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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傅 菲:虫与猴

散文 | 傅 菲:虫与猴

虫与猴

文 | 傅 菲

死 囚

在黄歇田,进村讨水喝。一个中年人在砍葛根,妇人在脚边摆个小碗,掏葛根里的虫蛹。葛是豆科多年生草质藤本植物,在南方十分普遍,素称“植物中的野马”,在地边、断墙下、溪边、田埂、灌丛、墓地等较荒落的地方,长得十分疯狂。葛伏地生长,藤蔓弯弯绕绕,占领地面,数亩、数十亩、数百亩繁殖。葛的茎块(葛根)往下钻,可钻下三五米。乡民挖葛根,砍一截截,净水淘洗,磨浆,沉淀,淀粉板结,晒干,收入土瓮。淀粉即葛粉,清凉解毒醒酒滋阴。乡人嘴巴起泡,泡一碗葛粉喝,疮肿便消了;眼睛结眼花了,泡一碗葛粉喝,眼花脱落了。客人来了,泡一碗葛粉,调一勺野蜂蜜下去,代茶敬客。蒸米粉肉,以葛粉代替米粉,热气腾腾端上桌,看一眼就忍不住戳下手中的筷子。

葛是不死之物,长了数年、数十年,根被人挖了出来,重达上百斤,根须落在泥里,继续长。老根出淀粉,也出虫蛹。蛹结在根瘿或根心里,蜷曲着,白白胖胖,如刚出胎的小狗仔,故称蛹狗。

夜哭的孩童吃了蛹狗,不会再夜哭了。尿床的人吃了蛹狗,不会再尿床了。

大茅山多葛。葛藤爬在公路挡土墙上,爬在废弃老屋的墙根下,在篱笆下结蓬,爬满阴沟。大茅山的最高小村坐落在梧风洞右侧山坳,春申君黄歇(前314—前238年,楚国人,“战国四公子”之一)曾在此避难隐居,劈山造屋,开荒筑田,遂名黄歇田。山坳往北而下便是龙头山乡和花桥镇。黄歇田村有十余户人家,以种山采山货为主业,挖葛根制葛粉,是冬闲之余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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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歇田留有多栋百年老瓦屋,有的空置,有的仍然居住着老人。村舍散落在山坳两边,尤显古朴、俊雅。剥蛹狗的妇人在掰葛根片,把蛹掏出来。蛹不是一窝窝的,而是零星的一条或两条,慵懒地缩在根心里。她细心地用筷子夹起白胖的蛹狗,放进碗里。

在我孩提时代,对蛹狗就非常熟悉。我掏过太多的蛹狗,卖给药材店。药材店老先生收了蛹狗,以炭火烘干,装入大玻璃罐,直接配药。我换些钱买糖果饼干吃。我掏空葛的根瘿,往下抖,蛹狗尽落碗里。蛹狗可焯水吃,可油炸吃,可炒吃。吃蛹狗,治夜哭治尿床,是赣东北比较盛行的民间偏方之一。上饶市八角塘菜场路口,冬季有卖葛根的人,拎一蛇纹袋葛根片,以斤论卖,供人泡水当茶喝。也卖蛹狗,五块钱一条。这是十年前的价格。我常买,油炸给我女儿吃。她很喜欢吃,香香酥酥。她不知道是蛹狗,我诓她是猪油渣。

但我一直不知道蛹狗是什么昆虫的卵孵化出来的蛹或幼虫。在黄歇田,我帮那个中年人劈葛根,一截葛根劈成两半。有蛹狗的葛根很少。两个人砍了两担老葛根,掏出的蛹狗也没一小碗。蛹狗懒洋洋地睡在瓷碗里,淡黄的蛹毛如蛹狗滚起来的豆末。蛹狗全身雪白,头浅橙黄,有两个触须。

我请教林学专家张毅,这个蛹狗学名叫什么。张毅说:是金龟子的幼虫,叫蛴螬,属于腐食性蛴螬。

蛴螬是一味很好的中药,研末或捣烂施用,可治小儿脐疮、小儿唇紧、痈疽痔漏、目中翳障、丹毒,捣烂汁液还可治破伤风。

葛根里面为什么有蛹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葛根是密实有致的茎块,如同木质,亦无缝隙,它是怎么钻进去的呢?张毅说是蛴螬,我就恍然大悟了。蛴螬又名鸡乸虫,以食性分植食性、粪食性、腐食性。腐食性蛴螬具有负趋光性,在中土越冬,一至两年繁殖一代,喜食腐熟之木或腐熟植物茎块,蜕变为成虫,即金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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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龟子是变态性昆虫,分卵、蛹、幼虫、成虫。葛全株黄褐色粗毛,4月开花,花冠蓝紫色或紫色,萼钟状,子房线形,花柱弯曲,8月凋谢并结卵圆形花子。花开至花谢,是金龟子繁盛期。它吃葛叶吃葛花,终日在葛藤上忙碌。在乡野,若说什么昆虫最多,除了蚂蚁,就是金龟子了。有草叶有土壤的地方,就有金龟子。金龟子食菜根食菜茎食菜叶,食高粱食豆子食稻谷,无所不食。人解决它的方法,就是喷洒敌敌畏。

蛹狗,让我想起了斗米虫。斗米虫是天牛孵在云实木质里的幼虫。

天牛也叫锯木郎,法布尔在《昆虫记》里,管天牛叫伐木工人。天牛有两支长触角,似螯足。它是世界上最小的“牛”了。“牛”不仅仅指它触角如牛角,黑如铁漆,形似弯刀,硬如钙石,更指它有“牛脾气”,倔强,好斗,为争食、配偶,杀兄弟如杀异族,像两个恶魔缠斗。

乡间孩子乐趣之一,便是抓两只天牛,放在铁盒里,让它们生死对决。它们披上彩色的战甲,举起“方天画戟”,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的头部。它们先是恐吓对方,薄翼抖动,发出咯咯咯吱吱吱的声音,像战斗机在轰鸣,头竖直,戴起钢盔(头部鼓起来),然后伸直肢体,彼此肉搏。

天牛喜欢散发油脂芳香的树木。如松树、扁柏、柚子树、香樟树、梓树、桑树等。在大茅山的针叶林,我看到胸径三十厘米的松树,被天牛锯倒——它钻进树皮,啃食木质,吃木心。松树拦腰而断,被啃食的部位剩下纤维渣。手抓一把,纤维如烂泥。天牛是中低海拔的树林的游神。它们乐此不疲地飞来飞去,以羽翼唱歌。它们多么快乐。它们的歌声凭借树林的寂静传播。越寂静,歌声越美妙。听起来,那是寂静发出的歌声。在暮春,天牛以舞姿确定俊俏的配偶,以树叶为昏罗帐,完成一世婚约,把卵植入木心孵化、发育、蜕蛹。

天牛把卵注入云实,称云实蛀虫,中医称黄牛刺虫。在云实孵卵的天牛叫蔷薇天牛。在云实孵化的幼虫,可治小孩厌食症、尿床、紫癜,提高人体免疫力。古人用一斗米换一条虫,遂称斗米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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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实是豆科缓生藤本植物。在南方的山冈、河滩、山谷,云实非常常见,尤其在裸地(草木并不茂盛的地方),云实通常和野蔷薇、金樱子、山楂生长在一起。在大茅山脚下,有一个叫马坑的地方,我看见斜山坡上,长了很多云实。它的枝节长刺,尖尖硬硬带倒钩。云实看起来非常笨拙,呆头呆脑,藤斜弯如虎尾巴,又名老虎藤。但它在开花之际,美若绿衣黄裳女子。花瓣内卷,黄如金箔。天牛在云实木质孵卵,发育幼虫,但云实并不因此而空心,而是结出一个瘿瘤。我看过师傅剥斗米虫。云实暴突、黑化的树瘿,内有天牛幼虫,刀削开,剥幼虫出来。一棵云实可剥出七八只幼虫。削了的树瘿部位,第二年又会长出来。云实有自动愈合“伤口”的能力。在贫瘠之地栖身的植物,有强大的自我更生力量。所有缓生的植物,都有极度抗伤抗死的能力。

昆虫是高蛋白的动物,也因此拿来作为诱饵。鱼、青蛙、鸟,被诱饵所吸引,被人捕获。诱饵,谁又可以抗拒呢?

人是多么恶,善投诱饵;又多么贪婪,像鱼一样喜食诱饵。《圣经·创世纪》第六章第二十节:“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每样两个,要到你那里,好保全生命。”神让诺亚方舟把各类昆虫带出洪难之地,在大地安栖,是生命的懿旨。生命是何等智慧。天牛把卵注入云实木心,鸟鱼再也无法叼食。木心成了卵和幼虫的温床。那是它的子宫和摇篮。

有很多种类昆虫,喜欢把卵注入树皮缝、果肉果核,结幼虫结蛹。蝉是其中之一。柳蝉六到七个月蛹变成成虫,数日后,尾器(产卵管)插入树中,孵卵,第二年孵出幼虫,在土中生活数年,蛹蜕成蝉。孩提时代在乡野度过的人,大多捕过柳蝉,用一个布网兜蝉。我挖过蝉蛹,捕过柳蝉。柳蝉在柳树、枫杨树、刺槐等水岸树蛰伏,吱呀吱呀,聒噪。一只柳蝉歇叫了,另一只接着叫。有时,一片河滩荡起此起彼伏的聒噪声。尤其在晌午、正午,烈日高照,柳蝉声让人烦躁不安。我背一个竹罐,去捕柳蝉,也捡柳蝉壳,挖柳蝉蛹,卖给药材店。没有柳蝉声,孩童又觉得无所事事,河滩空荡荡,挽起裤脚下河,去河洲捡草鸭蛋。草鸭也叫湖鸭,散养在河里,在河洲下蛋。河洲有很多矮柳,挂着柳蝉壳。柳蝉口渴或饥饿,用针头一样的口器插入树干,死死叮住,饱吸汁液,保全生命。柳蝉大多是叮在树上死的。

蝉蛹破茧,掏出土洞,爬上树干,夜间脱壳,翅膀羽化而出。我们掏湿湿的泥洞,掏出幼蝉,放进竹罐里。黄鼠狼、野猫,也会掏幼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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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柳蝉,乡野便不再是乡野,夏天也不再是夏天,童年也不再是童年。丰富性的世界是恒久的粉彩的世界,单一的世界是薄弱的濒危的世界。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曾言:“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高深莫测。”我们憎恨有害昆虫,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啃食我们的蔬菜和林木,爬进我们的吃食,污染食物和水源,还因为称为人类的我们具有昆虫相同类的特性,以侵略其他生物饲养自己。

腐食性蛴螬除了在葛根里寄养,还在很多藤枝寄养。如野葡萄藤、三叶木通藤、金樱子藤。它还寄养在灌木或乔木上。野刺梨是蔷薇科落叶灌木植物,别名缫丝花,又称刺梨。蛴螬非常喜欢在野刺梨的木心食腐。它食腐的木质或茎块,含糖量比较高。这些植物也大多生长在阴湿、向阳的地带。

其实,多数腐食性蛴螬还没蜕变为成虫就死了。在一个极端封闭的内环境里,难以蜕变,死是一种必然。在黄歇田,我剥出的蛹狗,有一半多是死的。死蛹狗通体黄色,头尾黑色,肉干燥,不可以做中药。极端封闭的内环境如同一座死牢,它们成了死囚。我还剥出死了好几年的蛹狗,蜷缩在一层茧房似的薄翳里,肉空了,只剩一躯纹网。昆虫或昆虫的幼虫,在死了之后,水分流失,留下一只空壳。

从卵到幼虫到蛹到成虫,是变态性昆虫的生命过程,每一个过程都是向死而生的痛苦历程。这个历程,短则需要三五天,长则需要十数年。十八年蝉从卵至成虫,需蛰伏十八年,羽化之后,在林木葱茏之处,疯狂飞舞,在数小时之内求偶、交配、孵卵、死亡。蛹破茧、幼虫羽化,脱胎换骨,如凤凰涅槃。不是所有的蛹都破得了茧,不是所有的幼虫都能羽化得了躯壳。每一只昆虫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虽然昆虫的生命很脆弱。它们值得我们敬重,不要轻易去杀死一只昆虫。

终生群居型昆虫才会以唾液、泥浆、草屑为“建筑材料”筑窝,在窝巢里产卵、蛹化、生活,社会分工明确。它们都是自然界杰出的“建筑师”,窝巢美观通透、四通八达、路径分明。虫态群居型昆虫成虫交配后,即离散。如蜘蛛、金龟子、椿象等。

虫卵、蛹、幼虫、成虫,是动物的美食,兽类、鸟类、鱼类、蛙类、昆虫类都非常喜食。昆虫选择卵床,是生存智慧:蜘蛛产卵在背上,松梢小卷蛾产卵在树皮缝里,椿象产卵在草叶上,蝇蚊产卵在水里,金龟子产卵在土层里。新鲜水果和豆荚、腐烂之物,都是昆虫的卵床。世界之广,皆是容身之所。但为躲避掠食者,卵虫藏身了。没有比树瘿、茎块更理想的地方了。既不被冻死,又不会食物短缺。也因此,它们死在那里,安乐而死。这是最美好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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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猴

洎水河是有颜色的,浅天蓝、宝石蓝、东风蓝、紫罗蓝,颜色四季交替。

河水发碧,蓝出重金属的光泽。大茅山山脉的余脉自东向西斜缓,山越延越矮小,山巅变圆,山梁缓缓而下如老树根须,在河边呈怀抱形收拢。怀抱形的山坳有了很小的村庄,多则几十户,少则七八户。河是敞开的,收集山脉的雨水和流泉。董家村是河边村庄,有十余户人烟,且散得很开,一条山边石板路把村户串了起来。洎水河流着流着就宽阔了,木桥有八节桥板,铁链锁着松木桥墩,木桥守着河水,河水自顾而去。

蓝春站在桥头,望着对面的矮山冈。矮山冈上,葬着她的老头大钟。望了一会儿,她拽一下手中的花绳,猴子从石礅上跳下来,翘着红屁股,龇牙,翻一个跟斗,往一栋石头房走。花绳套在猴子脖子上,挂着一对铜铃铛,铃铛一路当啷当啷响。她跟着猴子往回走。

猴子是老头留给她的。老头说:“蓝春妈,我走了以后,你有什么话,可以给猴子说说,心事烂肠,有事别埋在心底。”

老头说走就走了。哪有不走的人呢?老头无病无痛,功能衰竭而死。老头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在喝酒,和蓝春面对面坐着,对盅喝。蓝春说:“好好的人怎么说起终老的话。”喝着喝着,小半斤高粱烧就空了。老头说:“蓝春妈,把我那件白棉袍找出来,我要洗个澡睡觉。”

“天这么热,穿什么棉袍。”蓝春说。这是一件新做的棉袍,棉白如雪,是为入冬后当睡衣穿的。蓝春嘴里说着嗔话,还是去翻开衣柜,把叠起的棉袍抱了出来。老头坐在圆木桶里泡澡,隔着门帘和蓝春说话。猴子蹲在桂花树下,翻竹架玩耍。老头刮了胡须,穿了棉袍,牵猴子进杂物间,抱着猴头,抚摸它体毛,对它说:“我以后不在了,你也得守着这个屋子,守着我的蓝春妈。”

凌晨,天还没发亮,窗外微光如水。“吱、吱、吱。”猴子叫得慌。猴子的吱叫声,惊醒了蓝春。在夜里,猴子很少叫。吱吱吱,叫声哀哀,夹着惊恐。蓝春推推老头,老头没有动静。她拉亮灯,摇老头身子,身子死沉沉的。蓝春探了探,老头鼻息没了,但脸肉、胸口还有余温。她翻老头眼皮,眼皮闭得死紧。她颓坐在床头,抱着老头的头,泪水渗了出来。泪珠一颗滚一颗,抚平她皲皱的脸颊。一个相守一生的男人,最终以泪珠的形式填满她眼眶。

天亮了,蓝春给儿子平良打电话:“你爸在今天凌晨一点走了,走得很安详。”

平良在福州工作,平日很少回来。蓝春给亲友报了丧讯,用大白布盖了自己的男人。她在床前的脸盆里烧纸。猴子蹲在床上,吱吱吱地叫着。蓝春没有哭,平静地招呼客人,安排后事。她的嗓音耗哑了,喉咙被一只手掐住了似的。

男人就这样上了山。平良劝慰妈,说:“爸走了,你随我去福州吧。”

“你爸在的时候,我和你爸都没去。你爸走了,我去了福州,谁守你爸呀?他在山上,没人守,会住得很冷很凄凉。你爸留了猴子给我,我有伴。”蓝春说。

料理了后事,平良回了福州。猴子天天守在桂花树下。桂花树下有一个多边形竹架,猴子翻上翻下,吊在竹竿上翻身子。蓝春吃了早饭,牵着猴子,去木桥张望。矮山冈呈馒头状,乔木灌木纷披,墨绿墨绿。猴子乖顺,默默地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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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是她老头买来的。两年前,老头大钟去镇里走亲戚,见镇广场上有马戏团演出,他也去看。说是马戏团,不如说是猴戏团。因为都是猴子在表演。猴子都穿着或红或绿或黄的衣服,穿红衣服的骑自行车,穿绿衣服的钻火圈,穿黄衣服的荡秋千。红红绿绿黄黄的猴子玩篮球、放风筝。猴子都是猕猴,老老少少有十六只,给观众磕头作揖,抱着铁碗讨赏钱。观众抛香蕉、苹果过去,猴子跳下自行车抢香蕉吃,吱吱吱叫,逗得孩子哈哈大笑。驯猴人甩一根猴鞭,甩得啪啪作响,猴子边吃边躲,又逗得孩子哈哈大笑。

抢吃的头猴,被驯猴人吊在车拦板上,用猴鞭狠狠地抽,抽了手抽了脚(前肢后肢),又抽嘴巴。头猴缩着头,眨着眼皮,惊恐地看着精瘦的驯猴人。它挨一下鞭子,头耷拉一下,腿犟一下。头猴瘦弱,手臂长长,腿长长,体毛黄白。它的右手臂有一块长长的疤,无毛。疤黑如炭。马戏表演结束了,老头大钟还站在广场上,看马戏团的人收拾道具,把猴子关进铁笼子似的车厢。驯猴人见老头舍不得走,问:“马戏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残忍。”老头大钟说。

“猴子嘛,打一打,伤皮不伤肉,打一次长一次记性。”

“那些猴子都没吃饱,吃饱了的猴子不抢吃。”

驯猴人停下手中活,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虚白、脸膛峻峭的老头,说:“你也养过猴子?”

“没养过。饿了的动物才会吃东西。老虎吃饱了,还睡着晒太阳。”

“喂饱它们,要好多钱。钱不好赚。”

“你靠它们谋生,又不给它们吃饱,这个理说不通。被你抽打的猴子,手臂上有一块大黑疤。”

“它小时候顽皮,被我用火钳烫了。”

“你小时候被火钳烫过吗?何况它是猴子。”

驯猴人把猴鞭卷在腰上,很不悦地说:“我们不争嘴皮。我干我的,你看你的。你也可以不看。”

“我想买那只黑疤猴子。”

“买猴子干啥?”

“不干啥。就养着。”

“那是一只老猴,十六岁了,表演的体力都不够。你养不了几年。要不,卖一只小猴给你,可以多养十几年。”

“就买黑疤猴。别的猴不买。你出个价钱。”

“一千二百块,老公猴不卖贵。”

“八百块就买。”

“一千块。不能再低了。你看看我的脸,瘦得像猴。在外讨生活不容易。”

“就八百块。”

“你是个有趣的犟老哥。依你的话了。”

老头大钟掏口袋,掏了一把票子,数了数,只有四百三十块钱,面哀哀(方言:难堪、狼狈)地说:“我凑凑钱就来。”

猴买来了,被拴在杂物间里。蓝春见了猴子,说:“这只猴子也太瘦了,下巴尖突,眼睛也没神。瘦猴难养。”

“不是瘦猴,是猴瘦,天天吃不饱,哪有不瘦的道理。”老头说。

“毛楂楂(方言:翻毛,体毛不顺),得了病一样。”

“都是被马戏团糟蹋出来的。”

老头大钟去摘无花果。8月,正是无花果成熟期,紫红的果沉甸甸地压着枝条。他种了三亩地的无花果,自产自卖,卖了二十多年。他老了,腿脚不好,挑不了担施不了肥,由果树自生自长。摘了半篮子无花果,他抛给猴子吃。他抛过去,猴子挺直身子跳起来,接住,塞进嘴巴吃。一个无花果,两口吃完,皮屑不剩。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又抛一个过去。半篮子无花果抛完了,猴子还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倒倒空篮子,猴子攀着绳子爬上了梁,走来走去,落下一阵灰尘。

杂物间堆着许多杂物:两口土瓮、一架平板车、一口缺了锅口的大铁锅、一口酱缸、一个破了篾圈的箩筐、二十多个单瓶酒纸盒、半袋糠、一袋油菜饼、两个高桶火熜、一个木料谷仓。老头大钟把杂物清理了出来,可以烧的旧器物劈成了柴火,烧不了的旧器物当花钵。蓝春舍不得劈谷仓,说:“我们用了几十年的谷仓,怎么舍得劈呢?留给孩子作念想吧。”

“这栋房子,孩子都不要,更不会要谷仓了。你看看,谷仓被老鼠打了好几个洞,成了老鼠仓。”老头大钟说。

“其他东西可以烧,谷仓留着吧。家没有谷仓,哪像个家。谷仓给猴子过夜吧。”蓝春说。

入夜了,猴绳拴在仓柱上,猴子趴在谷仓睡。猴子睡了,老头大钟也呼呼入睡了。乡野寂灭,夜吟虫唧唧——唧唧——、嘶嘶——嘶嘶——、嘀嘀——嘀嘀——,声声长也声声短。洎水河在月下发亮,幽幽暗暗。哗啦哗啦,鲤鱼跳出水面。河弯过一个樟树、枫杨树茂密的弧形湾口,没入逼仄的峡口。夜吟虫,孤独之虫,在月亮没有西落之前,它们一直低低鸣叫。它们是蝼蛄、蟋蟀、螽斯、纺织娘、竹蛉、金钟、金蛉子、黄蛉、油蛉……银瓶乍破,星光四溅,长夜卷匹。偶尔的狗吠,瞬入长寂。

猴子给老头大钟带来了很多欢乐。他牵着猴,去河里洗澡。猴子在河里,凫着头,四肢扑通扑通地划动。猴子喜欢水,又怕水呛着,头直挺挺地昂起,游到河中央又退回来。老头大钟往河里抛无花果,猴子又急不可耐地游去捞。来来回回游了十几趟,半篮子无花果也吃完了。猴子爬上埠头,浑身湿漉漉,体毛淌着水,睁大了眼睛,像个活水鬼。它的眉骨又高又窄,突兀出来,淡黄的眉毛有些长,眼睑薄薄的,时不时地翻动,眼神哀怜。他教它刷牙,挤牙膏,张开嘴,牙刷上下刷。牙膏有植物油脂的气味,猴子受了刺激,口腔里的水喷了出来,喷得老头大钟裤脚湿了一片。

受了驯的猴子,胆子大,但乖顺。它骑在狗背上,骑在牛背上,去村里去田野游荡。村人坐在大樟树下拉天(方言:闲聊),它也坐下去,翻人的口袋或篮子,找东西吃。它吃水果、吃薯条、吃饼干。生食熟食,它都吃。村人给它吃了,逗它:“戴帽子。”猴子蹲下地,捡一块石头,放在头上。又逗它:“敬个礼。”猴子站直身子,举手敬礼。给它吃,吃了又逗它:“翻个跟斗。”它呼啦呼啦地翻跟斗,前翻后翻。孩童抱篮球来,给它苹果、香蕉吃,逗它:“滚篮球。”它站在篮球上,滚球。球滚动,它跳上跳下,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像水里的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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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子里,老头大钟扎了竹架,有单杠、双杠,有秋千,有平衡木。竹是桂竹,五六米长,可做晾衣竿,可做船篙。他忙活去了或午睡,就把猴子拴在桂花树下,让猴子翻爬竹架。

没人陪它玩耍了,它追着鸡鸭跑,追着小狗跑。鸡鸭吓得喳喳叫,撒开翅膀撇起八字脚,飞跑。小狗兜着桂花树跑圈,猴子兜着圈追,绳子绕着桂花树,越追圈越小(绳子十二米长),追不了,蹲在树下,咧嘴笑。它露出了满口长长的白牙齿,嘴皮往两边拉开,眼睛瞪得铜铃大,眨着眼。

养了两个月,猴子强壮了,肉鼓鼓,毛顺,有了油脂的光亮。老头大钟午睡起床,用篦子给猴子梳毛。猴子坐在蒲团上,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它的气息暖烘烘的。他一只手抱着它的头,梳头,梳背部,梳腹部,梳尾巴。梳了毛,猴子跳到老头大钟的肩膀上,抱着他的头。它蹲在他肩膀上,串门拉天去了。

老夫妇去走亲戚,带着猴子去;去镇里玩,带着猴子去;去山里捡木耳,带着猴子去。猴子在树林里,活蹦乱跳,在树上荡来荡去。它摘野山柿吃,摘八月炸吃,摘猕猴桃吃,摘野石榴吃,摘木瓜吃。它坐在树上吃。初冬的山林,琉璃似的,苦槠、海桐、大叶青冈栎、大叶山茶、麻栎、木荷等常绿乔木,一蓬蓬地覆盖,墨绿、油绿;白辛、含笑、阔叶天台槭、紫果槭、漆树、油桐、椿、五裂槭、山乌桕等高大落叶乔木,间杂在常绿阔叶林中,有枯瘦之美,柔韧的枝条弹着北风。山是空的,除了鸟语、流泉、风声。流泉从山崖跳下来,从巨大的涧石跳下来,水声轰鸣,隆隆隆。树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叽叽叽叫,在林杪飞过,如浪遏飞舟。鸟,让猴子兴奋。涧声,让猴子兴奋。山林的气息,让猴子兴奋。它吱吱吱地叫,手舞足蹈,蹦跳着走路、翻跟斗。直桶状的粉叶柿,它抱着树爬上去,吃得满嘴柿瓤。

老头大钟故去,蓝春一个人生活。她吃饭,猴子蹲在长条凳上看她吃饭。她对面的座位,她也摆上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酒杯。那是老头的座位,几十年不变。吃着吃着,她放下了筷子,长叹一声:“老头啊,你喝酒吃饭怎么不说话呢?”他是她肉里的一根骨。十八岁,她逃婚出来,跟着大钟从大茅山脚下的汪家畈逃到董家。蓝春是个娇小的人,却有着一副铁打的骨架,和大钟一起开荒种地,劈石造房,在洎水河边安生。他们没有分开过,一夜都没有。

菜端上桌了,猴子给她拿碗筷。吃了晚饭,猴子给她拿脸盆、洗脸巾。猴子会做很多事,拔萝卜、提篮子摘无花果、晒鞋子、掰玉米。这些都是老头教会它的。老头对她说:“以后,我不在了,猴子当你帮手。”当时,她听了撇嘴哈哈笑,说:“活人哪会指望猴子呢?”

平良每天早上七点,准时给他妈打电话:“妈,身体还好吧。”

“身体好,能动能吃。粥都喝过了。”蓝春说。她知道儿子记挂自己,怕自己醒不来。董家十七户人家,其中八户都是老人守家。老人们定了规矩,早起的老人挨家挨户敲门或敲窗,听到有人应答了,才离开。蓝春起得早,牵着猴子去敲门,猴子抓门,吱吱吱叫。听到猴子叫声,屋里的老人起床了。有一次,蓝春敲东英的门,敲了十几下,没人应答。她拿起竹竿,捅窗门板,还没人应答。蓝春叫上年轻人,破门而入,发现东英喝毒药死了。东英的老头过世十余年了,两个儿子在工地做水电工,在市区安了家,很少回来。东英有头晕症,这是一种不死不疼的病,就是头晕,感觉身轻如水上浮毛,眼发花,四肢无力。诊所相距董家四里地,想买盒药,很麻烦。大儿子接她去市区生活,她住了两天就回董家自然村了。她住不下去,儿媳给她脸色,也给她儿子脸色。她就哭她女儿:“你活着,我就有个依靠。你不在了,你爸不在了,我的指望没了。”她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生孩子时死在医院里。她生闷气,生大媳妇闷气,也生二儿子闷气,她在市区两天,二儿子探都不探一下她,眼里根本没她这个娘。

熬不住了,也就不熬了,一了百了。东英的死,给村里老人很大哀痛。辛辛苦苦一辈子,一包毒鼠强了结。蓝春双眼泡肿,牵着猴子给自己老头上坟,提个篮子,拎着酒菜,摆在坟前,哭诉:“老头啊,你自在了,也不带我自在。我也没个人说话,天天和猴子说话。”

蓝春习惯了自言自语,习惯了和猴子说话。烧饭了,她问猴子:“烧一个菜还是烧两个菜呢?”

猴子蹲在灶台下,看她,吱吱叫。蓝春说:“你说烧一个就烧一个。”

一个人吃饭,很乏味,什么菜都不合口味,咸也吃,淡也吃。没口味的饭菜下嘴巴,就粗糙。她倒开水泡饭吃,或者喝半杯酒,吃几筷子菜就下桌。她不愿动了,烧碗面条吃,调点霉豆腐或剁椒,骗骗嘴。出太阳了,她坐在桂花树下给猴子梳毛。篦子还是以前那把篦子,牛骨篦,是平良从厦门带回来的。平良送她篦子,说:“牛骨篦子顺头发,头皮不痒。”篦子用了七八年,篦齿断了两根。给猴子梳毛,她又想起了老头,想起了儿子。猴子蹲在她跟前,仰着头看她。她抱着猴头,梳毛,对猴子说:“你说奇怪不奇怪,老头走了这么久,我都还没梦见过他。这个死老头,也不托个梦给我,让我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让我放放心。”

有一次,蓝春起床,去放猴子出来。她打开杂物间的门,猴子不见了。她握着一把竹梢,四处找猴子,骂骂咧咧:“你个猴子,不给我打个招呼,你逃出去了?我就这么让你烦呢?老头走了,是没办法的事。你逍遥自在去了。”她站在院子里叫猴子:“黑疤,黑疤。”黄土狗晃着尾巴过来。去了无花果园,去了园后的山林,去了桥头,蓝春都没找到猴子。村里人也没看见猴子。

下午酉时,蓝春提了酒菜、碗筷、水果、香纸,去矮山冈给老头上坟。这是老头的周年忌日。卤猪耳朵是老头爱吃的,她烧了。酱爆豆腐是老头爱吃的,她烧了。红烧猪尾巴是老头爱吃的,她烧了。青椒炒酸豆角是老头爱吃的,她烧了。

一条两米宽的石板路通往山冈。山茶花开得白灿灿。刺藤缠着大樟树,往树上绕,开出淡红的花。篮子提在手上沉,她埋怨老头:“你走了倒好,让我给你提篮子,你也不给我提提酒菜。老头呀,你自私呀。”快到墓地了,蓝春看见猴子蹲在坟前,她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她低低地叫了一声:“黑疤。”猴子一直蹲着,哀着脸,眼睛半睁半瞌。

猴子走在前面,蓝春走在后面,往村里走。猴子走走停停,等着她。蓝春给猴子洗脸,给猴子吃香蕉、苹果。她再也不给猴子套绳子了。一条花绳圈不了猴子。一前一后,她带着它去山林玩耍。黄土狗也去,对着山㟖汪汪叫。

董家又死了一个老人,死在芝麻地。他收芝麻,挑着簸箕去,割茬,割下的芝麻秆装在簸箕里。割了半担芝麻,他喘不了气了。他坐在芝麻地顺气,气顺不上来,倒了下去。他有家族性遗传哮喘。三年前,他弟弟在河边犁田,一口气喘不上来,倒在田里憋死了。谷雨开犁,他弟弟死在谷雨日。

死了的人都葬在矮山冈上。矮山冈是董家自然村坟地。

一年后,蓝春也被亲友、邻居抬上了矮山冈,享年八十三岁。2016年3月18日申时,她坐在摇椅上给猴子梳毛,从头往脊背梳,篦子从手上滑下去,她的头耷拉在猴子身上。猴子拱着她,躺在椅子上。太阳晒着她。她渐渐黄白的脸,有了阳光熟晒的红斑。猴子摇着摇椅,摇着头,铃铛当啷当啷响。猴子摇了半个时辰的头,路过的村人看见了摇椅上酣睡的人。村人摸摸蓝春的额门,冷了。村人给蓝春儿子平良打电话报丧。每户老人的大门板上,都写有子女的电话。他们的子女,在门上,仅仅是名字和一串数字。

散文 | 傅 菲:虫与猴

平良在两个月前来过,陪了蓝春一个星期,又被蓝春催促回去了。蓝春对儿子说:“你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工作,耽误不得。我新鲜着,无灾无难,不用陪。有个头疼脑热,邻居都照顾着。”

猴子天天在矮山冈上呆坐,上树,爬坟。平良在家里守七,七个七,他得守着。圈坟、上香、烧纸、拜祭,当地人称作烧七。平良把谷仓拆了,在矮山冈上建了一个亭形的小房间,把谷仓拼接进去。猴子在谷仓过夜。董家夜夜可以听到猴子的叫声:吼儿、吼儿、吼儿。

半年后,矮山冈多了一只母猴。母猴是大茅山下来的过山猴。

两年后,多了两只小猴。黑疤猴带着母猴、小猴,常到董家摘无花果,掰玉米,采枣。它们在桂花树下翻竹竿,荡秋千。院子空荡荡。院子长了青葙、狗尾巴草、蛇床、藿香蓟。泡桐、白背叶野桐、牡荆,也长了出来。

铃铛在院子里当啷响,在清晨,在晚上。洎水河从湾口慢慢拐过去,木桥换了新桥板,朽去的松木桥墩也换了。河水有时汹涌有时潺湲,蓝蓝的底色始终不变,时而深时而浅,浸染着天色与山色。

2021年深冬,我坐在董家木桥上,望着猴家族过桥,无端泪涌。

散文 | 傅 菲:虫与猴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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