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一个好作品,应该是从身体上割下来的一块肉,能够感到整个身体的疼痛。薛松爽的第一句话就震撼到了我,让我有了继续阅读的兴趣。来,我们一起静静地读,静静地思考,我相信你们的眼光。
薛松爽,70后,河南南阳人。
诗杂碎(或未尽之诗)
薛松爽
一个好作品,应该是从身体上割下来的一块肉,能够感到整个身体的疼痛。
一个人的伤口,能否流淌出所有人的,人类与世界的悲伤?
有些人,终其一生无法写出自己的墓志铭;
所谓诗人,就是写出了自己墓志铭的人;
有的诗人,写出了人类的墓志铭。
一些词会在你的生命里成长,并最终说出你的命运。
我看到了一地鸡毛。有人费尽气力,让鸡毛飞起来。甚至闪出一点光芒。但是,为什么不去喂养一只鸟呢?为什么不去喂养那真正的血肉、骨骼、云端的真正飞翔?
古诗是一场典礼,新诗是一种挽歌。
诗永远是一种缺憾—–你写下的诗,构成了一部真正的无用之书,失败之书。
在古代,诗也许是一种美满、自足。但是,这些美满和自足,却映照出了诗人自身的破损和无用。
一些诗人会基于自己的写作经验,发展出一种自我的诗学。他的自我的书写为其提供了充实的、可靠的笔触、肌理和内在之光。这种诗学的价值是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存在,如同一座座耸立的大大小小的山峰。当然它一定包含着整个诗歌共通的轮廓和内在。眼光更为宏阔的诗人或者诗学理论家,会俯瞰或者深入其中,捕捉属于整个诗歌的共通的东西,构建出人类共通的诗学(当然也是相对的)。
现代诗是民主的、开放的。无法像格律诗那样被注释,它允许有无数种解读,包括误读。每个人的不同解读构成了这诗歌的一部分,也共同形成了一首诗。所以,从另一方面来说,每一首现代诗都不是完整的,它在每个读者心中破裂、变形、旋转、增殖,成为无数个,成为那变动着的一个。
但这并不意味着现代诗的孱弱,它恰恰是坚硬的,它的内核在不停阅读中能量更得以增加。如同一只坛子,在阅读中缓缓浮出地面。
未完成,艺术的一个母题。未显的艺术的母题,一个黑暗的基座与宝库。罗丹受米开朗基罗影响,创作了大量的“未完成之作”,在未雕琢的大理石基座上雕琢出完美的人物或者独立的器官,但这其实是一种完成。他只是借助了未完成的概念。它们本身是完美的、自足的,粗糙的基座与雕琢的部分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作品的整个生命。罗丹的《地狱之门》是真正的未尽之作,在长达几十年的构思、体验中,他留下了这件未尽的人类杰作。它的未完成成为作品的一个阴影,仿佛地狱群体的无穷尽地挣扎带来的连绵阴影,未完成成为这个作品的时空的一部分,仿佛命中注定。
所有完成的都来自于未完成。所有的完成也会带来更多的未完成。
未完成,映照一个人的最初的清晨。
未完成,时常会构成一种晚期风格。
诗人总是期待着下一首诗的出现。他一生都在向着那个永恒的“完成之门”行进,但要接近它穿过它,却不可能。黑暗之途愈走愈艰难,每走一步就好像几万光年。他在一点点挪动。
他的一生也只写出了一首未尽之诗。
一个人的一生只是在写着同一首未尽之诗。所有的诗人,也在写着同一首未尽之诗。
诗是对一种绝境的无限接近。
有两种诗歌。一种将自身汇入时空的无尽河流,成为喧腾不息的一部分;一种凝固了时空,惟停留于此刻,成为“时间的冰块”或琥珀。
两者皆获得了永恒。
所有写出的诗都无法真正抵达那永恒绝对之诗。它可以无限接近,但永不能抵达。
所有的评论,都可以算是误读。即使那种认为最准确的,也依然是。一首诗有永远挖掘不尽的地方,犹如宇宙的黑暗。
一片枯叶瑟瑟作响。
满树新叶柔润明亮,春风里舞蹈而无声。一股清甜的气息。只有枯叶在瑟瑟发抖,发出声音。
它还要继续悬挂。直到另一场雨,或雪——
树木落光了叶子,那幅肖像终于显露,简陋而清晰;
我也是这样。终日以尖细的笔触,勾勒着那一张脸
但它始终模糊、浑浊。酸辛无法生出一根根皱纹
我还在长着我的叶子,无法摘除的绿叶子,仍止不住地颤栗——
当你开口,晦明的山色下,用死者的语言说出;一个幽灵居于你的身体,它接通了你与死者与未来者的通道,你们用一种语言言说——那来自幽暗的词语——在你死后,它会继续说出,用你的诗行、文字,用另一个身体,嘴唇……
这些苦涩的黄色楝实要一直挂到深冬。在冬天,灰喜鹊会啄食一部分。它们吞吃了它的籽实?幽暗山色深处的的积雪闪耀。
它融掉的部分,正由你说出——
诗歌是无用的。当它有用,就成为一种工具,与诗歌无关,并将真正的诗歌践踏在地。
诗歌一旦与权力结合,会成为一种极权、暴力。一种可怕的美。它会以美的名义掠夺一切,吞噬自身,成为那恐怖的机器的一部分。
当真正的诗浮出,字、词、句,就会隐现。
当你看到字、词、句,那是诗的辨析学。
传统必须与现实接续,方为传统。如同河流,必须贯穿今古,流淌日夜。
继承传统,难的不是接续那些水,水源,而是要找那种力。那种推动你去捧起水源的那股原动力。
悲而不哀。(哀的丧礼早已完毕)
痛而无楚。(楚已沉入水底)
天才是一种冒犯。
将整条河流压缩入一根水管喷出,这是天才。它更是一种度。更狭窄,更有力甚至尖锐。大多数人只看到了它的喷射的力量与华彩,没人注意到那内部的一整条河流。
自由于诗乃河流的两岸。对于河流,岸是必须存在的。
没有岸,也就没有河流。
自由诗的关键,就是两岸及河床的存在。这也是自由诗的界限。
一刹那的闪电,和它之后广大的黑暗。
诗人要自造一个深渊。并获得与这个深渊对视的能力。
诗人的籍贯永远属于外省。
死亡并不是真正的问题。生死存亡才是问题。
人一生有千千万万个死亡。肉体的死亡是一个界限,但不是终止。当一个个死亡的过程被记录,被传阅,这个生命就一直存活。
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生命中显现,他被激活,就不会死去。
一个人有无数个身体,无数个时代的身体。他会一次次死去,也会一次次活过来。
蔷薇出山,细嗅猛虎。
巨大的城市在等待着巨大的灾难。每一个。
里尔克说:真正的诗人使可怜而疲惫的词汇变得焕然一新,恢复处子之身,年轻而丰饶。
我们今天的诗人,常常使每一个词成为风骚的女人,甚至婊子。
诗歌让我们经历不同的人生,无数个世界与人生。诗歌让我们一次次失去,甚至死亡。但它有最大的力量让我们一次次重生,它新生的力量绵绵不绝,成为我们诗歌的源泉。
西方伟大的艺术中有一位基督。我们古代伟大的艺术中,有一种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心灵。
中国人的心灵与自然切切相关。桓温征战之时看到年轻时种下的柳树,已有十围之粗,慨然落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历史初始,生命之心甚至拿来与一棵青菜并置:比干剖心后仍然不死,路遇老妇人。比干问:“人若是无心,如何?”妇人说:“人若无心,即死。”比干即大叫一声,热血溅洒尘埃。
在中国,这故事还有后续:比干吐血死后,天降大风,飞沙走石,卷土将比干尸骨葬埋形成天葬墓。墓周生出空心菜和空心柏树。牧野地区人民为怀念他,用比干心起名心乡即新乡。
真诚乃诗之最大技巧。
诗人有一个无边的身体。但他的诗歌仅仅凝结为一颗心。所以对于诗人,散文就是他的诗歌的注释,或者身心的释放。
诗歌更多面对的是不可知之物。对不可知之物的凝视、思考,对话、交流,是诗人的真正功课。这给诗带来更多的沉默和阴影。
一个亡灵,因为含纳了更多时代和人的阴影,而更像一个活着的人。
真正的诗人,在他的时代,就是一个“亡灵”。
一个亡灵的队伍。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都是戴罪之身。
薛松爽的诗
古塔
每一座塔底都埋着一位母亲
唐塔的下面是唐的母亲
宋塔的下面是宋的母亲
新修的塔底是新的一个母亲
每一座塔都静穆,方正
只在塔尖显露一点光辉——
塞尚
他在母亲去世的下午还在作画,
他一刻不改变自己肩部微微倾斜的姿势。
将面对的坚固、完整、静穆搬移到纸面,
这坚固、完整、静穆的
祭奠、缅怀,与挽歌。
骂年
风雪中充满了咒骂。
仿佛仇者坐于道路中央,
将他的满腔咒骂一把把掏出来。
我朝着他艰难行走,并将仅剩的残破之躯披于他的冰凉身体——-
向晚
宽大的蓖麻叶子沙沙作响
此刻万物都挨着跪下来
仿佛天空就是最大的枷锁
我知道眼前的白纸上
跪着一千头哺乳的羊
也跪着一百头觅食的狼
星辰的微光跪下来
凑近黑暗者的乳房
悲 剧
谢幕之时,已空无一人。
当一代人走上舞台,配角们
不停倒地,冒出白沫,挣扎着死去
又以新的状束站起,辩论,口吐莲花;
而主角并不死于最后一幕:在黑暗
交加电闪雷鸣之中轰然倒地。他于
第二幕的开始就已悄然死亡。那时
时代之雪刚刚开始消融。代替他的
是另一个更加鲜艳的自己。
在一场饭局中,圆润的额角又一次
抵上漆黑桌面,当他抬头,已是另一个。
他早已预见他的死亡。第一幕的尾声
荆棘与褴褛中,他缓慢吟唱:彤雪纷,
凉风迢。掩血迹,奔前程。夜色中
一个苍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