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西娃说,近六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做精油,我现在是一名芳疗师,它成了我吃饭的行当。来自大自然植物的精华也疗愈着、帮助着我的身心灵,我的生命要跟它们分开是不可能的。我就用一个芳疗师在其中体悟到的一些东西来开启我的演讲。
西娃,70后生于西藏,长于李白故里,现居北京,玄学爱好者。2016年出版首部诗集《我把自己分成碎片发给你》,曾出版过长篇小说《过了天堂是上海》、《情人在前》、《北京把你弄哭了》;《外公》、组诗《或许,情诗》入选台湾大学国文教材。获首届“李白诗歌奖”铜诗奖、第三届“李白诗歌奖”银诗奖。《中国诗歌》2010年十大网络诗人,《诗潮》2014年年度诗歌奖。2015年获“骆一禾诗歌奖”,《诗刊》首届“中国好诗歌”奖,2016年诗集获“李杜诗歌”贡献奖。诗歌被翻译成德语,英语,日语,韩语。主持《边缘艺术》诗歌栏目。
活出更好的自己,萃取诗歌
西娃
我现在在这里谈的这些诗歌观念,除了一些已经在我心中形成的恒定的东西,其他的我很快就不认了。原因很简单,我在不停地成长,三年前和三年后你们看到的我是不一样的。我的诗歌观念也在不停成长,那我为什么要留下文字在这个地方。所以我今天讲的很多东西也不算数,因为回去我还会继续修改。
我要讲的主题是“萃取精华成为诗歌”。
众所周知,近六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做精油,我现在是一名芳疗师,它成了我吃饭的行当。来自大自然植物的精华也疗愈着、帮助着我的身心灵,我的生命要跟它们分开是不可能的。我就用一个芳疗师在其中体悟到的一些东西来开启我的演讲。
高品质精油有三个重要的条件:产地、萃取方式和纯度。
在这里我普及一下,你们买的精油,淋到纸上,如果它很快就挥发了,一点油脂都没有,这就是纯精油。如果留下很大一片油脂,它就绝对是掺假了。
产地就像诗人的出生地和生活环境,我们几乎没有办法选择。
萃取方式的其中一种是溶剂萃取法,会加入很多的人工合成成分,让植物大量出油,这种精油几乎都用在了香水、化妆品、美容院中,这种萃取方式是为了降低成本来获得最大的利益,这就很像把写作当工具,去获取世俗利益的泛写作者们。
而高品质的、对自己有要求的诗人的写作像冷压法、蒸馏法和二氧化碳临界萃取法,这里面含不得假,不能加任何额外的添加剂,植物是怎样就是怎样,萃取出的是最纯粹的精油。这种方法出油率低,但是品质好,很多可以口服,对身心灵没有伤害。移植到诗歌上,这就如同一个成熟的多年写作者,有真正的技艺与技巧,这样的写作者对自身也有高标准的要求。
纯度呢,就是要看精油里面是否掺假。比如天竺葵的重要芳香分子是香茅醇和香叶醇,这和大部分玫瑰的精油化学成分相同,但玫瑰的价值是天竺葵的数十倍,于是有人就用天竺葵假充玫瑰,从而欺骗不懂行的人,甚至把很多半专业人士都被骗了过去。移植到诗歌写作上,这像有些写作者本身没有什么真东西,却用花里胡哨的、似是而非的诗歌语言,在作品里搞得貌似有真东西一样,甚至让许多写了几年的诗人都觉得是好诗。真正的专家则会看出来这都是假把式。而真诗人会拿出真与纯,会拿出真诚、真实的心,去写出纯粹的诗、真诗。
打开精油的钥匙有三把:植物科属、精油化学、个体使用的感受与经验。前两把钥匙就像我们了解一首诗歌的基本构成,而个人的感受和经验同样很重要。诗歌也一样,每个人的个体经历非常独特。外来的一切物质进入我们的身体,都需要我们去经验、去感受,并由此去了解我们身体的变化,去观测我们情绪的变化,我感悟我们身心灵的反应,从而获得跟自己阶段性生命相契合的一手材料,写成的诗歌就具有很高的原创性。原创性就像使用精油的个体感受,是非常重要的。
精油是来自大自然提纯的精华,对我们的身心灵都有疗愈作用,它们是活性物和灵性物。即使科学家把芳香分子完全地分离提取出来,多年来人类也造不出一株植物。这就是事物的神秘,上帝知道。我们感受到它们的神秘,却无法用植物科属、化学分子把它们分清、重构,但它们仍然存在。感受这些,会增加我们生命的神秘性,给生命与诗歌带来异样的质感。正如方闲海刚才讲到的那些被遮蔽的东西,我觉得这也是诗人需要挖掘的东西。毕竟我们通过受想行识能接触到的事物只占5%,那不可见的95%是什么,仍然值得思考。
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植物、水土、地气会给你带来什么?我经常通过精油感觉到世界上的四十七个国家和地区都汇合在我的屋子里,带来不同的地气、水土、人情,就看我怎么打开自己去体会它们。吸嗅不同的精油时,就像我们到不同的地方去旅行,只要具有身体的灵感、直觉、悟性,就会开启一场芳香之旅。同时我们也是在进行采气,见识和能量随之而来。一种精油跟另一种精油搭配,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正如我们在写作一首诗歌时要选择怎样的材料、怎样的语言和叙述方式,才能更好地为诗核服务。要做到没有互相排斥、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是对诗人功力的考核。
精油里面有无穷奥妙,我上面只说了些其中常识性的东西在如何与我的写作发生关系。另一方面我也是在诉苦。之前里所采访我时问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打通精油与诗歌之间的关系的。”当时我正披头散发地忙我的工作与生存, 因为每个月底我都要把精油打包邮寄出去。看到这些问题我压力很大,你知道里所又是个认真的“葵罡之人”,她为了策划好这个活动,一直追问,我一边打包一边想起问题还没回答,又马上去回答。这就是我的生活现状。
所以以上的内容一方面是对里所这个问题的延伸回答,另一方面我也想告诉大家,我们每个人活着真的不容易,如果问我要不要再活一次,我真的不活了。我经常问自己,我为什么转世成人,来受这样的苦。但因为我们要生存,所以我用每天的生存,用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跟我的生命和诗歌产生一种联系。因为我觉得在写诗方面我是有天赋的,我还想写点好诗,所以我生硬地、带着漏洞地,不得不和诗歌产生联系。
精油是植物的精华,我认为诗歌就是诗人从自身里萃取出的精华,萃取者是诗人自己,所以要做怎样的人、要写出怎样的诗歌,是要靠我们自己活出来的。苦难也好,不苦难也好,都只能去活。
我讲我披头散发地打包,就是想说我是个普通人,只是写了一些诗歌而已。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是个普通人,原因很简单,我对世俗的洞见、对不同偏见的超越,我的好奇心、探索欲、敏感度,又把我从世俗人中分离出来。每个诗人进入写作时的悟性、洞察力,很像高僧的禅定状态,所以诗人也不是普通人。
如果我们这一生真的没办法打开自己,那么保持多少原始的美好品性,比如本真、质朴、诚实等,对我们也很重要,这就成了我们要去做的。很多人在社会里厮混一圈,污迹斑斑,最初的真诚就失去了。保持好原始的本性需要功力,在这个过程中也能写出不少好的诗歌。
同时,我们需要生命的进阶,人最怕活着活着就活死了。我是指肉体还在人间,意识和观念却被屏蔽了,不进化自己。为什么那么多人认为古诗、80年代的诗歌才是诗,现在的诗不是诗,因为他们的意识死在了那个地方。所以我们一定要打开意识。
我尊敬的诗人伊沙,每天写大量的诗歌,他在采访中说,他的每个毛孔里都是诗歌。为什么他见什么都能写,写那么多好诗,原因是他诗歌的意识打开的广度比我大。我为什么没能把看到的都写成诗歌,因为我的诗歌意识一定有问题,观念没打开。除了才华,诗歌观念的打开非常重要。
关于观念我举一个例子。前几天,我跟我女儿聊天(我女儿是我的小闺蜜,我们什么都聊),她说:“西娃娃,我知道你真的活得很艰难,但你花了很多钱把我送到国外去读书是对的。比如说前几天我跟男朋友和他的爸妈在一起看电影,有个情节是一个村长为了在战争中胜利,牺牲了他的儿子和大量村民。如果我一直在国内的话,我会认为这是对的。但我外面上了学,我认为这是错的,村长只有权力安排他自己的生命,没有权力去牺牲别人的包括他儿子的生命,因为我男朋友也在国外读过书,我们俩就和他父母据理力争。”通过这个例子我想说,如果我们写诗的人有这种我可以牺牲一群人的观念,无论他的诗歌语言有多纯,情感多么饱满,那他的诗歌内核也会是很low的。超越意识非常重要。所以必须不停地碰撞,不停地学习。
打开意识、扩展意识是让身心灵充满活力的手段,也是让我们的诗核不停变化的手段。为什么很多人写了很多年都没有变化,就是因为他的诗核没有变化。
熟悉我的人知道,我有五六年时间突然不在了,有一阵去学佛,又去学玄学,这阵子又去学精油。我不是因为要写诗歌才去折腾这些,是因为我自身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我生命中有很多的好奇心和纠结。折腾让我的身心发生变化,也就让我的诗歌发生了变化。
我每天的功课之一是观察自己的起心动念,比如这一瞬间我在对你们演讲,我反观自己的起心动念,会想,“我在卖弄自己吗?”我没有卖弄,我只是讲述我自己的生活。我时时刻刻处在冷静地自我观测中,有不好的东西我马上就把它纠正,因为我想成为一个非常好的人。
我在跟自己或跟别人相处时,也会观察自己的起心动念,这让我发现了很多不认识的自己。这些年我做精油,接触到很多方方面面的人。之前我在书斋生活中,接触的都是我这个频道的人,悟性非常高,一说什么马上明白。但现在面对方方面面的人,给他们讲精油的时候,我也会挣扎、委屈,要一次一次地给他们讲,一个生姜精油我得讲七八次,我会有厌烦心吗,会有。这时候我会沿着这个念头去挖根,弄清它来自于哪里。比如我碰到宇向,给她讲精油,我会观察自己起心动念,我是为了帮助她,还是要获得很多的利益。如果我发现自己是为了获得很多利益,就会马上纠正这个念头,我不能这么贪婪。不停地观察起心动念,就是要不停地修正自己的念头。我想做很好的人,但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烂好人,我认为烂好人不是个好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我遇见很多陌生的自己,很多坏的自己。我想到在利益面前的那种自己,令人恶心,太不堪了,于是马上及时退回来,把自己抚平。
我跟着佛学老师修行的五六年,他真的一次次打碎了我的自尊。他第一次见我时我还那么骄傲,因为我当时写诗,又写小说。他说:“你有什么呀,闯社会你也得多有几件衣服。你有自尊就是因为你会写几个字?你是个女人,你生活中能做什么?做妓女你不行,因为你不敢丢掉自尊;做妻子,你付出不了那么多;做情人你又觉得委屈。那你还能干什么呢?还是好好修行,让自己充实一点。”当时他把我的自尊打碎得一塌糊涂。我当时在一首叫《爱上科恩》的诗歌里写到:“我在深夜撞墙/身上掉下的灰/多过墙上掉下的……”真是煎熬过来的。
沈浩波在授奖词中说:“西娃有一颗敢于袒露、敢于直面自我和生命的真实心灵。”也有不少人问过我:“你写得那么赤裸,你的亲人怎么看你?你的女儿怎么看你?熟悉的人怎么看你?”我一律回答:“我不活在给别人看的过程中。”我的生活、生命经历以及经验,给予了我那么多,我觉得上天都确定我是一个诗人。我必须回避和回击世俗目光对我形成的干扰。一个生命进入世间,有过这么多体悟,不把它写出来,反而因为世俗的眼光把它们屏蔽掉,这是糟践生命。当然,这需要内在力量,而内在的力量需要去积蓄,通过各种手段,比如灵性修为,比如学佛,比如诗人身上都有的洞见和觉悟心,这都可以让我们境界更高,进入更高的生命层面。
各种生命经验的积累,让我们获得只属于自己的一手资料,想把它们变成诗歌,需要不断去写。于是写也成了活的一部分。
记得在江油召开“李白诗歌奖”颁奖典礼的时候,我问过韩东一句话:“每天写也看不到什么变化,为什么还要每天写?”他说:“铁匠每天打铁,铁肯定在变化,铁匠知道,被打的铁也知道。”这句话我琢磨了很长时间。
我一直不是个日常的写作者。每个诗人的写作习惯不相同,我做过一个实验,每天睡觉前告诉自己,明天必须7:40醒来,然后就真的醒来了,连续一个星期就形成了惯性。有段时间我也每天都写,但写作的惯性给我带来很多弊病,比如拿到什么题材都写。所以我会停一段时间,让诗歌变得陌生,我也因此写出了很多像小学生写出的东西。不要让陌生感阻挡自己,因为诗歌是创造,不是在惯性中不停地写作。我们都知道写出一首超越平常的诗的时候的快乐和满足感。
当然,诗歌写作到最后,是对一个生命多方面修养的集中体现,我说出的,仅仅是很少的一部分。
以上,都是针对段落生命的,只要我们活着,只要还在进步,每天观念都在变化,只要还想创造,就要丢弃以前的东西,因为旧的观念也在阻挡我们。只要不断体悟、不断打开意识空间,生命就会进阶,诗歌也会跟着进阶。
西娃诗选
“我一次次充当,哀悼自己的人……”
阴雨绵绵的下午
进入马礼逊教堂后的墓园
(——最早的基督教坟场)
多么隐蔽和孤独的所在啊
挂着雨水的树们
挂着雨水的青草地
挂着雨水的我们
像坟墓一样冷寂
我并不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自从父亲离世之后
我就害怕接近任何墓地
坟墓里的人我不认识
之前也没听说过他们
——这些因各种愿望
远离家乡抵达澳门的
欧洲魂灵
我久久站在一座坟墓前
被一个幻觉定在这里:
“此刻的我,是长眠于墓中的那个人
我常常从坟墓里闪出来
站在自己的坟头,一次次充当
哀悼自己的人……”
我们从来都不认识自己的影子
梦见我们结伴出家
两男三女
我在路灯下看见,多出
一个人
远远走在我们的前面
几个人用同种声音告诉我
那是我的影子
我从没认识过自己的影子
也从不知道,她
可以离开我,并独立存在和领路
而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的影子,为什么都没有跟来
捞 魂
我双手捧着一盏油灯
在黑暗里,机械的走动
灯光下,我只是一小团黑影
外婆与我保持两步之远的距离
她缠过的小脚一步一颠,身姿有点发虚
我们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沿着寂静的河道拖着自己的影子
外婆手里拿着一根竹棍
在水里点一下,在我的头顶点一下
拖长缓慢而苍老的声音——
“西——娃儿——呢——回来——了——啵?”
遵从着外婆的叮嘱和所教
我小小的病体里发出迟钝的回应——
“外——婆呢,我——回——来了喔”
外婆一路喊,我一路应
我们像两个纸人在茫茫的夜色里晃动
在长长的河道上留下微弱的昏黄
这是我小时候一次落水获救后
在大病中留下的记忆
外婆说:我的魂,被惊掉在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