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黄国钦：德庆有柑不逊人

德庆有柑不逊人

文丨黄国钦

我的家乡潮州，盛产蜜柑，不久之前，我写潮州府辖地的《潮州传》，里面就写到：“潮州诸水果中，潮州柑最负盛名，唐初漳州别驾丁儒，《闲居二十韵》中，有句，云：‘蜜取花间液，柑藏树上珍’，说的就是潮州柑。陆游有一次食柑，触到心事，心生感慨，尝作《南窗擘黄柑独酌有感》，诗云：‘放翁潦倒鬓成丝，也把花前酒一卮。何限人间堪恨事，黄柑丹荔不同时’。与陆游心存块垒、忧然不乐相异，苏轼依然风轻云淡、潇洒放开，虽然连遭贬谪，囊中羞涩，来到柑园，仍然大快朵颐，完了，还作《食柑》一阕自嘲，诗曰：‘一双罗帕为分珍，林下先尝愧逐臣。露叶霜枝剪寒碧，金盘玉指破芳辛。清泉蔌蔌先流齿，香雾霏霏欲噀人。坐客殷勤为收子，千奴一掬奈吾贫’”。

乡贤秦牧，也曾经写过一篇《潮州蜜柑》。秦牧是散文大家，此文影响广矣。秦牧开门见山，就把人带到那花果飘香、心生向往的境地：

“听园艺家们说，世界上的水果，大体约有四百种（这是就大类来说，例如各种各样的香蕉，只算一种）。从只有几克的樱桃到大者可达三四十公斤一个的菠萝蜜，种类繁多，不胜枚举。这里面，葡萄、苹果、梨子、桃子、荔枝、芒果、榴莲、柑橙等，应该算是‘顶儿尖儿’的几种珍品了。它们各各在世界的某些地方，被人尊为‘果中之王’。

“其他的果子人们谈得多了，这儿我想来谈谈我们家乡的名产——潮州蜜柑。

“不论在国外还是国内的水果市场上，我所吃到的柑、橙、桔之类的果子，四川綦江的广柑也好，湖南洞庭湖畔的橙子也好，江西南奉蜜桔也好，或者国外的什么名种‘新奇士橙子’都好，尽管它们都各有其美妙之处，但是比起潮州蜜柑来，我都觉得稍逊一筹。”

就在写完《潮州传》后不久，我收到小友钟道宇，从肇庆给我邮来的两纸箱“德庆贡柑”。道宇是我在作家班时的同学，专攻小说，其中短篇小说，地域特色鲜明，文化意蕴浓郁。

道宇的端砚收藏，不露声色，却颇有几方令人眼馋的上品。他的小说，往往就是以端砚为切入口，状写古往今来。他曾经陪我在几位端砚制砚大师的作坊流连徘徊，让我在白宣、色宣上写字，交换大师的砚台。

老同学专诚惠赠“德庆贡柑”，当是好物。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的柑橘类水果。两年前，广东省农垦局组织到垦区采风，我们下到了茂名、湛江、阳江的垦区农场，那里的橙子，比如“廉江红橙”，就堪称一绝。

德庆贡柑，不同于潮州蜜柑，也不同于粤垦的廉江红橙。潮州蜜柑个大，稍有点扁，通体红亮，油光可鉴，一如颜料上的名称：柑黄、柑红，皮也厚些且有“毛孔”，这些毛孔，透气、吸取阳光，皮厚，则能贮存日照，故潮州柑果肉金黄多汁且如蜜甜。粤垦的廉江红橙，个大，体圆，光滑，颜色青中带黄黄中带青，皮比潮州柑薄，汁多有微酸，这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酸。

德庆贡柑却是一种天赐尤物，它是古昔之年，物种怀春，不经意间，橘和橙的天然杂交所成，从此成了一个柑橘品种，人工栽培，也有千年历史。据嘉靖《德庆州志》记载，德庆为宋高宗赵构未登基时的封地，随着赵构入主临安（今杭州），其柑果，也因赵构的名头，一路飙升，饮誉京华。

道宇是一个沉默的人，重友谊而少言语，他只是轻描淡写，嘱我好好品尝，看看这种果子，是否物有所值。潮州人吃柑，向来讲究，一般都是把柑翻过来，柑蒂朝下，柑脐朝上，双手捧果，两只拇指，嵌入柑脐，用力一掰，柑裂开两畔，又每畔又分成两小畔，柑成四畔，皮仍连着，先后有别，井然有序，煞是好看。外地人吃柑，因不知底里，无从下手，都是一只手捧果，一只手撕皮，一小片一小片地撕下来，圆满红润、喜气盈盈的柑皮碎成“一地鸡毛”，实在凌乱不堪。

德庆贡柑周到，它配有一枚塑料剖刀，橙红色，颜色与贡柑相配，豌豆形，两只手指穿过，在柑皮上十字形剖开，不费吹灰之力。德庆贡柑，个比潮州柑、廉江橙小，其之皮，又比廉江橙更薄，这种不是橘子、不是橙子的所谓柑，看起来却更像橘子、橙子。假如没有人告诉你，这是柑，可能百分之百的人，都会误以为是橙。

德庆贡柑一如道宇的为人，不声不响，默默无语，并不起眼，它的皮色浅黄，间有夹青，个个圆润，无有瑕疵。剖开柑皮，也闻不到果香，不像潮州柑的甜味四溢，廉江橙的酸味提神。但见果肉，微黄带白，白中微黄，清澈如冰，晶莹似玉。掰下两瓣，塞入嘴里，一股果汁，直贯喉咙，人不禁一个抖擞，犹如沙漠里跋涉，身疲力竭，口干舌燥，骤遇甘霖。这是别的柑橘类水果所没有的汁液，清清爽爽，不稠不腻，就像农历六月里、三伏天，含苞待放的白莲花泡冰糖水，那种若有若无的清甜，似真似幻的气味，沁人心脾，妙到毫巅。

我写《潮州传》的时候，多有涉史，对潮州柑的历史，多有耙梳。今啖德庆贡柑，味美汁甘，果肉酥融，有籽无渣，这勾起我探究的兴趣。据温爱民的《德庆贡柑略述》，“柑橘”一词，其实是橘、柑、橙、柚、枳等的总称，橘是基本种，在岭南各地，分布颇广，迄今，已有2000多年的人工栽培史。

西晋植物学家、谯郡铚县（今安徽濉溪）人嵇含，著有我国现存最早的地方植物志《南方草木状》，其中，就写到了岭南的橘，其曰：“橘，白华（花），赤实，皮馨香，有美味。自汉武帝交趾有橘官长一人，秩二百石，主贡御橘”。汉武帝是公元前156年—前87年，其时，岭南就已经有橘官，专职收罗“御橘”，上贡朝廷。嵇含没有写到的，是橘官还另有的一个职能，收“橘税”。南朝·梁乐安博昌（今山东寿光）人任昉，仿祖冲之著有《述异记》，其中记载：“越（粤）多橘园，越人出橘税，谓之橘户。各州橘户编橘籍，纳税于府；所州部，橘未贡先鬻（卖）者死”。可见，当其时岭南柑橘种植之广，其税赋已然成为地方的大宗收入、主要收入。

一边啖着德庆贡柑，一边翻读历史，真能心无旁骛。贡柑能够安神、静心、消躁、去火，安安静静的，人也就神清气爽。相传，汉武帝在上林苑修扶荔宫，有一帮人，就专门收罗岭南佳果植于园中，其时，载橘树200余株，能结实者，只有二株。汉武帝高兴啊，与群臣欢宴于旁，又命人摘下来分而赐之，岂知，地气使然，橘树到了长安，结出的果子，尽皆是枳。

德庆贡柑第一次出名，是在三国年间。苍梧广信（今广东封开，一说今广西梧州）人士爕，出任交趾太守，在任四十年，于东吴黄武五年（226）去世，年90岁。黄武三年（224），在士爕逝世前两年，橘官在士爕的郡望苍梧郡端溪县（辖地为今云浮云安区、信宜、德庆、郁南、罗定、及高州的部分乡镇）觅得一株橘树，其中有果“十七实同一蒂”，这个发现实在惊人。士爕遂命橘官马不停蹄，星夜连轴，飞赴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献橘，孙权闻讯大喜，以为瑞异，下诏列为贡品，命为“御橘”。

说到士爕，就要说到一个“怀橘”的典故。士爕在任交趾太守时，有端溪陆水人陆某，十四岁，代父戍边，来到交趾。士爕因其同乡，怜其年幼，命橘官端出橘果，招以待之。史载：“其怀三枚去，拜辞时橘堕地。爕谓曰：‘陆郎作宾而怀橘乎？’跪答曰：‘欲归遗（音wei , 给）病父’。爕曰：陆郎幼而知忠孝，大必成才，遂终其边戍”。后来，陆某有橘千树，无岁不贡，与千户侯等。

其实，关于“怀橘”的典故，并不止一个。更早的，有汉武帝时，扶风平陵（今陕西凤翔）人何敞，在交趾任交州刺史期满，启程回京时，路遇一位少妇，泣而告曰：妾端溪陆水籍小女，远嫁交趾，路遥未能尽孝；取怀中橘三枚与敞，托其道过端溪陆水村时，交与陆姓人家，俄而不见。

“怀橘”的典故，都是产生在汉代交趾、苍梧这片大地，足见当时，岭南一地，橘类的普及，以及优良，也足见斯地民风淳朴，以孝为先。

一方水土种一方果。潮州柑植于平原，廉江橙种于坡地，德庆贡柑，则遍布河岸田园之间。德庆位于西江中游，境内马圩河、悦城河贯穿全境，每发洪水，洪峰带来的有机质和泥沙，淤于河流两岸，遂使沿江沿河，田园村舍，土质疏松，土地肥沃，极宜贡柑的种植和生长。岭南的柑橘，多惧霜雪严寒，惟德庆贡柑，因西江自云贵高原奔腾而来，穿山过峡，翻滚击撞，流急水暖，水气升腾，消化了寒露霜降，所以沿江一带果树，不为霜雪所侵，其质尤佳。

而让德庆贡柑扬名立万的，还是与德庆有涉的当年的康王赵构。北宋宣和三年（1121），宋徽宗的第九子广平郡王赵构，被封为康王，封地就在康州（今广东德庆）。南宋绍兴元年（1131），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的宋高宗赵构，定都临安，康州为其潜邸，故诏以康州为府，敕名“德庆”。这与宋徽宗当年以端王登基，潜邸端州敕名“肇庆”，实乃“异曲同工”。其时，德庆地贫，无可以贡，便以当地的特产柑橘充贡。相传，当时在锦石山下搜得一株双橘连理树“一蒂二十五实”，如此贡物，异乎寻常，令人称羡。

从史书的片鳞半爪能够得出，斯时赵构喜出望外，脸有得色，其曰：“昔士爕献橘十有七子，用今方（比较）古，彼有惭色”。于是，赵构下旨，“双橘（吉）连理”此为祥瑞，定吉日南下巡幸康州。后来，因为边事紧急，未能成行。双树连理，一蒂二十五实，也成了迄今未能超越的记录。

在收到此番贡柑之前不久，道宇曾盛邀我到德庆去走走，感受贡柑御橘的柔情蜜意。然而成事在天，像赵构一样，有情况猝然突发，临启程了，又匆匆作罢。来年吧，来年如果岁月静好，德庆的柑园，我们会重觅三十年前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