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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周瑄璞:沿河,沿着乌江,逆流而上

散文丨周瑄璞:沿河:沿着乌江,逆流而上

沿河:沿着乌江,逆流而上

文丨周瑄璞

2010年春,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班上共52名学员,男女各半,来自各个省份与各种行业作协。这不由得给人造成一个感觉,某个人代表了他所在的那个省。

刘照进来自贵州沿河土家族自治县,他长胳膊长腿长手长脚,窄长脸,大眼睛,嘴巴尖尖牙齿长长。走路身子不直,双腿弯曲,上身前倾,体态轻盈。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常年走山路的结果,总感觉他能攀着“鲁院”的外墙一路轻松上到楼顶。他乒乓球打得很好,长胳膊一伸,护住台案,闪转腾挪,迅疾如风,扣球也狠,把输赢当作多么要紧的大事。我这样水平的,根本不沾边,哼!所以对他没有过多好感。“鲁院”学习四个月,我与同学们来往不多,有些人甚至没有说过话,我更愿意默默地观察大家。在食堂吃饭,刘照进经常自带辣椒瓶,装着他家乡的辣椒酱,红红黄黄,颜色鲜艳,拿着瓶子各桌子转,与同学们分享。

学习快结束时,院里组织大家去上海、江浙等地社会实践。在一个大饭店里,他问服务员要辣椒,江南水乡的女服务员,给他拿不出辣椒来,他不肯吃饭,扭着头伸着脖子不停地喊人拿辣椒,叫来几个服务员也不管用,人家没有,哪里能给他变出来不成?彻底无望后,他开始嘟囔、抱怨,一顿饭吃得很是委屈。我不幸坐在他身边,暗暗白了他几眼,没有辣椒你难道吃不成饭了?出门在外,还不将就些?陕西人有顺口溜自嘲“没有辣子嘟嘟囔”,老陕的嘟囔我没见过,倒亲眼见证了贵州人的“嘟嘟囔”。我惯常以貌取人,整个学期里,我不记得跟他说过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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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挣回一点分数的,是他妻子的来访,出人意料,他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妻子,娇小,甜美,笑如清泉。她带来了一些家乡的腊肉,又是在食堂里,刘照进一块块分给大家,看着同学们大块吃肉,他脸上写满幸福。

我发现,那些其貌不扬的男作家,大多都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有人说,这是因为从事文学的人更懂得审美,我认为不只如此,美,谁都会审,美丽女人,谁人不爱?但如果你混得不好,没有吸引力,爱有何用?能娶到美丽女子,充分证明,作家的社会地位还算是较高,在社会上受人尊重的。尤其小地方的男作家,常常娶到当地最出色的女子。“鲁院”学习四个月,家属不断造访,班里男作家的妻子们,倒像是各地派往北京的形象代言人,与丈夫出双入对,由一楼大厅走过,吸引众人目光追随,或许真的天生丽质,也或者是小别团聚,让她们充盈着甜蜜的神采。打乒乓球的人,都会停下来,行注目礼,然后议论品评一番,当然多是赞美。

四个月转眼过去,其实五一长假之后,大家心里便有了时间过半的焦虑感,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走向分别。随着7月临近,我发现刘照进同学扣球的力度越来越小,尤其对面是女生的时候,后来干脆再不扣了,轻飘飘软绵绵地送过去,恨不得长胳膊越过拦网,深情地把球捧到对方眼前。结业的前一天晚上,“鲁院”为大家举办了结业宴,好像此时才明白,彼此之间多么不舍,为何之前几个月,懒得说话呢?大家开始交流,开始落泪,哭得最伤心的是刘照进,最后他坐在地毯上,哭红了眼睛。那时我还不能理解,对于一个贵州大山深处的人来说,全省一个名额,到首都北京学习四个月,意味着什么,而明天再千山万水辗转几次地回去,又是什么感觉。那个夏日的北京之夜,大家彼此泪眼相望,唱歌跳舞,希望时光停驻。大巴车将我们送回“鲁院”,一路歌声和泪水。在一楼大厅,大家不愿离去。上得楼去,回到各人房间,睡上一夜,明天开了结业典礼,就要各奔东西,有一些人,或许此生再也不能相见。而聚在这里不走,仿佛就是抗拒分别的一种方式。继续唱歌,继续流泪,继续打球。刘照进脖子伸得好长,青筋突起,大声唱歌:小妹妹来看我,千万莫要走小路。小路上的石头多,看硌着小妹的脚。他唱,大家就跟着应和,似乎对这支旋律简单的歌曲很是迷恋,反反复复地唱。后来就打乒乓球,刘照进和女生习习对打,他小心翼翼轻挥球拍,乒乓球变成一个棉团,柔柔地落到对方眼前,他的瘦长身躯,抽去了筋骨,缓缓行动,简直变成了电影里的慢动作,用柔情似水来形容,也不能更好地表达他那晚的状态。打几下球,大家又到“鲁院”外面路边小摊喝酒。刘照进跑去买了五包烟放到桌上,让大家抽。他没有更多话,只是让大家抽烟,陪着大家喝酒,眼睛红红的,伤感地听别人说话。那夜,“鲁十三”有人在一楼大厅打球,有人在外喝酒,或者打一会儿乒乓球,跑出去喝一会儿酒。进进出出,夜已深了,到凌晨了,天快要亮了,大家还是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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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回单位上班的那个中午,从办公室的沙发上醒来,发现不是“鲁院”的宿舍,眼泪哗地流下。回到全国各地的同学,大城市,小乡镇,想必每个人都经历了离恨之痛,有不少人,想起来就要哭一通的。后来听说,刘照进哭完之后,总要给赵瑜打电话倾诉一番。分别之后的几年,春节时,他坐在老家的木房里,围着柴火给同学和老师发短信,从来不群发,而是一个一个地发。我曾经收到他的祝福短信,带着我的名字。

之后,我们班里,除奥地利的方丽娜之外,除离世的于东田之外,四十九人,总是如期收到他主编的《乌江》杂志。这是一本内部文学双月刊,装帧雅致,每期封面是一幅美术作品,多为当地风光,所刊登内容放眼全国文坛,常有名家新作,当然还会有一个本土文学栏目。可贵的是还有稿费如期发放。

“鲁院”结业之后,大家建了QQ班群,同学们的联系好像更密切了,从前在校期间不交往的人,也隔着千山万水,在网上说起话来,那些当面不好意思出口的语言,那些思念的话,因了距离的遥远,都能说出来了,同学们随时在群里汇报自己的近况。从赵瑜的博客得知——那时还没有微信——当刘照进听说他要到湘西凤凰时,从沿河县坐班车几个小时,到达铜仁,又从铜仁倒车,先赵瑜一步到了凤凰古城,给赵瑜发短信说:我已到,开好房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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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突然听说,刘照进的女儿生了病,他正带着女儿四处求医。是一种很少见的血小板减少症,已经花去几万元,还是没有眉目,而他夫妻二人,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刘照进后来说,他曾在去往石家庄的夜火车上,站在两个车厢连接处,疲惫不堪,痛苦绝望,向着窗外的沉沉夜色,祈祷命运能够对他开恩。

我和班主任陈涛老师联系,建议号召大家给照进捐款。陈老师拟好文字,在班群里发布,立即大家踊跃向陈老师公布的账号上汇钱。远在奥地利的方丽娜,专门打电话,让我代她先交上,她回国后还我;还有人找秘方,寻中医;也有人二次向陈老师卡上汇钱。不几天,从全国各地汇往北京陈老师账号上的三万多元,转到了贵州沿河县刘照进的手中。经历两年的四处奔走,照进女儿的病终于治好了。

刘照进上“鲁院”的收获之一,就是结识了全国的优秀作家。《乌江》每期的头条稿件,都是他亲自约来的一线作家新作。他的真诚和热情赢得了一众文友的支持,有了好稿,大刊物发表之前,先在《乌江》发表一下。一时之间,这个隐在大山深处的内部文学刊物,在全国作家中,有了一些影响,文友们都知道,贵州的文学期刊,除了《山花》之处,还有一本《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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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刘照进从沿河县文联调到了铜仁市文联,任副主席。当然,他自己的写作成绩,他在当地的影响,也是重要因素吧。评论家施战军说:“我喜欢《顺水漂流》这样的有教养也有灵悟的写法。地处西南的乡间山里,刘照进以现代绅士般的句式回到儿时故地,反而清新利朗,场景沉思和谐,感应感慨无尽。”

在刘照进的散文里,常常看到“连绵的山,葱茏的树,清澈的水”,“雨后初晴,空气里弥漫着野花的清香”“低处流淌的河流,像民间的隐忍”,这样的文字,直让人感叹,南方的文学是靠水养育的,或许只有南方作家,只有山水之间,空气纯净之地,容易产生这样的文字吧。

2014年,身为铜仁文联副主席的刘照进,帮助印江县文联策划了一个中国作家看印江的采风活动。我第二次来到贵州,头一次是去遵义市一个产茶县,在那里,喝到了仙人岭的绿茶,那是我此生喝到最好的茶,竟然有淡淡的甜味。

常有人说,贵州山水,并不比桂林山水差,只是贵州人不注重宣传罢了,也没有一个诗人留下贵州山水甲天下之类的诗句。

2017年12月初,刘照进打电话来问,想不想到他的家乡沿河县去看看,县上有个活动。我说,正想去你家乡走走,我有一个写作计划,写写县里人的故事,就写你吧。他马上害羞,短信里说,“哎呀我有啥子好写的,来写我的家乡吧!”于是有县作协一位同志与我对接。过两天,当我着手买机票时,收到一条短信:各位参会老师,年底我县要迎接精准脱贫市级验收,原定的12月28日至31日举办的“第二届中国乌江文化高峰论坛暨新世纪乌江作家丛书作品研讨会”将推迟举办,具体举办时间待县里研究确定后再另行通知。因活动时间变化带来的不便,特向各位老师致歉。

似乎这才意识到,沿河还是贫困县,目前全国各地都在进行脱贫攻坚,当然一切活动要给脱贫工作让路。照进也专门来电说,活动可能推迟到春节后,欢迎春天再到沿河来。我说,春天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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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三天之后,短信又来:各位参会老师,经县委政府研究,原计划推迟举办的活动现将如期举办。

原来是精准扶贫验收时间有所调整。照进说,他本是请了几位“鲁院”同学,但那两人因为这里时间变动,他们的时间也另有安排了,不能前来。于是我与西安的“鲁院”同学林权宏,立即着手购票。可能因为冬天,旅游淡季,机票折扣很大,两个人的往返机票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元。从西安到铜仁,只有一班直飞航班,早上七点多,太早了,怕赶不上,于是我们乘上午九点多那一班,先飞贵阳,再转机到铜仁凤凰机场。

28日下午两点多,飞机落地铜仁。这是我见过最小的机场,四面环山,非常安静,空气清新。不是像大机场那样,来往班机繁忙,到达飞机停在候机楼身边,连接一个通道,将人引向楼上,而是乘客闲散地走下小飞机,就像是从公交车上下来了。进到只有一层的机场楼里,一个小小房间,摆着几米长的U字形行李传送带,周围站着几人等行李,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两步跨出大门,咦,这就出机场大楼了?刘照进已经在门外等待,他作为市文联领导,也作为那套丛书的其中一个作者,要回县上参加那个会议,顺路捎上我们。可我们还没有经历下飞机后在候机楼里走很远总要路过几个洗手间那道程序,考虑到路上还有几小时山路,又转身回到候机楼,刘照进给指引了洗手间,再出来上车。车行几分钟有一个岔路口,刘照进说,从这里拐上去四十公里,就是湘西的凤凰,这个机场两省共用,所以叫铜仁凤凰机场。他说话哑着嗓子,多年吃辣子吃坏了咽喉,去年做了个小手术,今后不能吃辣了。

虽然是冬季,可还是一路绿色,山不太高,高速路在山间蜿蜒。我看着窗外说,这是雾,不是霾。刘照进说,我们这里,向来不知霾为何物。重重大山,叠叠苍翠,团团云雾,高速路的前方,也卧着雾团,汽车撵去,将它们冲散,它们又在前方聚集、等待,好像无数的雾团约好了,跟人捉迷藏。我贪婪地看着窗外景色,张着大嘴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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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前一天下午不小心喝了稍浓的茶,也或因西安雾霾过重,心脏难受,又害怕误了飞机,竟然一夜没有睡着。上午两趟飞机上睡了两次,时间太短,不能解乏,便在车上沉沉睡去,直到照进叫我,马上进县城了。我睁开眼,感到地势在向下走去,车在山上转几个弯,进入一个谷地,眼前呈现零星的楼房。照进指着右边一条路说,从这里向下走二百公里,是我老家。我激灵一下,立即清醒,二百公里?说错了吧,二十吧?他说,没错,直线距离一百多公里,实际路程要二百公里,沿河县为狭长地带,县域内南北走向近三百公里,2000年之前,路没有修好,我到县上来一次,要走两天。沿着乌江向上走,步行一天,到洪渡镇,住一晚上,早上搭船再走一天。洪渡镇上只有一条铁驳船,一天上,一天下,所以我们出门要算好时间。

夕阳朦胧照射,汽车进入县城,沿着乌江而行,江边有半人高的护墙,只闻到江水气息,看不见乌江芳容,暂且保留一丝神秘。到了酒店,下车入住,不在话下。

晚饭后,刘照进和妻子一起,到酒店来与我们见面,刚好我房间那位女士不在,于是将林权宏叫来,四人相见。妻子仍然娇小甜美,好像七八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我说莫不是这里好山好水,让你青春永驻。

几年前刘照进调到铜仁后,妻子也跟着调去,但因为职称没有对接好,每月工资少拿一千多,妻子又回到了县上,在教育局上班,女儿嫁到了贵阳,所以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分在三个地方,县上,市里,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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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照进说,之所以来看我们比说的时间晚了一会儿,是夫妻二人去给我们买茶叶了,这是当地千年古茶树上的茶。我见那纸袋上所写:二十世纪初,贵州省茶科所专家在塘坝等乡镇发现千年人工栽培古茶园,最大树龄一千年以上。全县境内的四万余株古茶树,是上天赋予这片土地如此珍贵的资源。最后一句话,颇为打动人心。我讲了喝过的仙人岭的茶,说还是贵州的茶好。看新闻说,现在中国的茶,施化肥,打农药,所以产茶大国出口茶叶却很少,因为农药超标,进入不了国际市场,我已经不敢喝国内的茶了,托人从国外带茶来,想想也是悲哀。那么这千年古茶树,想必是不施肥也不打药的。照进说,还有更高级的品种,说实话我买不起,送你们的是中档的。我说中低档就行,反正营养成分都是一样。第二天,打开袋子,见那茶叶亮晶晶的,发着纯净的光,冲泡之后,清香甜美,口味确实卓越。

大家围坐,细话当年。我因睡眠不足,头晕眼涩,脑子已完全不管用,用手机录音,佐以笔记,录下刘照进当年的生活。

我的脑中慢慢还原出一个边村青年,逆着乌江而上,一次次去往镇上,去往县城,后来在镇上居住,又到县里定居,由沿河县城出发,去市里开会,到省城领奖,上北京学习。

刘照进1969年出生于沿河县后坪乡茨坝村。他说,随便拿起一张中国地图,他都能找出他村子所在,因为是贵州省沿河县最北端的一个村庄,在一个耳朵形状的尖头上,村子后面,就是重庆地界。他们村上一辈子没有去过县城的人很多。他从小爱好文学,小时候村上一户人家,家里有几本书,三国水浒之类,他就到人家家里帮忙干活,人家把书借给他看。

他是在师范学校开始写作的。贵州省思南师范学校,坐落在乌江边,思南是一个小县城,在沿河县的上游,20世纪80年代的交通很落后,他是学校离家最远的学生,上学之路是这样的:从家里出发,步行一整天,走四十五公里到洪渡镇,住一晚上,次日一早坐班船,水路再走一天到沿河县城,第三天坐车到学校,因为没有直达班车,中途还要倒一次车。文学真是个奇妙的事物,似乎越偏远穷僻之处,越是有文学的种子顽强地生根发芽。那时候,学校文学氛围很浓,有一个新星文学社,刘照进是副社长,主持编辑油印刊物《新星》。

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后坪乡一所小学教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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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数学体育音乐,啥都教。在他的文字里,那个小镇是这样的:偏远,闭塞,缺电,靠一柄手摇电话和外界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邮递员每周步行六十里送一次邮件,来去急匆匆的身影,像远方不可信的谣言。在近乎绝望的孤境中,他开始练习写作。

他一个人的工资五个人花:当时没有工作的妻子,正上中学的两个妹妹,还有幼小的女儿,生活极为窘迫。他爱吃辣椒,渣豆腐不要钱,但没有辣椒不好吃,辣椒最贵时七元一斤,硬是没有钱买,只好吃白惨惨的渣豆腐。

因为生活及其他原因,他曾经中断写作十年。1993年,当时流行停薪留职,他也办了手续,到广州打工近一年,在石厂带工人,拉石头。外面打工不像想象的那样能挣到很多钱,于是他又回到家乡,重新教书。

直到1999年,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再次激发了创作热情。当时他是后坪乡教育辅导站的教研员,有一天,正在吃中饭,看见老家的一位曾经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过三等功的复员军人,背着从乡民政办领出的救济棉被,狼狈地行走在小雨中。刘照进请他到家里吃饭,才得知他的房子刚刚被大火烧没了,复转军人泪眼婆娑地说起他的孩子要不是被邻居家读书的女孩救出来,就烧死了。房子起火时,寨上大人全部上山劳动去了。刘照进同情复转军人的遭遇,也被这件事深深感动。他在编辑简报时,随手在钢板上刻下这件事,又誊抄下来投到地区的《铜仁日报》,居然被采用了。于是他有了重新开始写作的冲动。他不停地写不停地投。从偏僻乡镇寄出的一篇篇散文,开始在地方报刊发表。

读书写作,让他看到外面那个世界,吸引着他,一次次走出他工作的乡镇,到县城去。一个人在路上走,半天也见不到人,面向大山,看着野花,大声唱几句歌,低头想一些事,不喜不悲,只有满心的向往与无名的惆怅。乌江自南而来,一路北下,仿佛急于奔赴前方,行走得十分狂野,滩底石多,急流险滩,铁驳船颠得厉害,行走缓慢,偶有外面来的人,根本不敢坐那船的,只有本地人,也是无法,不坐不行。常常走着走着,遇到水底石多,水流湍急的滩,船无法行走,靠拉纤和绞滩机绞船,几股力量合起,将船再次发动,逆着江水,爬上陡坡。有时会绞一个小时,将船拉上滩,也有两次快要拉上去了,纤绳突然断开,眼见着那船往后退去,在激流里打转,稍不注意就会碰到石头,船翻人毁,真是惊心动魄。

2000年,县里成立报社,需要几名记者编辑,据说经过反复比较,最后确定要刘照进。于是他来到县城,改行到报社当记者,2007年调到县文联任主席,主持《乌江》杂志。那时候,县里的文学气氛不是特别浓,常常一期刊物的稿子都凑不齐。他就将前几年办报纸副刊时的作者召集起来,月末组织大家搞笔会,聚在一起谈文学,改稿子。没有经费,大家就自筹生活费,平均分摊。这样慢慢地把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团结起来。2003年之前,县里没有一名省作协会员,到2013年他调离沿河时,已经发展了十二名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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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讨会开了一天,12月30号早上,会议组织大家乘船,一路向北,沿江水而下。现在县城的上游,重庆境内的下游,都修了水坝,乌江在沿河县境内,水面升高,水流平缓,江水变了性子,宽广平静。刘照进说,在江上这样一直走下去,就会到他的村子。

气候清冷温润细腻,我真切地感到,过去几十年所呼吸的北方空气,颗粒粗糙,也就明白,为什么南方人比较细致,就连他们的水果蔬菜,萝卜蒜苗都那么精巧水灵。船顺水而下,左边贵州,右手重庆。乌江沿岸,属巴蜀文化,地貌和风光,风俗与民情,也都相像。水流平缓,水质清澈,刚才岸边行走,水浅之处,能看到石子和水草。沿河县城,实在不小,昨夜里乘船看两岸景色,颇有现代小城的气象。船行十几分钟,两岸开阔的视野渐渐收拢,河水进入乌江峡谷,山重重水茫茫,前路隐在云雾中。当地文友晏武芳说,之前没有建水库时,水位比现在低几十米,船行峡谷,要仰头看两边的山,那才是真正的山峡。那么就是说,现在的水位,有几百米之深。竟然这么多的水呀,不由得想起我们陕北的干旱,这世上的水,为何不能匀一下呢。我立在船头,直感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衣服的每一个纤维,都灌满江风,全身上下,都是江水的气息,直将自己渗透。后来感冒了几天,也觉得很值。我想替广袤北方,好好感受这浩荡的水,浓密的雾。

江水碧绿,似永无尽头,船头如丝绸波动,船尾像碎玉迸溅。两岸山上,还是绿色,可以想见夏季将是如何的浓郁。山是石山,少有土地,那些树林灌木,为了存活下去,长出近十米长的根,裸露着自己,不顾一切地抓住岩石。

来自毕节的诗人彭澎说,早年间他从毕节到沿河来,要走两天,先坐汽车到贵阳,在贵阳坐火车到玉屏,在玉屏转汽车到铜仁,在铜仁再乘汽车到沿河。现在自己开车,五个小时到达。我前天已经从照进那里得知,贵州省是全国七个县县通高速的省份之一。因为交通起步得晚,干脆一步到位。我问彭澎,为何自己买回家的杜鹃花不容易养活?他说杜鹃是移栽不活的,离开原有土地,就会死去,不过它有五年的假活期。春天,杜鹃开放,十分壮观。于是和彭澎约定,春天到毕节去,看那漫山遍野的红杜鹃。

船在江上行走三个小时,我差不多一直在船舱外,船头,船尾,船舷,贪婪地望着两岸的山,无尽的水,呼吸甜丝丝的空气。只有吸过雾霾的人,才会知道,什么叫细腻清新的空气。我与当地文友讨论,江面宽度有没有一百米,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有。水面与陆地不同,没有参照物可比,无法丈量,而我因没有一个确切答案而小小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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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低矮健壮圆脸的男人,长得十分贵州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自船头向我走来。我穿着羊皮羽绒服,还觉着冷,后悔早上出发之前应该毛衣外面加个毛背心,而他只穿一件衬衫和一个外套,而且外套敞开。我发现当地人都穿得很少,莫不是习惯了湿冷?他顺着船舷的窄道一路走来,显得通道更窄,他带着全世界男人欲跟女人搭讪时的那样做派,左右晃动的身体是一鼓一鼓的自信,观望的眼神是度量一下局面,他走到我身边,说声你好。两人并排站立,望着翠色江水和倒退的青山,相互回答那些通常标准的问题。他来自黔东南,向我描述那里景色如何优美,一定要去我们那里看看,比他们这里景色还要好。当一个人向你说这样的话,大多是怀着对自己家乡的热爱之情。早上走在去往江边的路上,林权宏说,这里的人都很热情好客,昨天晚上他同屋那小伙子,非要请他出去喝酒,他不好意思去,又不认识咋能一起喝酒呢?可他说,你到了我们这里,就是客人,要请你喝酒的。最后觉得实在太晚了,没有去。我说,这或许跟他们地处边陲有一定关系吧,外人生人来得比较少,见到一个就挺亲热。比如把你放在沙漠上,走几天见到一个人,那就要热泪盈眶了,一定会真诚相待,断不会耍心眼欺骗人。放在繁华都市,平原地带,成天见到陌生人,竞争激烈,烦都要烦死,每日所想都是置别人于死地,哪里会请你喝酒?

眼前这位男士说着贵州普通话,差不多能听懂一半,反正是描述他家乡之美丽,讲述散文诗的写作,是否完全听懂也无所谓,只跟着附和、赞美,适时点头微笑就是了。可他接下来说,我认识你们陕西xing阳的一个诗人。我说,噢,咸阳的,叫什么名字?他说,不是咸阳是xing阳。我说,荥阳?不属于陕西,是河南。他说,不是荥阳是xing阳,上xing下xing的xing。行阳?刑阳?没有这地方啊。他越发着急,脸都有点红了。我说,你写一下好吗?他张开左手掌,用右手食指,写了一个“旬”字。我长出一口气,又涨了一次知识。最后,两人加了微信,这位先生姓封,是黔西南一家杂志的主编。

活动结束准备离开沿河县,我向照进提出,想到县城老街上去走走看看,也不枉我来沿河县一回,能否推迟几个小时出发?在刘照进的《一条大河拴住的小城》里,沿河县城有几多风情与浪漫:城是典型的山城,被一条大河拴在水边,绵长的梦想也被拴在水边,脚步也被拴在水边。城不向四方铺展,因为背后是高山,是陡崖,于是就一屁股坐在斜坡上,任凭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星罗棋布地散乱生长、发育,也任凭那些光溜平滑的石阶古巷曲里拐弯地向上蔓延、旁生。这样的文字,让人对小城无尽向往,和凤凰古城同样的风情,只是这里没有沈从文。他还描述了一对恋人曾在此居住,男的是一位画家,女的是文艺青年,那是20世纪80年代。吊脚楼上,木窗斜开,枕着乌江涛声,二人饮酒作诗,月光,绘画,三餐,相爱,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后来女主角沿着乌江而上,寻找新生活去了,多年再无影踪。

照进让县文联的小侯女士开车带着我和林权宏去老城,而他回县上家里取些东西,两小时后约定地方会合。汽车从老城区穿过,街道沿江而走,窄窄的,弯弯的,聚拢小小繁华。吊脚楼已经拆去,街边商店也出现了外文,人们的生活不知是否还延续从前,是否有人愿意从追赶现代化的匆忙脚步中停下来,慢下来,细读一下月光、涛声、诗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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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很想下车来走走,将自己的双脚踏上旧城街道哪怕两分钟,可街道狭窄曲折,不能停车,又不好意思耽误时间。问小侯,哪里有卖刘照进送我们的那种古茶树的茶,我想再买一些。小侯说那是在新城一家专卖店,于是过了沿河大桥,到江东的新城而来,道路变得笔直宽阔,直奔那家店来。店主小夫妻和孩子一家三口坐在里面。我说要前天晚上一对夫妻来买过的那种茶。女主人拿出几个袋子让我们看,说那种绿茶,卖得就剩这一点底子了,送给你吧,不要钱。大约有二三两的样子,她倒在纸袋子里。我又去看红茶,长长的形状,挺好看,六百八一斤。我跟女主人搞价搞到五百,说买四两,分装两个袋子。此时那位坐着的男主人,已经听出我们的外地口音,他站起来戴上塑料手套,给我装红茶,说,这茶不要钱,送给你喝吧,觉得好了,再打电话来买,给你寄去。啊,那怎么行,那点绿茶底子送我,已经很好了。我将二百元钱放在桌上。他将茶装好,放到手提袋里,又将桌上二百元钱放进去,我把钱拿出来,放回桌上,他复又装回袋子里,如此这样三个回合,二百元钱最终回到我袋子里。男主人说,前天晚上他不在,是弟弟在看店,要是他在,那两袋也不收钱的。他妻子又给林权宏装了一小袋。小侯也站在他们一边,说,真心送你的,就收下吧。女主人给我们发了名片,说,如果喜欢,再打电话。

小侯送我们到刘照进家附近,将行李拿上他的车,与我们挥手告别。车很快出县城,向铜仁去。我给照进说了茶叶店送茶的事,照进说,这下让你知道,我们贵州人有多豪爽了吧。照进一个个列数到过铜仁的“鲁院”同学,他说,每次活动,请上几位,他有一个理想,就是让“鲁十三”同学,都能到他这里来走一走。我们说起了远在新疆的刘亮,那个总是最后一个到食堂吃饭的人,四个月也没有倒过来时差,为了到“鲁院”来学习,被单位扣掉了四个月的工资。如果有机会,同学们能凑十来个人,一起到新疆去看看刘亮,那是最好的。

我拿出茶叶店女主人的名片,看到她叫崔芳,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感谢今天赠送茶叶,很不好意思。我给你邮寄一箱陕西的猕猴桃吧,你名片上地址,快递可以送到吧?她回信说,不用客气。我说,谨表心意,那我就按这个地址寄了啊。

几天后,崔芳发短信说,猕猴桃收到。让我将地址告诉她,她要给我寄些礼品茶。天哪,我寄猕猴桃是为了感谢她的赠茶,怎能引出她再赠茶,这样下去何时了。我说不用了,已经赠过了呀。她说不一样的,这是她们的礼品茶,坚持要我地址。我按电话号码加了她微信,发去我的地址,又发红包,说茶叶我很喜欢,可邮费要由我来出。她却不收红包,第二天,钱又自动退回我的微信。我看了她的朋友圈,店里做一些赠送活动,想她给我寄的,或许是做活动剩下的礼品茶,尝尝也可的。不想几天之后,收到一个盒子,打开来看,实实在在的两袋子,像那天送我的那样,一袋红茶,一袋绿茶,茶叶比那天的品级更高一些。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陕西特产回报,寄赠了我的签名书。几天后,见到她朋友圈发了书的照片,还从网上搜出我的照片与简介,贴在一处。我用几分钟时间,浏览了她的朋友圈,认识了她的形象。那天匆忙,其实没有注意看她。这是一个约三十岁的女子,清秀水灵,薄施粉黛,为拍照片,适度矫揉造作,但掩饰不住一股爽朗之气。她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儿子,大约五六岁,她的丈夫那天见到了,很英俊的一个男子。

从此遇到崔芳发朋友圈,那些日常琐事,接送孩子,朋友聚会,略为搔首弄姿的自拍,配一些励志的鸡汤文,我在千里之外的古城,会心一笑,点一个赞。

散文丨周瑄璞:沿河:沿着乌江,逆流而上

周瑄璞,70后,河南临颍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散文集《已过万重山》。作品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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