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太原。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山西文学》《青年作家》《解放军文艺》《星火》《飞天》《黄河》《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等报刊,著有诗集4部,散文集2部,诗文合集9部。
▍认领
来,让我把身后的来路再辨认一次
收回目光时,最该认领的还是
那个省域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吴薛村。
种植着小麦,蓖麻,棉花和玉米的土地
那是我的胃口,我的方言,我的命运。
无论走到哪里,它都与我构成锐角
那么尖锐,一碰,我的心就疼。
其实,我与一只麻雀有着相同的哀愁。
▍潦草的人间
已到了也有亲人活在地下的年纪了
是的,父亲今年已经3岁了。
院子里曾经指头细的法桐高过窗口
它茂盛的枝叶遮挡住了我一部分视线
一切都是命运的旨意
总有我们无力改变的悲戚。
最终,我们什么也带不走
带走的只是这一具腐朽的身体。
潦草的人间啊,只有在深夜写字时
我的孤独才被自己清晰地看见。
▍苹果园
足够好,见过了它们的青春,我并不想知道
枝头上这些年轻的果实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仿佛全世界的麻雀都聚集到这儿了
这些糟蹋果实的家伙,像一个庞大的合唱团。
从果园出来,我对他们说,等一下
让我先把灌满耳朵里的鸟声仔细掏干净了。
▍黑暗中浮游的意念
把纸片一样单薄的身体摊开在床上时
恐怕我是这条街上最晚睡下的人了。
黑暗中浮游的意念,所到之处便有了一小块光亮
它们是实存的,只有我能看见那些细节:
比如,分担着我命运的亲人们都有着穷人的面相
但叫人更悲伤而感动的是——
他们总是在贫困与圆满之间用力地活着。
▍在春天
是花都会开的,谁也代替不了谁的颜色。
有黄嘴的雀儿从鸟窝里探出头来
唧唧地叫着,小小的眼睛那么明亮。
大地之上,青山不语,草木安生,流水远去。
▍一只菜虫
无骨的身体蠕动着,慵懒的样子
伏在叶子上或隐藏在叶子的背面
那么绿,那么小的眼睛、嘴、牙齿
啮食着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
从它咬出的锯齿花边的小洞里漏下的阳光
在绿叶成荫的菜架下斑斑点点。
▍豌豆地
走近时,从豆荚里蹦出的几颗豌豆
一下子就滚得不见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
生怕再碰住了那些干透的豆蔓。
受不了,真叫人揪心,转身离开时
仍听到身后“啪啪啪”豆荚炸裂的响声。
▍早春
晃动的枝头,几只歇脚的麻雀正在整理羽毛
看它们的眼神是迷茫的。是的
总要刮几场风,春天才能在枝头稳住。
大地上,及近及远的新绿若有若无
对于生活,我也有同样的焦虑与不安。
▍方言
奥秘只有天知道,但遗传是看得见的:
缺氟的牙齿有黄河的颜色,保留着小麦的胃口。
唯有当地人才能听出,不足百里外
在浓重的方言区里还有小语种。
口音里带着小地方的偏僻、固执
因此,置身其中时
我就不止一次怀疑尧帝禹王也曾说这样的话
甚至嫌弃它的土气;当远离时
又奉它为亲娘圣母,并且自以为是地
不允许任何人对它哪怕有一点点的轻蔑。
▍甜到悲伤
已是繁花落尽的深秋了,天微凉
银色的风把果实一层层剥开
让我不可理喻的一生就这么空虚着也罢。
有月光的夜晚,天空是悬在头顶的镜子
我看得清这转瞬即逝的永恒。
安闲的晚年,多像一块黑色的巧克力
它细腻的甜莫名地让我甜到悲伤。
▍听海
那么远,又如此近,是我的背景,也是核心
即使我不听的时候,也能听到它的声音。
入夜,它是从我的枕头上流进我的梦里的
我仿佛盖着整个大海在睡,而且感觉,是涛声把夜扩大了。
▍印象
物质主义的城市总是被奢侈品主导着。
精致生活是苟安的反对者。没有,
没有一个女子不认为自己是白金汉宫的女王。
银行比教堂多。辟有无红灯的快速通道
但也有不少禁欲主义的单行道。
倒闭的书店已改成了咖啡馆。道路都架起来了
抱怨的汽车还是难找到一个停车位。
惟有法桐、银杏树的绿荫覆盖的小街小巷里
烟火人情才是最生动的部分。比如,
将身体前倾到摩托车把上的那个染发小子
青春一闪而过,很酷的样子像极了佐罗。
▍在山中
当然,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
在这边的悬崖上大声地喊对面的人
回音返回时,落在山谷这个巨大的音箱里
感觉自己的声音好陌生,又雄浑地像个男低音
更出色的是,声音中还饱和着瑰丽的晚霞。
▍告密者
我早已原谅了这人世的荒凉。
秋比夜深,藏在灌木里的昆虫们
胆怯的低鸣潮湿而漆黑。
哦,止步,屏住呼吸,让我的耳朵
来仔细把这世界上最小的告密者辨认。
▍棉田里的母亲
即便是一滴露水,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它瑟瑟的寒凉是有重量的
打湿了母亲已晒得褪了色的衣襟上。
淹没在棉田里的母亲,看起来那么矮小
她比一株棉花高不了多少,善良地
也像一朵内心柔软的棉花。
我一辈子只会说方言的母亲
在劳累的秋天,是离土地最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