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一,男,1987年生于北京,执业医师。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有诗发《星星》《鸭绿江》等刊,出版诗集《沉默与羞愧的影子》。
南阳河
从你左边的桥栏看过去
远处,一条河闪着一长串的光
仿佛一个个没干透的毛笔字
文字下面,每天
都有鱼不断嚼着漂泊
河水,止于你脚下的桥
从你右边的桥栏看过去
另一条河闪着光。被桥一分为二的南阳河
在你看不见的桥下,就像离别又重逢的恋人
青春流去,又流了回来
烂柯寺门口的树
烂柯寺门口的树,有菩萨心肠
太阳晒在蚁窝上久了
它就把树荫挪一挪,遮在
黑皮肤蚂蚁头上
过会儿,再分一点荫凉
给落满脚印的台阶
给密密麻麻的碑文
给门口踩着绣球的石狮子
不仅如此,阴天下雨
它也没有私心
要把来之不易的雨水分发之后
才肯润一润自己干渴的嘴唇
夕 阳
夕阳陪影子从东边走到更东边
送了又送
遇到没有名字的小山
就绕过去,走有名字的小路
今天夕阳把影子送远了
明天它还会等在那里再送一程
夕阳真是不辞辛苦
像母亲眼含着谦逊,在路上捡起我
放进她的口袋
鞠 躬
站在榆木梯子上摘苹果的人
晨光中看去,仿佛
是把太阳擦亮一些的人
他弯腰把红透的苹果放进竹筐
像不自觉地,对着太阳
深鞠了一躬
存在就是为了被知觉
当云彩开始慌乱地聚向一处时
我睡着了,没能
与院子里那棵枣树一起经历风雨
可转念一想,当我没有知觉到它时
它还在吗?它可能
跑去和蹲伏在岩石上的老鹰一起玩了
让正在发育的青果子从身上跳下来
又或者,在翻云覆雨的时辰里
找它走失的爱情
我醒来时,院子里那棵枣树还在原地站着
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申 请
我写着祖父、祖母
写着如何在雨季来临前的风中
为颤颤巍巍的老屋打好补丁
写着村西口的河流养活
一棵又一棵柳树
写着写着,我放下笔
他们都不存在了
远处天空,传来孤零零的雷声
像一匹识途老马打了个响鼻
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的夜里
我写着一份不知寄往何处的申请
请给我一阵草虫的鸣叫
让我听听遥远的乡音
让我记住我,曾经多么努力摆脱过的乡村
也许,落日也有厌倦的时候
今天的落日,落着落着就自己离开了
它轮廓模糊,也不够红
盘旋的雨燕,在越来越低的天空找它
往日它落得很从容,就算
落入云堆,也会悄悄留下一条金边
今天的落日,除了没有让天空提前黑透
再没有留下任何踪迹,甚至
没有留下与晚霞道别的声音,让人心疼
也许,落日也有厌倦的时候吧
想自己在小巷里喝酒,沉思,躲一躲
不过我还是相信,即便落日倦了
也绝不会把剩余的白昼过得心烦意乱
傍晚雪地里的诗
傍晚
一只灰雀在雪地里安静地站着
像冻僵的田野
听见我推开窗
它身子一动不动,扭了扭脖子
然后飞出了院子
我留在窗口,感到愧疚
一年到头它不只是捉虫子或衔树枝
也会放开嘴里的杂物,在半明半暗中
为一瞬间的永恒停留下来
借一场火
暖暖和和。迎春花开了
从远方,开到了脚下
顶着一串黄,掩藏的几片绿叶子
仿佛母亲口中所说的委屈
母亲先走进墓园,给她
更早走进墓园的母亲烧些纸钱
我落在后面
好让她们从容地说上几句
好让她借一场火,暖热眼里的泪花
变成一个听话的小女孩
虚构一个村庄
柳树上,野鸟叽叽啾啾
仿佛说着一种不容反驳的事实
年龄越大,距离自己安心的地方越远
我总会梦见,父亲活成了
管理户籍的老头儿
把我从庄稼地中择出去
此生,我与故土注定存在着
野草与庄稼的距离
我只能虚构一个村庄,安放思念
如今,思念我的人也离开了村庄
就只剩下村口他栽下的柳树
回 乡
村西头,那棵从未结出甜果子的杏树
十字路口,几块被老人坐得锃亮的石头
还有五月房檐下飘荡的
煎槐花饼的清香
我尽力在脑子中还原出曾经的模样
见惯了小花小草的女儿,回乡后
在田埂间横冲直撞。把我撞醒
她捏着一只长腿青蚂蚱问我
爸爸,它为什么不会叫?
这熟悉的声音让我一时想不起
那个苍老又新鲜的答案
树上风干的红枣
阳光制造了苍老,红枣在枝头
延续一个又一个太阳留下的意外
来不及收获的枣子,就挂在枝头吧
就在风中等待,徘徊,维修苍老的风
这并不孤独,而且会越来越甜,
我站在枣树下开口
咬破树上风干的红枣,咀嚼甜蜜
告诉露出愁苦面容的镜子
如果感觉生活没有光
就看看自己的影子
就会肯定
那制造甜蜜影子的希望就守在身后
万物有序
我不该咒骂
街底杂货铺门前的流浪汉
他不过是为自己斜倚着舒服
压倒了一片野草
我甚至不该咒骂一场大火
把他和野草烧得不知去向
烧掉了无拘无束,和一丁点野心
几滴眼泪落下,各种野草有序生长
把灾难忘得干干净净,干净的
像曾经斜倚在它们头上那个人的一生
没有墓志铭,没有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