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经,男孩爱在床上“画地图”。
天蓝得深邃,云朵大团大团浮游。
男孩捧着薄被去晒台,把一团团洗不干净的渍迹摊开,欢天喜地。
“妈妈,你看,天——真客气,要帮我晒被被呢!”
在男孩的心里,“天”原来是与我们毗邻而居的大叔大婶。我仰头看天,怎么也不能把这片广袤的太空想象成任何一个邻居的样貌。在我们的教育经历里,天,大多是位飞神或上仙,若是一个凡人——我盯着那厚实的云,依稀看到西斯廷教堂的穹顶画中,赤身裸体的凡人亚当正伸着手指,等着被神点化,也并非凡人。
他笑眼盈盈地看着云朵的影子在他黄乎乎的小被上印下不同的图案。
因为天是人,“气”也沾上了人的面目?天变得客气起来?傻气起来?娇气起来?垂头丧气起来?奶声奶气起来?
孩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天真,原来是个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2
天有异想的时候,比如一时兴起要做道面食,见风闲散着,就令它先去和个面团。
风一向尽职,出了门径直往人间烟火的方向,眼见了樟、栾、桂、槐诸树树冠浓绿肥厚,就一把捏过,使了力地按、揉、捏、搓,一时间粉屑漫天,乌烟瘴气。天见状又从海上挥来几团厚重的云,看心情随意泼洒百十毫升的水。天为刀俎,我为鱼肉,人间战栗。顷刻澜倒波随,柳诛桩拔,苇草伏地,荷叶颤抖,一切皆为佐料。
风雨的吟啸里,以为一切都会失去骨气。
不尽然。
单看那密密的竹叶丛里,一杆小竹上栖息着一只蚱蜢。平日里一有风吹草动,它就警觉得像装了弹簧似地不停蹦跶。此刻,风雨正在摧毁这片林子,蚱蜢却贴伏在竹竿上荡着秋千,摇曳舒展。那杆竹子上停着的蝗虫也是,圆头圆脑的,只瞪着眼睛盯着风雨。
不避讳风雨的还有竹牛。气质如牛的昆虫一定有许多过人之处。它们停在纤细的笋芽尖,气定神闲,枯黄的身体和竹节一般细长的足须在大风大雨里涂了蜡似的油光发亮。竹笋饮着上天的雨露往地上拱,竹牛就瞅准了最嫩的几株尽情啃。它们全身心地沉浸在享用美食之中,丝毫不忌讳风雨的入侵。同行人知道它们是勇士,如果和它打架,它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一条腿或者一只胳膊,丢到你手上,然后趁你惊愕之时,不见踪影。
黑蚁们聚在竹笋尖上,刚孵化出的蝴蝶在竹叶下收拢翅膀。一片小小的竹林,蛰伏着许多生物,它们不用向谁毕恭毕敬,俯首称臣,等待风潮过去,一切自会熙攘如初。这是它们的王国。
最天真的人,有时是最高明的。
3
菜园里种着三种瓜,南瓜、丝瓜,还有地瓜。
我腾出一个闲日去菜园。日上三竿,那里竟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知了们喊着别吵,站在最高的枝头偷听它们的梦话。
我一听,笑了,净是些傻话。
醒了没,再睡会。
睡了没,再躺会。
吃了没,再吃会。
三个傻瓜还在打鼾。
南瓜匍匐在菜园的最角落。只要有点儿土,就能结出瓜,从来不需人侍候。曾经它的花耷拉着想点心事,被摘去几朵,滚上面糊,油里炸去了,它也不恼,继续爬它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爬进旮旯地,翻上河滩,就是没想往高处爬一爬。它说它的皮又皱又糙,长得不讨喜,又不懂保养,挂在梢头配不上灯红酒绿,躺着就好。
丝瓜,总是活泼泼的。看上去细嫩的藤蔓有一圈圈刚毛,铁丝网上缠一缠,院墙上绕一绕,每一步都登高,每一步都欢欣。它的花儿得了阳光与月光的吻,一开起来就非常忘我,明艳开朗,虫儿都爱围着它转。忽然有一天,藤挂上了瓜,水灵灵的,让人望尘拜伏。但它晃啊晃,着急想落到地上,却不小心说出自己的秘密竟然是恐高,说穿了也是深深热恋着大地。
地瓜呢,三个字,埋没了。它却说隐居在泥土的幽静密室里,在黑暗中尝试用根系思考天地,心儿比红头白日下奔跑更敞亮。它心甘情愿。
它们在一个菜园里,在众多的瓜中,互相认出了彼此,并互相照会。
它们说话放肆,举止怪诞。比如一起听蝈蝈的夜曲,仰望星空,哀叹每一颗流星的陨落,愤恨每一个脚印的无情;一起嗅闻空气中的腥味,并发表对提高土地肥力,促进植物生长等大事的高论;或许还趁着一个月色寂寂的夜晚,拼命长,拼命长,有时还用自己憨憨傻傻的姿态,互相送去遥远的鼓励。
瓜熟与蒂落,在常人眼中如一枚射出的飞箭,一朵落下的烟花,倏忽一瞬。却不知这两者之间还存有一段美好的时间罅隙。这道时间的裂缝,一般人无心发现,无暇留恋,它们却自在其中。
一旦有风,它们的枝叶就松开藤须扑扇起来,像是飞鸟张开双翼,遥相应和,引颈齐舞。大雨来了,云涌尘飞,钟响罄鸣,它们大喜,举叶为盏,承接天际的欢露,挥蔓共饮。
这种时刻,不同于生命最初的朝气和光鲜,也有别于半熟时甘涩糅合的清纯,时至秋日,每一个瓜都不再惧怕烈日暴雨,不再惧怕洪涝干旱,不再惧怕黑暗,因为它们的身体里已经奔流着最浓郁、最饱满的汁液——天真与世故,是那么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它们身上,使得它们的每一片瓜皮都在成熟,要不绿意盎然,要不金黄烂漫,响当当的脆。
而且,它们这种年纪的瓜都生出了一种悲悯心。勇敢拒绝农药,享受小生灵的簇拥,甘愿不谙世事的蚂蚁蚜虫啃咬自己,吮吸汁水,又为蜂蝶蚯蚓遮荫蔽日,还借着微风,用细密的绒毛轻轻抚摸爬虫的项背,投去爱怜的一瞥。
它们柔软的根须都不断地伸展,向下,向土壤深处汲取营养,然后把精华,把自己呈送给众生,毫无保留。它们知道那些智慧、思想和情感也会随着每一种生物消化器官的咀嚼,在另一片土壤上生根发芽。
总的来说,它们竭尽所能地庇养着虫鸟,喂养着生灵,成就了这片土地;也安分守己,勤勤勉勉,实现了用绿色覆盖整个菜园的辉煌成就。
听上去似乎太过伟大。
谁知道呢,每块地里都有几个傻傻的瓜。傻傻的瓜最懂得热爱,这是它们的秘密。
4
早自习。
我远远看见教室门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可爱的栗子头,大大的黑眼睛,又是他。小家伙一见老师板下脸孔,立即大惊失色,缩回脑袋,逃进教室去了。
教室里书声朗朗。只有他呆坐在位置上,大眼睛惶恐不安地盯着我。我喊他到讲台边来,询问他不参加早读的原因。小家伙的眼睛红了一圈,水汪汪地看着老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在教室里巡了一圈,又走回他的身边,摸摸他的栗子头,看着他的大眼睛,再问他没参加早读的原因。
小家伙看到我温和的神色,胆怯地说:“今天阳光特别好,可老师您还没来,我想到您办公室去,和您说声早上好。”
当我把花盆揽在怀里,得意地向孩子们宣称这是他们的心肝宝贝时,教室里响起一片天真的惊叹。一盆小小的文竹,在短短二十天里,竟以撩云的势态,抽出几根一人多高的嫩绿的新芽。它们颤颤悠悠地互相倚靠,芽尖挺得直直的,还在继续向上蹿。小家伙们看得瞪大了眼睛。
我原本期待孩子们把这盆文竹变成一首童诗。
可刚下课就收到了告状:皓同学在拔文竹,而且还不听劝。
才不到十岁的孩子,摸摸文竹的羽叶又何尝不可,只不过是好奇罢了。我无动于衷。但教室里吵成一团,探头进去,见皓的小手紧紧攥着文竹细嫩的枝条,咬牙切齿地想把它连根拔起。旁边的小女孩急得快哭了,几个勇敢的男孩冲上去抱住他的身体,缚住他的手。可小家伙还是不依不饶,拽着文竹的枝条不放。
天,文竹的枝条虽然孱弱,上面的竹节也是有许多细细密密的小刺的,细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这样的枝条,不痛么?
“老师,痛的。”他摊开红红的手说,“但是我更想看看它的根,看看底下有什么,能让它长得这么高。”
幸亏我没对这些天真恶语相加,不然,我在教天真无邪的孩子分辨善恶的时候,自己就充当了引诱的魔鬼。
常听听天真的声音,也会得到天真的回声。
5
以为是起了淡紫色的雾霭,落到脸上的原来是不着痕迹的秋雨,无边无际。
桂树下铺满了花的眼泪,一只柿子也应声坠落。不眠的夏蝉曾在这片草地歌颂天空,现在只有一只促织的寒鸣带着留恋吟咏大地。起音绵弱,尾音随雨落下,晕开,不知不觉沉入深邃的土地。
湿润的草叶和潮湿的土地升起一片暗沉的香气,是鹅掌楸与朴树叶枯萎的芬芳,还有飘过一个小城的稻草气味。
此刻,我不想再去找那些很强、很硬、标准很高的东西去试探和碰撞了,我像是从遥远的异乡一路颠簸,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进到卧室,爬到床上,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吐纳夜声。我感觉到肉体、灵魂和空气一样年轻、纯净、饱满、轻盈,墙壁消失,屋宇不再,我与自己尽情相拥,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继而,像流星一样滑过一个闪亮的梦。
我想在这样的秋夜睡去,直至第一个冬夜醒来。
我从来不想掩饰天真。掩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
第一个冬夜。
风雨稍歇,水淋淋的石板地上一片寒光,湖面还心有余悸。
天地肃然。
梧桐站着,枯黄和暗绿在叶的两端拉扯;朴树怅惘着,落满冰凉的眼泪;没有一片花瓣在为秋天祈祷。
秋已身心俱疲。无力挽留什么,她任由叶片簌簌落下,胡乱地撒满一地。
一地落叶通往湖的深处,这是一群怪兽留下的脚印,它们正在张皇地逃跑。脚爪被雨水沾湿,脚印无奈留下,一地都是苟延残喘。掀起的风掐灭我刚擦亮的呼喊,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凄厉的啸叫像齿锯一样划过空气。在最后一刻,秋放弃了抵抗。
无边无际的雨丝落下,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间里,有人陨落,有人离去,有人无可奈何,有人依然热爱。我湿漉漉地站在湖边,惊诧我看见的确实是时间的脚印。暗自庆幸,又暗自悲伤。
不知谁说,天真的人,不代表没有看见过黑暗,正因为熟悉黑夜,才知道天真的好。
原来天真是个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进入需要机宜。
无知者身体太沉,天真不能带他们去飞越那座叫现实的高山。
原载《文学港》2022年第4期
吕颖,1982年生,浙江宁波人。爱书籍,爱光影交织的世界,爱博大与细小,爱宏阔与轻灵。在零散时光里坚持书写,以汉语的微光抵抗生命的琐细,以轻盈之思抵消时间之重。近年,有作品见于各类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