’爱斯梅拉达’,到底是什么鬼意思?
他要加快步伐,但第三次又有什么东西挡住去路.这个什么东西,或者更明白地说,这个什么人,原来是个瞎子,个子矮小,一张犹太人的脸盘,长着大胡子,手中的棍子向四周乱点,由一只大狗带路,只听见他带着匈牙利人的口音,带着很重的鼻音说道:行行好吧
好呀!到底有一个会说基督教语言的.格兰古瓦说道.肯定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很好善乐施的,所以不管我一文钱也没有,他们才会这样求我施舍的.朋友(他转头向瞎子说),前个星期我把最后一件衬衫也卖了,既然你只会说西塞罗的语言,这话也就是说:’上星期刚把我的最后一件衬衫卖了.’
一说完,他转身继续赶路.但瞎子也同时开始跨大步伐,一不注意那个瘫子,还有那个无腿人,也匆匆赶上来,钵子和拐棍在石路上碰得震天价响.于是三个人紧跟在可怜的格兰古瓦的身后,互相碰撞着,向他各唱起歌来:
行行好!瞎子唱道.
行行好!无腿人唱道.
而那个跛子接过乐句,一遍一遍地唱道:买几块面包吧!格兰古瓦连忙塞住耳朵,叫道:哦!巴别塔呀!
他拔腿就跑,瞎子.跛子.缺腿人也跟着跑.
随后,他越往街道深处里钻,缺腿的.瞎子.跛子,越来越多,成群围着他;还有许许多多断臂的,独眼的,满身是疮的麻风病者,从房子里出来,有的从附近小巷子出来,有的从地窖气窗里钻出来,狼嗥的狼嗥,牛叫的牛叫,兽啼的兽啼,个个跌跌冲冲,一瘸一拐,奔命似的向亮光拥去,而且像雨后在泥浆中滚来滚去的鼻涕虫一样.
那三个人一直对格兰古瓦紧追不舍,他深知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吓得魂不附体,在其他那些人中间乱窜,穿过瘸子和缺腿的双脚陷入这蚂蚁窝似的成群畸形人堆里,就如那个英国船长陷入成群的螃蟹中间一样.
突然灵机一动,心想倒不如设法返身向后跑.可是太晚了.整个一大群人已经堵住了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缠住他不放.这样,他不得不往前跑,这是因为后面那不可阻挡的波涛推着他走,同时也是由于惧怕和晕眩,晕晕沉沉中觉得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恶梦.
到后来,总算换到了尽头,前面是一个广阔的空地,只见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在茫茫夜雾中摇曳闪烁.格兰古瓦一头冲了过去,只想跑快点,以期甩掉三个魔鬼.
家伙,看你往哪里跑!那个断臂缺腿的吼叫一声,丢下双棍,迈开两条举世无双的大腿,其精确均匀的步伐是巴黎街头以前从未见过的,紧追了上来.
此时,无腿人已经站了起来,把沉甸甸的铁皮大碗扣在格兰古瓦的脑勺上,而瞎子瞪着灯笼一样的眼睛,直盯着他看.
我这是在哪儿呢?诗人吓坏了,问道.
在奇迹宫廷.跟随着他们的第四个幽灵答道.
我发誓,我确实看到了瞎子能看.瘸子能跑,但还是没求救世主.格兰古瓦自言自语道.
他们一听,都恐惧的笑了.
可怜的诗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确实置身在这个可怕的奇迹宫廷里,从来就不会有一个好人会在这样的时辰到这里来的.这是魔圈,小堡的军官和府衙的捕快胆敢贸然进去,便会被粉身碎骨,化为乌有;这是盗贼的渊薮,脓疣在巴黎脸上;这是阴沟,各国首都大街小巷那种司空见惯.到处溢流的罪恶.乞讨.流浪的沟水,每天早上从这里流出,每天夜里又流回这里滞留;这是使人毛发悚然的蜂窝,一切扰乱社会秩序的胡蜂每晚都带着采集到的胜利品回来;这是欺骗人的医院,这里集中着吉卜赛人,还俗的修士,失足的学子,各个民族的流氓,诸如西班牙的.意大利的.德国的,各种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偶像崇拜者-的痞子,身上满是伪装的疮疤,白天乞讨,晚上成为强盗.天壤之别.总前言之,这是广大宽阔的化妆室,今日巴黎街头上演的偷窃.卖淫和凶杀这种万古长存的喜剧,其各种角色早已在中古时代就在这里上妆和卸妆了.
这是一个开阔的形状参差不齐的空地,地上铺的石子高低不平,跟昔日巴黎的所有广场一样.这儿那儿,火光闪烁,周围聚集着一堆堆怪诞的人.飘忽不定,纷攘.只听见一阵阵尖笑声.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这人群的手掌和脑袋,衬托着亮光,黑黝黝的,显现出万千奇特动作的剪影.地面上,火光摇曳,掩映着许多模糊不清的巨大黑影,时不时可以看见走过去一条与人无二的狗,或一个与狗无二的人.在这巢穴里好象在群魔殿,种族的界限,物种的界限,似乎都消失了.男人.女人.畜生.年龄.性别.健康.疾病,这共同的东西存在于这群人中间.一切的一切都是相互混合.掺杂.重叠的,成为一体;每人都具有整体的特性.
微弱的灯光下,格兰古瓦在心神未定中,辨认出这片广大空地的四周尽是破旧丑陋的房屋,那些虫蛀的.皱折的.萎缩的.窟窿中百孔千疮的门面,他仿佛觉得这些门面儿在黑暗中活似许多老太婆的大脑袋瓜,排成一个圆圈,怪异而乖戾,眨着眼睛在注视这群魔乱舞.
一个知所不知,闻所未闻的新的世界.奇形怪状,麇集着爬行动物,荒诞不经.
格兰古瓦越来越惊慌,那三个乞丐活似三把钳子把他牢牢抓住,周围又有一群其他的面孔起伏不定.狂吠不止,把他吵得都耳聋了.虽然他身遭不测,不是还是振作起来.回想今天是不是礼拜六.可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他的记忆和思路的线索中断了;他怀疑一切,在所见和所感觉的之间飘来忽去,难题,不能解答,始终在他心中飘荡.假设我存在,这一切是否存在?如果这一切存在,我是否存在?
正当此时,一声清晰的叫哪喊人乱哄哄的人群中响起.把他带去见王上!把他带去见王上!
圣母呀!这里的国王肯定是一只公山羊!格兰古瓦喃喃自语.
见王上去!见王上去!大家不约而同的喊道.
大家都来拖他,争抢着看谁能揪住他.然而那三个乞丐不肯松手,硬是从其他人的手里把他夺下,吼叫道:他是我的!
这么一争一夺,诗人身上那件本来已病歪歪的上衣也就呜呼哀哉了.
穿越这可怕的广场,他顿时不觉得头晕目眩了.走了几步,他感到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逐渐适应了这地方的气氛.最初,从他那诗人的头脑里,或者简简单单.直来直去地说,从他那空空的肚子里,升起一道烟雾,可以说是一股水汽;这水汽在他与物体之间扩散开来,因此在那恶梦的杂沓迷雾中,在那梦幻的重重黑暗中,他只隐隐约约看见周围的物体,由于阴影重重的幻觉,只见一切的轮廓都在晃动着挤眉弄眼的形状.一切的物体都壅积为巨大无比的群体,一切的东西都膨胀为影影绰绰的怪物,各个人都膨胀成幽灵鬼影.在这种幻觉之后,目光慢慢不再那么迷惘,也不再把一切放大了.真实世界在他四周渐渐出现了,撞击着他的眼睛,撞击着他的脚,把他以前自认为身陷其中的整个可怕的诗情幻景一片又一片拆毁了.这才确实发现,他并不是涉行于冥河,而是行走于污泥;盗贼和他擦肩而过;攸关的并不是他的灵魂,而就是他的生命(既然他缺少那种在强盗与好人之间进行有效撮合的难能可贵的调停者:金钱).最后,他就近更冷静地观察一下这里狂欢纵饮的情景,不禁从群魔会一头栽入了小酒馆.
宫廷奇迹就是小酒馆,不过是强盗们的酒馆,血和葡萄洒染成了红色.
终于到达终点,那班衣衫褴褛押送他的人把他放了下来.此时,映入他眼帘的景象是不会把他再带回到诗境里去了,哪怕是地狱里的诗境也不行!眼前是小酒店,这是比任何时候更明明白白的严峻事实.我们如果是生活在十五世纪,那就可以这样说:格兰古瓦从米开朗琪罗一下子滚落到了卡洛.
一块宽阔的石板上,燃烧着一堆熊熊烈火,火焰烧红了此刻空着的一个三鼎锅的三只脚.火堆四周,几张破桌子随便的摆着.没有任何一个略通几何学的听差愿意费点心思,把这些桌子摆成对称平行的两排,或者稍稍加注意,至少不使它们交切成稀奇古怪的角度.桌上闪亮着满溢葡萄酒和麦草酒的罐子,醉汉的脸孔凑集了上来.由于火烤,也由于喝多了,一张张脸孔都紫膛膛的.有一个大腹便便.喜形于色的汉子,正在搂住一个肉墩墩的妓女亲来亲去弄出好大声响来.还有一个假兵,用他们黑话来说,就是一个滑头精.他吹着口哨,绷带正在从伤口中被解开,舒展一下从早晨起就千裹万缠紧绑起来的健壮的大腿.对面,是一个病鬼,正在用白屈菜汁和牛血擦洗次日要用的上帝赐与之腿.再过去是两张桌子,有一个假扮香客的强盗,一副朝圣者的打扮,吃力地念着圣后经,当然没有忘记采用唱圣诗的那种调子,也没有忘记哼哼唧唧.另外一个地方有个小叫花子正朝一个老疯癫请教假装发羊癫疯的方法,后者向他传授如何咀嚼肥皂.口吐白沫的诀窍.旁边,有个患水肿病的正在放液消肿,四五个女拐子捂住鼻子,她们本来围着一张桌子正在争夺着傍晚偷来的一个小孩.所有这种种情景,如同二百年后索瓦尔所言,宫廷觉得十分滑稽可笑,便搬来供王上消遣,还做为王家芭蕾舞团在小波旁宫舞台上上演的四幕芭蕾舞剧《黑夜》的起曲舞.1653年有个看过这场演出的人补充说:奇迹宫廷里那种种突然的变形,今天表现得最维纱维肖.邦斯拉德还为我们撰写了非常优雅的长诗.
四处传来粗野的狂笑声和淫荡的歌声.大家指桑骂槐,骂骂咧咧,根本不理睬旁人在说什么.酒罐和酒罐碰得直响,但响声一起,便是一阵争吵,摔破的酒罐片把破衣服划得稀巴烂.
一只大狗望着火堆坐着.有几个小孩也来凑热闹.那个被偷来的孩子,哭哭啼啼,吵吵嚷嚷.另一个,四岁的大胖小子,坐在一张过高的板凳上,双腿挂着,下巴只够得着桌子边,闷声不响.一个好像有事的孩子,用手指头把大蜡烛流下来的油脂涂抹在桌上.最后一个,小不丁点儿,蹲在泥里,整个身子差不多都钻进一口大锅,用瓦片刮的声音可以便马斯晕死过去.
火堆旁边放着一只大桶,桶上坐着一个叫花子:这就是坐在御座上的花子大王了.
押着格兰古瓦的那三条汉子把他带到酒桶前面,狂欢纵饮的人群一时哑然无声,只有那个小孩仍旧在刮擦大锅.
格兰古害怕得头也不敢抬.
家伙,快脱掉你的帽子!三个抓住他的家伙当中有一个说道.格兰古瓦还没弄明白他说些什么,格兰古瓦头上的帽子被一个人摘去了,虽说帽子破但是遮遮太阳,挡挡风雨,还很不错的.格兰古瓦叹息了一声.
此时,大王从宝座上居高临下对他发话:
那坏蛋是谁?
格兰古瓦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那声音,虽然带着威胁而加重了,却使他想起另一个声音来,那就是今天早上在演出中间用很浓的鼻音高喊行行好吧,从而第一个破坏他的圣迹剧的那个声音.他抬头看见了克洛潘.特鲁伊甫.
克洛潘.特鲁伊甫佩戴着大王的徽记,身上破衣烂衫依然如故,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胳膊上的烂疮却已经不见了.他手执鞭子,用白色条绞成的.就是执棒捕头用来逼迫群众的那种叫做布列伊的皮鞭.他头上戴着一种从顶上加圈并收拢的帽子,但很难区分它是儿童防跌的软垫帽呢,还是王冠,两者竟是如此相似.
但是,格兰古瓦认出奇迹宫廷的大王原来就是上午演出大厅里那个千刀万割的乞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丝希望在心中升起.
大人……阁下……陛下……格兰古瓦结结巴巴,声调越说越高,高到了顶点,再也不知怎样上升和下降,终于问道: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阁下.陛下或者伙计,你爱怎么称呼我都可以.不过,得快点!你为自己辩护什么吗?
为自己辩护!格兰古瓦思忖着.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他结结巴巴接着说:我就是今天上午那个……
魔鬼的指甲儿!克洛潘打断他的话,说道:叫什么名字,坏蛋,别的不要再罗嗦!听着!坐在你前的是三个威武的君子:我,克洛潘.特鲁伊甫,狄纳之王,丐帮帮主的传人,黑话王国至高无上的君主;头上裹着一块破布的黄脸膛老头,名叫马西亚.恩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亚大公;还有那个大胖子,没听我们说话,正在抚摸一个骚娘们,是吉约姆.卢梭,加利利皇帝.审判官便是他们三人.你不是黑话中人而潜入黑话王国,侵犯了我们城邦的特权.你应该受到严厉惩罚,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图’或’里福德’,用正人君子的黑话来说,就是小偷.乞丐或流浪汉.你是不是有点像这种人?你承认吧到底是干什么的.
唉!格兰古瓦道.我可没有这种荣幸.我是作者……
这就足够了!特鲁伊甫插了嘴,没让他讲完.你要被吊死!正派的市民先生们,这道理是简单不过的了.你们那里怎么对付我们,我们这里也就怎么对待你们.你们对付流浪汉的法律,我们也用来对付你们.如果是这个法律太狠毒,那是你们自己的错.应当不时看一看正人君子在麻索项圈里挣扎,做出一副鬼脸才好哩.这才算说得过去.来吧,好人儿,心甘情愿把你身上的破烂衣服分给这几位小姐吧.你要让流浪汉把你吊死而开心;你再把身上的钱分给他们,让他们去喝喝酒.如果你还有什么花样儿要做,那边石臼里有个非常精致的石头上帝老子,是我们从圣彼得雄牛教堂偷来的,你还有四分钟的时间,把你的灵魂去巴结巴结那老头儿吧.
这席话确实叫人毛发悚然.
说得太好了,我打赌!克洛潘.特鲁伊甫布道就像教皇那个圣老头儿一样.加利利皇帝一边敲破酒罐去垫桌子,一边叫道.
皇上和王上陛下,格兰古瓦平平地说道(因为不知怎么样,他又坚定下来了,语气斩钉截铁).您们不会想到,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诗人,我写的司法官大厅的圣迹剧.
啊!是你呀,大人!克洛潘说道.我也在那里,我可以用上帝的脑袋发誓!好吧,兄弟,你说就因为你上午把我们烦透了,难道就能成为今晚你免得被吊死的理由?
我脱不了身.格兰古瓦心想,不过还是再做一次努力,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流浪汉.如果说流浪汉,伊索就是一个;乞丐,荷马就是一个;小偷,墨尔库里就是一个……
克洛潘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想你是想用魔语来糊弄我们.***!我们该吊死你了,别这样装蒜啦!
对不起,狄纳国王陛下,格兰古瓦反驳道,他是寸金不让的.这倒是很值得的……请稍候片刻!……听我说……您总不至于不听我申辨就判我死刑吧……
事实上,周围的喧嚣声淹没了可怜的声音.那个小男孩也更加起劲地刮着大锅.不但如此,最要命的是一个老太婆刚刚在那烈火熊熊的三脚架上放上一只盛满油脂的煎锅,火一烧,噼啪直响,就好像是一群孩子跟在一个戴假面具的后面吵吵嚷嚷.
此时,克洛潘.特鲁伊甫看上去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加利利皇帝-他已经完全醉了-商量着什么.接着,他大声喝道:静一静!然而,大锅和煎锅非常麻烦,继续它们的二重唱,他一下子跳下大桶,狠狠地踢了大锅一脚,只见大锅连同小孩滚出十步开外,又一脚把煎锅踢翻,油全泼在火堆上了.然后,他又神情庄重地登上宝座,全然不理睬那孩子抽抽噎噎的哭声,那老太婆嘟嘟哝哝的埋怨声:她的晚饭也泡汤了.
特鲁伊甫打了个手势,大公,皇帝,还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帮凶,以及那班伪善的家伙,都朝这边走了过来,在他四周排成马蹄形半圈,格兰古瓦一直被粗暴地牢牢扭住,成了这马蹄形的中心.这是半圈破衣烂衫,半圈假金银首饰,半圈叉子和斧头,半圈散发着酒气的大腿,半圈肥胖的赤膊,半圈污秽.憔悴和痴呆的面孔.正中的乞丐圆桌会议中,克洛潘.特鲁伊甫俨然象元老院的议长.贵族院的君主.红衣主教会议推选的教皇,坐在那高高的酒桶上,居高临下,发号施令,那种神气真难以言状,傲慢,暴躁,凶残,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野人的面容弥补了无赖汉种族那种猪狗般的特点,堪称是群猪嘴筒中间的猪头-高出一筹.
你听着,他一边用长满茧子的手抚摸着畸形的下巴颏,一边对格兰古瓦说道.我还看不出为什么不可以把你吊死.这倒不假,我最恨这样做,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你们这群市民,对吊死这种做法不怎么习惯,总是把这事想得太玄乎.实际上,我们并不恨你.有一个办法你可以暂时脱身.你愿意参加我们一伙吗?
格兰古瓦原本看见自己性命难保,开始放弃努力了,现在突然听到这个建议,其效果是可以想见的.他抓住这个机会,回答道:
当然,非常愿意!
你同意加入这个明火执仗的好汉帮?克洛潘又接着问.
千真万确,加入好汉帮.格兰古瓦回答道.
你是不是自由市民?狄纳王再问道.
对,自由市民的一员.
黑话王国的庶民?
黑话王国的庶民.
流浪汉?
流浪汉.
一心一意的?
全身心的.
我得告诉你,不论怎样,我都得处死你.大王接着又说.
活见鬼!诗人不满道.
不过呀,坚定不移的克洛潘继续说下去.我们应该隆重一点,延些日子把你处死.由好心肠的巴黎城出钱,把你吊在漂亮的石头绞刑架上,并由正派人来执刑.这也算是对你的一种安慰,可以死得瞑目.
但愿如此.格兰古瓦答道.
还有其他一些好处哩.作为自由市民,你用不着交税,什么清除污泥捐.救贫民捐.灯笼税,而巴黎一般市民都是必须缴纳的.
但愿如此.诗人说道.我同意你说的.我就当流浪汉,黑话人,自由市民,好汉帮的好汉,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事实上我早就是了,狄纳王大人,因为我是哲学家;哲学中包含一切,一切人都包含在哲学中,象您所知道的.
狄纳王皱了皱眉头.
朋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胡说八道,说的是匈牙利犹太人的什么黑话吧?我可不是希伯来人.做强盗,用不着是犹太人.我甚至不偷窃了,这种玩艺儿不过瘾了,我要杀人.割喉管,干;割钱袋,不干.
他越说越生气,这短短的一席话也就越说得断断续续,格兰古瓦好不容易才插进去表示歉意:请宽恕,陛下.这不是希伯来语,而是拉丁语.
你给我听着,克洛潘勃然大怒,说道.我不是犹太人,我要叫人把你吊死,犹太人肚皮!还有站在你旁边的那个犹大,那个卖假货的小矮子,我巴不得有一天能看到他象一枚**似地被钉在柜台上,他本来就是不中用的!
他边说,指着犹太人.匈牙利的.留着满脸胡子.也就是原先对格兰古瓦说行行好吧的那个人;他不懂什么外文,只有惊慌地看着狄纳王把满肚子怒气都泼到他身上.
末了,克洛潘陛下终于平静了,又对我们的诗人说:
坏蛋!你到底愿不愿意当流浪汉?
非常愿意.诗人回答.
光是愿意还不行.性情粗野的克洛潘又说.愿望虽然善良,并不能给汤里增加一片洋葱,只有进天堂才有点好处;但是,天堂和黑话帮是两码事.想要被接纳入黑话帮,你必须能干才行.所以你得去掏模拟人的钱包.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格兰古瓦坚决说道.
克洛潘一挥手,几个黑话人便离开了圆圈,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搬来两根木桩,下端装着两把屋架状的刮刀,可以很容易地使木桩站在地上.两根木桩的顶端,架着一根横梁,就这样,一个可以挪动的.漂亮非凡的绞刑架便做成了.格兰古瓦看见转瞬间一个绞刑架就竖立在他面前,不由感到心满意足.一切俱备,连车风也不缺,它正在横梁下面以婀娜的身姿摇来摇去.
他们到底要怎么样呢?格兰古瓦心里有点纳闷,反问自己道.恰好在这当儿听见一阵铃响,他也不着急了.原来那班无赖搬来一个假人,索子往假人的脖子一套,就把它吊了起来.这假人类似吓唬鸟儿的稻草人,穿着红衣裳,身上挂满大小铃铛,足可以给三十匹卡斯蒂利亚骡子披挂的了.这千百只铃铛随着绳索的晃动,轻轻响了一会儿,随后逐渐低下去,最后无声无息了.与此同时,随着代替了滴漏计和沙时计的钟摆的运动规律,假人不动了.
此时,克洛潘指着假脚下的一只摇晃的旧凳子,对格兰古瓦说:站上去!
天杀的!格兰古瓦表示不赞成.我会折断脖子的.您的那只板凳的脚就像马尔西雅六八诗行一样跛,一行是六韵脚,另一行是八韵脚.
赶上去!克洛潘又说.
格兰古瓦往板凳上一站,身体摇摇晃晃的,很不容易才站稳了.
现在,你把右脚勾住左腿,踮起左脚站直!狄纳王接着说.
陛下,你难道真的让我残废吗?格兰古瓦喊道.
克洛潘摆了一下头,说道:
听着,朋友,你说的太多了.几句话就可以给你说清楚的.你踮起脚跟站直,照我说的那样去做;这样你可以够得着假人的口袋;你就伸手去掏,想办法去偷一只钱包.你这一切办成了而不听到铃响,那就好了,你就可以成为流浪汉.我们今后只要揍你八天就行了.
上帝肚子呀!要是我不当心,把铃铛碰响了怎么办?格兰古瓦接着问道.
那你可就得被吊死.明白了吗?
什么也不懂.格兰古瓦应道.
再讲给你听一遍.你要掏假人的口袋,掏出他的钱包来;这样做只要有一声铃响,你就得被吊死.这下子你听明白了吗?
知道了,然后呢?格兰古瓦应道.
你要是手段高明把钱包拿掉,而大伙没有听到铃响,那你可以是流浪汉,但你应该挨打几天.现在,听明白了没有?
不,陛下,我又不懂了.这样做我可无好处可言?一种情况是被吊死,另种情况是挨打……
还有成为流浪汉呐?!克洛潘接着说.当流浪汉,这可不是小事情?我们要揍死你,那是为了你好,让你经得起毒打.
非常感谢.诗人回答.
行了,快点.大王边说边用脚踩着酒桶,响声发出来了.快掏吧,掏完就完事了.我再一次警告你:要是我听见一声铃响,那就该你去代替假人罗.
听到克洛潘这些话,黑话帮大加喝彩.遂走过去围着绞刑架站成一圈,发出一种冷酷凶残的笑声,格兰古瓦一下子顿悟:是他让他们这样开心的,这不能不对他们的一切都害怕起来了.因此,他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只能看运气了,指望自己在被迫去干这种可怕勾当中能马到成功.他横下心来,决定冒死一试,当然难免先对他要偷的那个假人热忱祈祷一番,或许它会比这班流氓无赖容易受感动些.那无数的铃铛连同它们的小铜舌,在他看来像是无数蝰蛇张开的血盆大口发出嘶嘶响声准备咬人.
哦!他暗自说道.我的生命难道果真取决这些铃铛当中任何一只轻微的颤动吗!他合起双掌,默默祷告:呵!小铃铛呀小铃铛,千万别响了.小铃铛呀小铃铛,千万别晃;小铃铛呀小铃铛,千万别动!
他不想就此等死,试图再做一次努力来左右特鲁伊甫,随即说道:
要是突然刮一阵风呢?
照样要把你吊死.克洛潘没有商量余地地应道.
后无退路,又没有缓刑,搪塞又搪塞不了,遂毅然决然把心一横,抬起右脚勾住左脚,踮起左脚,挺直身子,伸出一只胳膊;但是,正当他的手碰着假人时,身体被一只脚支撑着.在那只只有三条腿的小凳子上晃动了一下;他不由地想把假人拽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结果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地上;与此,假人经不起他的手一推,先旋转了一圈,随后在两边绞刑柱中间威严地晃来晃去,身上千百只铃铛也就催魂索命似地响了起来,格兰古瓦完全被震晕了.
晦气!他叫着摔下来,掉在地上,死人一般.
但是,他听见头顶上可怕的群铃齐鸣,听见流浪汉们魔鬼般的狂笑声,还听见特鲁伊甫的声音:给我把这兔崽子拉起来,狠狠地把他吊上去!
格兰古瓦站了起来.大伙们已经解下了假人,给他让出空间.
黑话帮一伙人迫使着他站到小凳子上.克洛潘走过来,把绞索往他脖子上一套,拍拍他的肩膀说:永别了,朋友!即使你有的是鬼点子.现在也再休想溜掉啦.
格兰古瓦要喊饶命,可这话到嘴边卡住了.他举目环视四周,一丁点儿希望也没有:大家都在大笑.
星星贝尔维尼!狄纳国王喊着一个大块头的流浪汉,他站了出来.你爬上横梁去.
贝尔维尼身手敏捷,一下子就爬了上去.过了一会儿,格兰古瓦抬头一望,只见他蹲在他头顶上的横梁上,这把他吓得尿都尿了出来.
现在,克洛潘.特鲁伊甫接着说道.我一拍手,红脸安德里,你就用膝盖把小凳子弄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吕纳,你就抱住这坏蛋的脚往下扯;还有你,贝尔维尼,你就扑到他的肩膀上;你们三人一起出发,听清楚了?
格兰古瓦不禁一阵哆嗦.
准备好了吗?克洛潘.特鲁伊甫问三个黑话帮伙计说;这三人正预备向格兰古瓦猛冲过去,就如三只蜘蛛扑向网上的一只苍蝇.受刑者只能等待一阵子,害怕极了.这时克洛潘正不慌不忙用脚尖踢踢火堆里没有烧着的枝蔓.好了没有?他又问,并张开双手,准备击掌.再有一秒,就一了百了罗.
但是克洛潘停住了,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等一等!我倒忘了!……我们要吊死一个男人,我们得问一问有无女人要他.这是我们的惯例.-伙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要么你就娶女乞丐,要么就上绞索.
吉卜赛人这条法律,千奇百怪.怪异得很.其实,今天依然原原本本被记载在古老的英国宗教法典里.各位可参阅《柏林顿的注疏》一书.
格兰古瓦松了一口气.这是半个钟头以来的第二次死里逃生了.因此,他不敢太自信了.
噢,喂!克洛潘再次登上他的宝座,喊道.喂!女人们,娘儿们,你们当中不论是女巫或是女巫的母猫,有没有女人要这个男人?科莱特.夏萝娜!伊丽莎白.特露琬!西蒙娜.若杜伊娜!玛丽.皮埃德布!托娜.隆格!贝拉德.法努埃尔!米歇勒.日娜伊!克洛德.隆日—奥蕾伊!马杜琳.吉萝鲁!喂!伊莎博.蒂埃丽!你们过都来看呀!白送一个男子大汉!谁要?
格兰古瓦正在魂不守舍之中,那模样儿大概是不会吊人胃口的.这些女叫花子对这门亲事显得无动于衷,那不幸的人儿只听见她们应道:不要!不要!吊死他!我们大家都可以借此乐一乐!
不过,也有三个从人群中走过来嗅一嗅他.第一位是个长着四方脸的胖妞,仔细察看了哲学家身上那件寒伧的上衣.这上衣已经百孔千疮,窟窿比炒栗子的大勺还多.姑娘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嘀咕道:破旧布条!接着对格兰古瓦说:看一看你的斗篷,好吗?
丢掉了.格兰古瓦应道.
你的帽子呢?
被人家偷走了.
你的鞋子呢?
快没有鞋底了.
你的钱包呢?
唉!格兰古瓦吱吱唔唔应道.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那你就让吊死,道谢吧!女叫花子回嘴说,掉过头走了.第二个又老又黑,满脸皱纹,丑得比猪八戒还丑.她围着格兰古瓦转来转去,他被吓得魂不附体.生怕她要了他.不过,她压低声音说道:他太瘦了.一说完就转身走开了.第三位是个少女,相当妖艳,也是不太难看.可怜虫低声向她哀求道:救救我吧!她以怜悯的神情把他端详了片刻,接着垂下眼睛,揉着裙子,举棋不定.他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少女终于开口:不,不!我会被吉约姆揍的.一说完也回到人群中去了.
伙计,轮到你倒霉!克洛潘说道.
话音刚一落,随即在大桶上站立起来,喊道:没有人要吗?他摹仿着拍卖估价人的腔调,逗得大家乐呵呵的.没有人愿意要吗?一-二-三!于是转向绞刑架,点了点头:拍卖了!
星星贝尔维尼.红脸安德里.酒鬼弗朗索瓦遂一齐凑近了格兰古瓦.
就在这会儿,黑话帮中响起了喊声:爱斯梅拉达!爱斯梅拉达!
格兰古瓦不禁打了个寒噤,转头向传来喧哗声的那边望去,人群闪开.一美人儿走了进来,真是纯洁如玉,光彩照人.
这就是那位吉卜赛女郎.
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自言自语,惊呆了,兴奋不已,这一天的种种回忆竟被咒语般的勾起来的.
这个世间罕见的尤物,奇迹宫廷也被姿色和魅力迷住了.她一路过去,黑话帮男女伙计都乖乖地排成两列;视力范围之内,一张张如花似开,容光焕发的脸.
她步履轻盈,走到受刑人面前.她后面跟着漂亮的佳丽.格兰古瓦吓得半死不活,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您要把这个人吊死吗?她认真地问克洛潘道.
是的,妹子.狄纳王应道.若他能成为你的丈夫,就另当别论.
她撅起下唇,稍稍做了个惯常的娇态.
我要了.她说.
格兰古瓦至此确信:一场梦持续了一上午,眼前这件事就是梦境的延续.
实际上,这梦境的高潮固然令人叫绝,但未免太过分了.
活结解开了,诗人从小凳上被抱了下来.他激动得坐下起来了.
埃及大公一句话也不说,拿来一只瓦罐.吉卜赛女郎把瓦罐递给格兰古瓦,对他说道: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顿成了四片.
兄弟,埃及大公此时才开口,边说边把两手各按在他俩的额头上.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就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行了!

 

 

第 二 卷 七 新婚之夜
本章字数:7323

一会儿后,我们的诗人在一小房间里暖暖融融的.坐在一张看上去像巴不得从挂在附近的食品橱里借点东西来的桌子跟前,还有一张可以想象得到的舒适的床,而且独自跟一位俏丽的少女在一起.这般奇遇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他不由把自己当真看作是神话中的人物了.他时不时环视四周,仿佛在寻找那由两只喷火兽拉着的火焰车是不是还在这里,因为唯有这火焰车方能这样风驰电掣地把他从鞑靼人那里送到了天堂.有时候他也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短衫上的一个个窟窿眼,目的是紧紧抓住现实,免得脚完全不踏实地.他的理智,在这想象的太空中飘忽,现在只靠这根线来维系了.
那少女一点也不在意,走来走去,有时绊到某只小矮凳,有时跟她的小山羊说说话儿,有时这儿撅一撅嘴,那儿又撅一撅嘴.末了,她走了过来在桌旁坐下,格兰古瓦这下子可以自由自在地打量她了.
看官,您也曾是儿童,也许您乐于现今仍是.您可能不止一回(我自己就曾经整天整天那样度过,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急流的水边,从一个草丛到另一个草丛,追逐美丽的绿蜻蜓或蓝蜻蜓,它翩跹飞舞,急转之时,吻了一下枝梢.您还记得,您怀着何等的爱意和好奇,聚精会神凝视着它那沙沙营营作响.轻轻旋转的朱红和天蓝的翅膀;在这急速的旋转中,飘忽着难以捉摸的形体,正是由于飞翔极其迅速,整个形体看上去像蒙着薄纱.透过翅膀的颤震,模模糊糊勾勒出来的那轻飘飘的生物,在您看来,仿佛是一种幻觉,纯属想象,摸又摸不着,看也看不见.可是,一旦蜻蜓栖歇在芦苇尖上,您可以屏息观看那薄纱长翼,那斑斓长袍,那两颗水晶眼球,您怎么能不感到惊讶万分!怎能不担心这形体重新变做影子,这生物重新化成幻觉!请您回忆一下这些印象,就不难理解格兰古瓦这时凝视着爱斯梅拉达的感受了.在此之前,他只是透过歌舞和喧嚣的旋涡隐约瞥见这个爱斯梅拉达,现在,她能触摸的形体就在他面前,把他看得心醉神迷了.
他更加遐思瞑想了,目光模糊地注视着她,心里呐呐着:这样说来,这就是那个所谓的爱斯梅拉达罗?一位下凡的仙女!一个高贵而又低微的舞女.上午最终扰乱了我圣迹剧的是她!今天晚上救了我一命的也是她!她是我的丧门星!也是我的善良天使!-我敢说,还是一个漂亮的娘儿!而且一定发狂地爱着我,才会那样把我要了来.想到这里,怀着一向做为他性格和哲理基石的那种真情实感,突然站立起来,说道:喔,对了!我还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成了她的男人啦!
这种念头在他脑子里目光中都闪现着,遂凑近少女的身旁,模样儿又雄劲又色相,把她吓得直后退,叫道:
您想怎么样?
这还用得着问我吗,亲爱的爱斯梅拉达?格兰古瓦应道,语气是那样的热情,听了连他自己也不禁吃惊.
埃及女郎瞪着一对大眼睛:我不明白您想说些什么?
怎么!格兰古瓦又说,浑身越来越发热,心里想毕竟他所要对付的只是奇迹宫廷中一个贞操女子罢了.难道我不是属于你的吗,漂亮的人儿?你不也是属于我的吗?
事情既然挑明,他索性把她拦腰抱住了.
吉卜赛女郎的紧胸上衣就像鳗鱼皮似的,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脱了.她纵身一跳,跑到房间另一头去了,低下身子,随即又挺起身来,一把匕首已经拿在了手里,格兰古瓦压根儿没来得及弄明白这匕首是从哪里来的.她既恼怒又高傲,嘴唇翘着,鼻孔鼓着,腮帮红得像红苹果似的,眼珠里电光直闪.与此同时,那只白山羊跑过来站在她前面,两只金色的漂亮的尖角向前抵着,摆开决一雌雄的阵势.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功夫.
蜻蜓变成了马蜂,正巴不得螫人哩.
我们的哲学家愣住了,目光呆滞,看看山羊,瞅瞅少女.
圣母啊!看一看这两个泼辣的婆娘!他惊魂甫定,能够开口了,终于说道.
吉卜赛女郎也不再沉默了.
想不到你是一个放肆之徒!
对不起,小姐!格兰古瓦笑容满脸,说道.但是,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嫁给我呢?
难道非看着你被他们吊死不成?
这么说来,您只是想救我一命才嫁给我,并没有其它的想法?诗人本来满怀爱意,这时有点大失所望了.
我会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呢?
格兰古瓦咬了咬嘴唇,说:算了吧,我演丘比特并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样成功.不过又何必将那只可怜的瓦罐摔破呢?
但是,爱斯梅拉达手中的匕首和小山羊的犄角一直严阵以待.
爱斯梅拉达小姐,我们互相妥协吧!诗人说道.我不是小堡的文书录事,不会找您碴儿,告您藐视府尹大人的谕示和禁令,这样握着一把匕首在巴黎招摇.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个星期前,诺埃尔.列克里万就因为带着一把短剑,结果被罚了十个巴黎索尔.话说回来,这与我毫不相干,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用我升天堂的份儿作押,向您发誓:如果没有您的许可和允准,绝不靠近您.不过,赶快给我晚饭吃吧.
事实上,格兰古瓦跟德普雷奥先生一样,很不好色.他不是那种专向姑娘进攻的骑士和火枪手.在爱情上也像对其他任何事情那样,倒情愿主张水到渠成和折衷办法.在他看来,好好吃一餐,又有个可爱的人儿作陪,尤其当他饥肠辘辘的时候,这就好象是一出爱情奇遇记序幕和结局之间有妙不可言的幕间休息.
埃及女郎没有回答.只见她满脸轻蔑的表情,撅了撅小嘴,把头像小鸟似地一扬,纵声大笑起来,随即那把小巧玲珑的匕首,如同出现时那样突如其来,倏忽又无影无踪了,格兰古瓦没有能够看清蜂刺被这只蜜蜂藏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桌上摆上一块黑面包,一薄片猪油,几只干皱的苹果,一罐草麦酒.格兰古瓦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铁的餐叉和瓷盘碰得咣咣直响,好象他爱欲都已全部化做食欲了.
少女坐在他前面,默默看着他吃,显然她另有所思,脸上时不时露出笑容,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懒洋洋地偎依在她膝盖之间的那只山羊的聪明脑袋.
一支黄蜡烛照着这一幕狼吞虎咽和沉思默想相掩映的情景.
这时候,格兰古瓦头肠胃一阵子咕咕直叫过去之后,看见桌上只剩下一只苹果了,不由觉得有点难为情.您难道不吃吗,爱斯梅拉达小姐?
她摇了摇头,沉思的目光盯着小房间里的圆柄顶.
她有什么鬼心事可想?格兰古瓦想道,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如此吸引她注意力的,总不会是拱顶上那个石刻的小矮人在做鬼脸吧.活见鬼!我可以同它相提并论么!
他提高了嗓门叫了一声:小姐!
她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更大声喊道:亲爱的爱斯梅拉达小姐!
白费劲.少女的心思在别处,格兰古瓦声音还没有把他唤回来的威力.幸好山羊来干预了,轻轻拽了拽女主人的袖子.埃及女郎慌忙问道:这是怎的,佳丽?
它饿了.格兰古瓦应道,能同她攀谈起来心里却很高兴.
美人儿爱斯梅拉达动手把面包掰碎,佳丽就着她的手心窝吃了起来,样子非常可爱.
但是,格兰古瓦不再给他想入非非的时间,便放大胆子向她提了一个微妙的问题:
您真的不要我做你的丈夫吗?
少女瞪了瞪他,应道: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兰古瓦接着又问.
她撅了撅嘴,回答说: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兰古瓦又问.她又瞪了瞪他,想了想,答道:也许可能吧.
或许这个字眼向来是哲学家所珍贵的,格兰古瓦一听,胆子更壮了.
您知道友谊是什么?他问道.
知道.埃及女郎应道.友情,就好比是兄妹俩,两人的灵魂相互接触而不混合,又似一只手的两个指头.
那么爱情呢?格兰古瓦又追问.
喔!爱情,她说道,声音发抖,目光炯炯.那是两个人却又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融合成为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
说这话的这个街头舞女,此时,那样妩媚艳丽,深深震撼了格兰古瓦的心灵,而且他觉得,这花容月貌与她言语中那种东方式的韵味十分相配.两片纯洁的玫瑰色嘴唇半启,笑盈盈的;纯真和爽朗的额头,由于思虑而时不时显得有些不那么清澈,宛如一面哈了一口气镜子上似的;又长又黑的睫毛低垂,时时流露出来一种不可言说的光华,赋予她的容颜一种芳香沁人的姿色,也就是后来从贞洁.母性和天性这三者神秘的交点上拉斐尔所能够找到的那种尽善尽美的姿色.
格兰古瓦并没就此罢休.
那男人必须怎样才能讨取您欢心呢?
必须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那我呢,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吗?
我心中的男子汉要头戴铁盔,手执利剑,靴跟上装有金马刺.
得了,照您这么说,男子汉就一定得有马骑啦.格兰古瓦说道.难道您爱着一个人吧?
恋爱吗?
恋爱.
她沉思了一会,尔后带着奇特的表情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是今晚上?诗人又深情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她用严肃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够保护我的男子汉.
格兰古瓦刹时涨红了脸,但也只好罢休.显然,少女影射的是两个钟头以前在那危急关头,他并没有怎么援救她.这一晚,其他种种险遇太多了,结果以上这件事他倒记了,这时才又想了起来,便拍拍额头,说道:
对啦,小姐,我本应该从那事谈起,却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蠢话.您究竟是如何逃脱卡齐莫多的魔掌的呢?
吉卜赛女郎一听,不禁打了个寒噤.
喔!那可怕的驼背!她说着用手捂住了脸;浑身直打哆嗦,好象冷得发抖.
的确可怕!格兰古瓦毫不松懈,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您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爱斯梅拉达嫣然一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他为什么要跟踪您吗?格兰古瓦竭力采用迂回的办法,再回到他原来提出的问题.
要不知道.少女应道,紧接着又说:不过您也跟着我的,您又为什么要跟着?
不瞒您说,我也想知道.
一阵沉默后,格兰古瓦用餐刀划着桌子.少女微笑着,仿佛透过墙在望着什么.忽然间,她用含糊不清的声调唱起来:当羽毛绚丽的小鸟疲倦了,而大地……
她嘎然中止,并抚摸起佳丽来.
您这只山羊挺漂亮的.格兰古瓦说道.
这是我的妹妹.她应道.
您为什么被人叫做爱斯梅拉达呢?诗人问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
真的?
她从胸襟里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香囊来,它搀在脖子上用一串念珠树果子的项链连着.这个小香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外面裹着绿绸子,正中间有一大颗仿绿宝石的绿玻璃珠子.
或许是因为它的原因吧.她说道.
格兰古瓦伸手要去拿这个小香囊,她连忙往后一退,说:别碰!这是护身符.你一碰,就会破坏它的法力的,否则,你会被它的法力困住.
诗人越发好奇了.
是谁给您的?
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旋即把护身符再藏回胸襟里.格兰古瓦设法问些别的问题,可是她几乎不答腔.
爱斯梅拉达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她答道.
是哪种语言的?
我想,是埃及语吧.
我早已就料到了.格兰古瓦说道.您不是法国人?
我对此一无所知.
您有父母吗?
她低声哼起一首古老的歌谣:我的父亲是雄鸟我的母亲是雌鸟,我过河不用小舟,我过河不用大船,我的母亲是雌鸟,我的父亲是雄鸟.
真好听.格兰古瓦说道.您来到法国时是几岁?
一丁点儿大,
那么巴黎呢?
去年.我们从教皇门进城时,我看见黄莺从芦苇丛里飞上天空;那肯定是八月底;我还说:’今年冬天会很冷的.’
去年冬天确实很冷.格兰古瓦说道,并为又开始谈起来而高兴.一冬天我都往指头上哈气.这么说,您天生能未卜先知罗?
她变得又爱理不理了.
不.
那个被你们单称为埃及公爵的人,他是你们部落的首领吧?
是.
那可是他给我们成亲的呀.诗人有意指明这一点很不好意思.
她又习惯地撅了撅嘴,说:我连您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我的名字?如果您想知道,我这就告诉您:皮埃尔.格兰古瓦.
我知道有个名字更美丽.她说道.
您真坏!诗人接着说.不过,也没关系,我不会当此生气的.喂,今后您对我了解多了,或许会爱上我的.还有,您那样的信任我,把您的身世讲给我听,我也得向您谈一点我的情况.谅您知道了,我叫皮埃尔.格兰古瓦,戈内斯公证所佃农的儿子.二十年前巴黎遭受围困时,我父亲被勃艮第人吊死了,母亲被庇卡底人剖腹杀死了.六岁时就成了孤儿,一年到头只有巴黎的碎石路面给我当鞋穿.从六岁到十六岁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处流浪,这里某个卖水果的给我一个杏子吃,那里某个卖糕点的丢给我一块干面包啃;夜晚就设法让巡逻的把我抓进监狱里去,在那里能找到一捆麦秸垫着睡觉.尽管这样,我还是长大了,瘦骨峋嶙,就像您看到的这个样子.冬天我就躲在桑斯府邸的门廊下晒太阳.我觉得,非得等到三伏天圣约翰教堂才生火,真是可笑!十六岁时,我下决心找个差使,所有的行当都试过了.先是当了兵,可我不够勇敢;接着当过修士,却又不够虔诚;而且,我也不擅长喝酒.走投无路,我只好跑去大木工场当徒弟,却又身体单薄,力气太小.从本性来说,我更适合当小学教师,当然啦,那时我还不认得几个字,这是事实,不过这理由并不能难倒我.过了一阵子,我终于发现自己不论干什么都缺少点什么;看到自己没有一点出息,就心甘情愿地当了个诗人,写起韵文来了.这种职业,谁都可以随时随地干,这总比偷东西强吧,不瞒您说,我朋友中有几个当强盗的小子真的劝我去拦路打劫哩.有一天,我真走运,碰到了圣母院德高望重的住持堂.克洛德.弗罗洛大人.承蒙他的关照和细心栽培,今天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文人,通晓拉丁文,从西塞罗的演讲词到塞莱斯坦教会神父们的悼亡经,只要不是经院哲学.诗学.韵律学那类野蛮文字,也不是炼金术那种诡辩,其它的我都无所不通.今天在司法宫大厅演出圣迹剧,观众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在下便是这出戏的作者.我还写了一本书,足有六百页,内容是关于一四六五年出现的那颗曾使一个人为之发疯的大彗星.此外我还有其他一些成就.因为我勉强还算得上是个制炮木匠,所以参加了约翰.莫格那门大炮的制造,您知道,就是试放的那天,在夏朗通桥上爆炸,二十四个看热闹的观众一下子被炸死了.您瞧,我作为婚姻对象还不错吧.我还会许多有趣的戏法,可以教给您的山羊,比如说,我可以教它模仿巴黎主教,就是那个该死的伪君子,他那几座水磨,谁从磨坊桥经过,都得溅一身水.再说,我可以从我的圣迹剧赚一大笔钱,人家准会付给我的.最后,我本人,还有我的智慧.我的学识.我的文才,一切完全听从您的命令,我已做好准备,愿和您一起生活,忠贞不渝或欢欢喜喜和您生活在一起.小姐,悉听尊便,您若觉得好,我们就作夫妻;如果您认为作兄妹更合适,那就作兄妹.
格兰古瓦说到这里停住了,看看这番话对少女的作用如何.只见她的眼睛盯着地上.
弗比斯,她低声说道.然后转向诗人,问道:弗比斯是什么意思?
格兰古瓦不明白这个问题与他的话之间有什么联系,但能借机炫耀一下自己博学多才倒也不错,就神气活现地答道:这是拉丁语一个词,意思是太阳.
太阳!她紧接着说道.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射手.一个神的名字.格兰古瓦又补充道.
神!埃及女郎重复了一声,语调里带有某种思念和热情.
正在这时,恰好她的手镯有一只脱落下来,格兰古瓦急忙弯身去捡.等他直起腰来,少女和山羊早已经见了.他听见关门的声响,是那扇可能通向邻室的小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她至少得留下一张床吧?我们的哲学家自言自语.
他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没发现可供睡觉的家俱,只有一个很长的木箱,箱盖还是雕了花的.格兰古瓦往上一躺,感觉,就像米克罗梅加斯伸直身子躺在阿尔卑斯山顶上.
算了!他尽量随遇而安,说:能忍则忍吧.不过,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新婚之夜.真可惜呀!摔罐成亲,具有一种朴素的古风,本来我还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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