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时代,人们就利用合欢树的树皮和叶子治疗疾病。
最早的古代植物医书《神农本草》收录合欢,说有”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久服,轻身明目,得所欲”的功效。实际从这点可以看到,合欢和其它的草药不同,是用来治疗精神疾病的,有安神补阴祛除烦恼的重大作用。
我有时候想,最初发现合欢有这种疗效的会是哪些人呢?先秦以前多是巫医,又有很多人崇尚道家,探索天地自然。或者合欢就是山海经神木中的一种。
而且先秦时代就叫合欢,这两个字,实在是历古弥新,何以叫合欢呢?
合欢树和其他树木不同,不但高大舒展,更有非常美丽的羽状树叶,成对展开。但是有一个特性,这些叶子非常敏感向光,早上向阳打开,晚上太阳落了闭合。如果是阴雨天,枝叶低垂。
这样的向光性,在上古肯定会看做神树的。因为那是源于对太阳的崇拜。
合,是指的叶子晚间闭合,有着时间和光线的敏感。
欢,是指的白天叶子舒展,表达快乐,而作为药材也有宁神舒缓的作用。
而合欢又很巧妙地蕴含了人间最和美的夫妻家庭的快乐。
虽然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是合欢的美,是极其近似的叶片夜晚对合,它让人相信,爱情虽然神秘,但是一定存在,是一种天然的存在,如同合欢。
至少在汉朝,合欢很多地方都人工种植,最大的在于药用,古代是靠各种稀奇的草药,治疗疾病和不适。但凡自己能够拥有草本,就多一份生存的保障。所以魏国的嵇康才毫不犹豫地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
就是说合欢有解除抑郁愤怒的效果,萱草让人忘记忧患,无论是笨的还是智慧的人都知道。
当然已经无从知道当时的普通人是如何利用合欢的。
但是西晋崔豹《古今注》云:“欲蠲人之忿,则赠以青裳。“也就是如果对方心情散乱,就送给他青色的合欢枝。想来想去,这大约是赶紧煮水喝下去的意思。
嵇康的侄子嵇含和小夫妻热爱草本草药,结婚之后,赶紧在庭院里种植萱草和合欢。
当然合欢树高大优美,又可以做庭院遮阴树,何乐不为?
合欢树应该是从汉朝开始,就是庭院家庭的标配。
且合欢作为树,也象征幸福安宁,树越长越大。
”试看机上交龙锦,还瞻庭里合欢枝。
映日通风影珠幔,飘花拂叶度金池。
不闻离人当重合,惟悲合罢会成离。“ 南梁 · 萧绎《春别应令诗四首(和简文。) 其二》
这是南北朝拟托闺妇写的离别诗。这首诗里的情境非常难得。
在织布机上,纺织着有两条龙交缠的丝绸,女子劳累了,看着窗外婆娑的合欢树。
晚春时节,合欢树开始展叶,太阳光里,合欢树枝树叶交错在一起,仿佛在风中缠绵。
那巨大的合欢树婆娑的影子,落在了红色的窗帘上,像不像丝绸上交缠飞动的龙呢?
而风中的树叶簌簌作响,飘落了无数的花,落到了午间金光潋滟的池塘。
那是它们在如龙凤恩爱吧。
而这样女子发呆看着这美丽摇曳的合欢树合欢花,她想得却分外悲凉。
我不羡慕离别的人会重新归来,我只是悲伤,恩爱之后的夫妻,却要离别。
这是晚春初夏的中午,阳光明丽,伊人悲伤。她的丈夫去了哪里?是远征,还是他乡做事?夫妻情好,却不得不离别。
人生喜聚不喜散。合欢越是在太阳下壮美摇曳,女子的心越发如深井一样幽凉吧。
我喜欢这首诗里,那样热烈而寂寞的颜色。大红的窗帘,绿色的庭树,正午的风和阳光。
而伊人在窗口,独立忧伤。
”春色东来度灞桥,青门垂柳百千条。
长杨西连建章路,汉家林苑纷无数。
萦花始遍合欢枝,游丝半罥相思树。
春楼初日照南隅,柔条垂绿扫金铺。“盛唐 · 许景先 《折柳篇 》节录
这是借汉说唐,来说他眼下繁盛的长安城。
春风吹动灞桥杨柳,晚春时节,那是垂柳千条,长安西郊皇家林苑无数,郁郁葱葱。
那么在这无限杨柳当中,另外有高树合欢,合欢高大,掩映巨大的宫阙亭台楼阁,此时合欢树上开遍了红红的细花,分外壮美。
而晚春的柳树上的飞花,也扑到合欢枝上,不过这里很形象,合欢比柳树高,自然那些飞花只能飞上去一半。倒是难得的即景生动。
相思树,是合欢还是柳树?
我认为这里是合欢树。因为合欢在汉朝就是恩爱相思之树,而柳树更多含有别离不舍的意思。
我喜欢这种俯瞰远视的大气,看,太阳升起,照在了合欢树上,照在了被合欢树掩映的巨大的城楼宫阙,再朝下看一点,无数的垂柳矗立在晨光里,形成上有合欢花云,下有垂柳离离的流苏美。
唐朝宫廷的树木已经百年种植,这合欢的巨大,想必如云如霞,向着朝阳盛放。
”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
远书珍重何曾达,旧事凄凉不可听。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中唐 · 窦叔向《夏夜宿表兄话旧 》
最喜欢这首合欢花的唐诗。
百读不厌。晚年的窦叔向从宫廷内供奉,左拾遗贬到远离京城和故乡的江苏做 溧水县令。
这是他回到陕西老家,最后一次拜会亲人,而后上路。
唐朝的庭院多种植合欢树,夏夜他宿在表兄家叙旧。
一场酒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而好客的表兄,殷勤款待他,半夜他站在庭院里,发现下雨了,霏霏细雨中,是合欢花清冽的香气。这是故园之花,既然是表兄,属于母系,童年时候更加亲密吧。
窦叔向多年在长安做官,很少回乡。这次听到了很多新闻旧闻。
表哥说,曾经写过信给他,而他很诧异,他没有收到啊。是哪些旧事凄凉呢?
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那表哥家的孩子,才在襁褓或者是孩子气吧,而我现在回来的时候,他们都长大了,而我却老了。平辈上辈的亲友有一半都凋零。凋零就是死亡。
而窦叔向明天就要向着溧水出发。他知道他这个年龄是回不来了。
果然没多有久,他死在溧水任上。
这首诗是可以当做遗诗来看的。
一句”夜合花开香满庭“,已经有饱满深情的故园之感,使人代入。合欢正是因为是庭院之树,家园之花,还有另外的象征是团圆。但是这夜团圆之后呢?
一种深邃的家园和行将凋零的感慨,从诗中漫出,那是最醇厚的合欢花的香味吧,他使劲呼吸。我也使劲在呼吸。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闇澹妆。
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
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
频动横波嗔阿母,等闲教见小儿郎。“中唐 · 元稹《莺莺诗(一作离思诗之首篇)》
《西厢记》最早的版本,就是唐朝元稹自己的情感故事。他喜欢了小表妹莺莺,但是到手之后,却因为顾及仕途,没有迎娶她。莺莺对于元稹后来避而不见,下嫁别人。
这件事情,让元稹后悔终生。
在相思和懊悔里,他最终明白自己最爱莺莺。古人合欢树合欢花是专门寓意妻子的,也就知道莺莺在元稹心目中的分量。
他是拿最美丽的合欢花,来比喻莺莺。
她穿着像合欢花一样,红色的上衣,浅碧的裙子,旧衣裳在她身上也有婀娜之美。
她慢慢梳头,打着淡淡的妆。
那窗外的合欢花带着晨烟,在阳光下舒展,就是她娇美温柔的样子。
那牡丹花经过风雨的滋润,娇艳哭泣在斜阳里,就是她最美丽忧愁的样子。
她似笑非笑,她散漫优雅。
她面对母亲的啰嗦,不耐烦的翻了小白眼给母亲,她也许是将所有的懊恼凝结,等待她心爱的人来倾诉。
元稹后来被莺莺拒绝见面。所有的往事点滴,成了蒙娜丽萨一样的微笑。
莺莺爱过他吗?他相信,他爱过莺莺吧,实际是在离开莺莺后,他发现自己是真爱和深爱。他甚至已经弄不清楚莺莺到底怎么想的。他无权也再无缘。
但是他将合欢之美,给了这个一生没有成为他妻子的女子。
人生没有如果,只有无尽的寂寞的合欢花摇曳,洞见人世悲欢离合。
这是唐朝的蒙娜丽萨,在那隔绝的日子,那笑是清冷绝望嘲笑自嘲还是期待?
”五张机。
芳心密与巧心期。
合欢树上枝连理。
双头花下,两同心处,
一对化生儿。“宋朝《九张机》其五
这首词需要慢读。
设若你回到宋朝,在巨大的合欢庭院,日复一日织布。从春到秋。
五张机,不是五个织布机,张机是指织布的时候,机子一开一合,需要手脚配合。
而熟练 的女子,自然有其节奏。在轧轧的木记起的声音里,完成劳作。
有时候流丽,有时候悲伤。而手上的事,总是不能停的。
这是织布时的歌。
五张机是虚指,因为来回五下,也不过是经纬多了五道而已。
但是能够表达女子在织布时的所思所想。
五张机,那布幅上恰恰织的是最繁茂的合欢花啊,而我正好也在想着合欢花。
那庭院的树上,合欢枝叶交缠的连理枝头。
在一朵双头花下,我和丈夫两心相同,就像前生的姻缘,今生注定。
但是,这里没有丈夫,只是她一个人的期待和回忆。
在枯燥漫长的劳作时间里,她靠着纺织美丽的合欢花纹,用以贴补家用,靠着甜蜜的期待和回忆,等待丈夫。
显然这匹布不属于她,是别人定制的,然而她因为切中了心情,而特别欢喜。
但是这首诗词,如同永恒的音乐,就看你放在那个场景了。
如果她的丈夫,永不归来呢?
有多旖旎,也就有多悲伤,有多甜蜜,也就有多断肠吧。
然而这就是人生啊。
又是合欢花开的季节,你还知道哪些合欢的美诗?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