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陵有诗说:“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初看拍案惊奇,再看甚感惊艳,三看还是觉得旁逸斜出,如明月别枝惊鹊,如子见南子。夏商周三代以降,可称圣人的唯有孔夫子一人,诗骚以来,可称诗圣的也只有杜甫一个。
大成至圣先师垂衣敛裳,庄敬恭肃端坐如仪,口诵仁义手删诗书,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也令人退避三舍。若无子见南子,以及与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于沂水中裸袒洗澡,然后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想,则与僻陋乡间岔道上三尺土地庙中长胡子矮身子的土地公公无异,土偶木梗而已。
诗圣杜甫忧哀黎元悲悯苍生,《三吏》《三别》《北征》《春望》《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诸篇,叫人痛,叫人哭,叫人生无可恋,沉雄笔意写尽乱世人间疾苦,如青铜铭文岱岳秦刻万古流传。但他如果没有《饮中八仙歌》,没有年少时的《壮游》,读其诗作,即便内心的敬意百分之二百,却无论如何也热爱不起来,亲近不起来。
晚明大才子、大玩家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话我从前就极喜欢,以为是个中人的大白话,是性情人语。到了中年,以为人有德有才,可为畏友诤友,而一个有德有才又有明显缺陷的人,才可以引为密友视为知己。一个人的可敬之处,在于其德其才其优点,一个人的可爱可亲之处,却往往在于他鲜明又于世无害的癖与疵。
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和杜甫都是既可敬也可爱的人,圣人是人,不是神,并且是好玩的人。好玩、有趣、有意思、可乐,我以为重要得很。在衣饭俗世里,好玩的人比生而知之、学而知之的智者,比品高德厚的君子更得人欢喜。
几年前,我写文章说过,“愿百年之后的墓志之上,得知音以篆、隶、楷、草四体题写四字:此人好玩。并画一鼠一猫”。人到世上轮回一遭,看似招招式式板板眼眼,庄严得很正经得很,其实无非是大家一道来做一场老鼠逗猫和老猫捉鼠的游戏。乡人土语,不说“好玩”,说“好戏”。童年时,呼唤邻家小儿女一起在屋檐下掏雀鸟,溪流中捉鱼鳖,就说“到我家来戏啊”,“去河沟里戏不”,往往一呼百应。戏也就是玩。后来一想,戏不只是玩,不只是游戏,也是生旦净丑末,是抹粉涂彩唱秦腔楚调莲花落子,着戏衣舞水袖演绎黄梅戏和眉户剧。
十六七岁时去江边古城安庆读书,修习的是建筑,向往的却是文学,同窗王亚自家中背来一包唐诗宋词,寝室诸位文学青年分抢一空。翻来翻去,其实半懂不懂乃至一窍不通,装腔作势罢了。当时,我沉迷于柳永、姜夔、晏殊、温庭筠,醉心于曲江临池柳,以及二十四桥明月夜波心荡,于太白诗、东坡词无所会意,更遑论宝相庄严的杜工部诗集。人的天分的确有高有低,开悟也的确有迟有早,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吃什么饭,似也是有定数的。
宋词多伤春,唐诗多悲秋。这话多年前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如今觉得还要再补上一句:伤春是小儿女的风月,悲秋是老成人的格致。人过了少年,在世上历经了一些人和事,柔软、细腻、多情、易感的宋词之心很快被一扫而空,越到后来,心境越趋向于持重老成,趋向于恬淡虚静。壮岁夜里品茗读唐诗,不似少年时隔雾看花,参以阅历识见,常有悠悠心会,也常有千秋兴感。以为唐诗与宋词的分野,如同《尚书》《春秋》与六朝的赋,一质一绮,杜甫的诗与李白的诗亦然。唐诗双子星的诗风判然如霄壤,一个以诗写史写实写冷暖人间,一个以诗写情写性写绮梦壮思。读老杜的诗,会让人的头颅不自觉地低到尘埃里,读李白的诗,则体清神澈飘飘然如遐举在碧云天中。“诗圣”之誉,“诗仙”之号,非虚词浪语也。
但圣与仙,有时候也相互转换,并非一成不变。浪漫飘逸的李白,写安史之乱的《豫章行》,“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之语,就似老杜一贯手笔。沉郁顿挫的杜甫,二十岁出头游越中,写下《壮游》,“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这些句子,豪放旷达,更像是青莲居士的风格。人的体性本有两面乃至多面,于诗歌文章可以窥之。
梁简文帝萧纲训诫次子萧大心,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此一语,足见萧纲是极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也是极懂得文章之道的人。谨重守正如杜甫,“越女天下白”以及“饮酣视八极”这些句子,与其平日诗风很不搭,偶尔的一枝红杏出墙头,却正是其作诗放荡处,也是其真性情流露之处。放荡,放旷而荡漾之,无拘不羁如野马水波也,是文章神妙通灵之境。
其实,李白也多次游历过吴越,写过越女,也说过与杜甫“越女天下白”差不多意思的话。李白《越女词》五首,说“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说“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又说“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这是太白诗歌的平常做派,尽管写得比杜甫更香艳直白,但不如“越女天下白”这五个字令我印象深刻。原因无关诗才高下,只在于杜甫性格与诗句的强烈反差。
我不曾集中研究过杜诗,但想来“越女天下白”大体算得他最“出格”的一句了。杜甫的诗,存世约一千五百首,足以让百代人敬奉他若圣若神,但因为有这一句,他走下圣坛神龛,让我喜欢让我乐。就像坐而论道的孔子让我敬畏,束手束脚,无所措手足,而瞒着弟子偷偷去见妖娇的南子回来,在很不高兴乃师所为的子路面前急赤白脸赌咒发誓以证清白的孔子,以及向往浴乎沂的孔子,让我欢喜,让我有与他亲近、喝酒、抽烟、说家长里短闾阎闲话的强烈冲动。
两位唐诗巨星,都说越女天下白。其实,比他们早得多的人就如此说,譬如东汉的应劭,他在《风俗通义》里就说:“天下之女白,不如越溪之女肌皙。”但越女的肌肤是否真的是天下最白?不好说。依我之见,吴越之外,长江两岸城市乡间美白女子也极多。当年在安庆读书,黄昏时分与同学在市井里闲逛,站在最繁华的人民路和吴越街的马路牙子上看人流,夕阳下,无数既美且白的窈窕女子,如长江之水一浪打来又一浪,叫人目不暇接。后来发现,芜湖也是,重庆也是,无锡也是,九江也是……不仅女人白,男人也白得可疑,于是感叹长江之水虽然浑浊却很是养人。吴越之地的水,我也见过一些,譬如富春江、钱塘江、瓯江、曹娥江、鉴湖、若耶溪、剡溪,或清或浊,或宽或窄,或汤汤或泠泠,各有神采风韵,养育美白女子自然也多,但似也不比长江两岸更多。
有几年对吴越历史生发兴趣,读《太史公书》中的《吴太伯世家》《越王勾践世家》《伍子胥列传》不过瘾,又找来古人的《吴越春秋》《越绝书》和今人的《越国史稿》通览一过。
又一年深秋,与诸友人雨中游绍兴,在八百里鉴湖上乘画舫看水景,听今世妙龄越女解说越中故实、清唱越剧。想到过西施、郑旦、鉴湖女侠,想到过断发文身、披发左衽、报仇雪恨之乡和《越人歌》,想到过帝禹东巡狩、吴太伯建国勾吴、吴越相争、越王勾践剑以及兰亭雅集,想到过王阳明、徐渭、旧时王谢和周家的大先生二先生,也想到过杜甫的《壮游》诗,以及李白的“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犹然记得,其时秋烟笼湖,水凉风静,鉴湖像一枚巨大的青铜古镜,清艳绝伦。水畔山阴道上,草葱木蔚,白鹭飞去又飞回。真个是画船浪浪,湖山苍苍,所谓越女,在水中央。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储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