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唯一能和李商隐媲美的,大约只有清朝的黄景仁了。虽然很多人都不知道。
李商隐的《无题》写的是情诗吗?虽然很多人认为,这里面的一些绮丽仙幻,含有李商隐政治仕途上的不得意,但是无可否认,李商隐诗中所营造的凄迷绮丽的氛围,最合适爱情中的人感知。
黄景仁是清朝中叶人,距离李商隐时代已经接近千年,但是他以独特的敏感,贫寒多困的身世,感受着李商隐一样的悲凉抑郁,而发为情诗,有着李商隐一脉相承的凄美,而然更清丽明确,指向爱情,但是也同时能感知这爱情背后,是多重的人生的不能如意。
他的情诗,母本于李商隐,但是却别开一树,千年之后,自成奇葩,跌宕悲凉,绮丽忧伤。
黄景仁一生只活了短暂的三十五岁,从小父亲亡故,他读书聪慧,很想通过读书考试改变家庭的命运,这点和李商隐相似,只是清朝对于汉族士子是多方打压,科举进士寥寥无几,黄景仁终其一生,也未能考中进士。在常年的求职生存当中耗费了身体,最为悲哀的是,本来已经有了一个县丞的公务员空缺,但是他等不到这个时间,已经在颠沛逃债的路上病故了。
我曾经以为黄景仁是个病态的读书人,但是多病的是他为寒苦生活消耗的身体,他实际颇有男人气质,从十几岁四处游历,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而奋斗,也有着应对的洒脱慷慨和豪爽。只是这一切终止在贫病交加的35岁华年。
而他的情诗,并非闲愁万种,而是浸透了身心的孤独无奈和不可成全。
这组诗是写在27岁左右, 此时黄景仁应乾隆帝东巡召试,取二等,被赐予二匹缎,任武英殿书签官任主薄。看起来前途有望,实际薪水菲薄,还没有站稳脚跟的黄景仁,回到常州,将母亲和家人接到北京居住,同时也是了却一段情感往事。
他为什么急于将母亲和家人迁出常州呢?一方面多年的压抑落魄,在亲眷之间,深感无力,另外一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里有他最深的爱和伤痛,他的小表妹已经嫁为人妇。而他内心仍旧有着狂热的眷恋,这对于前途尚且不确定的他,是件苦闷的事情。
他不想伤害到她,也无法拿前途和家庭作赌注。
那么这段感情,说来话长,15岁时,黄景仁就是当地童子试第一名,由于家庭贫困,这段时间被安排在舅舅家小住,和天真的小表妹朝夕共处。他喜欢小表妹灵动活泼,善良可人,还教她写字作画,两个人产生了依恋的情愫。
这种恋情也给黄景仁灰色凄冷的生活带来了动力,他天才的敏感记录了小表妹的一颦一笑,这样没有拘束纯美的场景非常多,比如过年的时候,小表妹和他一起去数高楼上春天的星辰。
多年以后,黄景仁回忆这段唯美,直接化用了李商隐“星沉海底当窗见”写到“ 共搴珠箔数春星。”那是他们最纯美的少年时代。
黄景仁为了生计,十几岁开始就要出门赚钱,但是小表妹的存在无疑是心中的旖旎和支柱。
如果他回到常州,必要去见小表妹,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了。作为对黄景仁的依恋,小表妹也对爱有着执着,两个人偷偷约会,互相慰藉,更加奠定了这份感情的珍贵。
然而黄景仁生平颠沛,常年在外,和小表妹并没有明面的婚约,且自己也应着母亲的愿望,娶妻,担负一个男人的责任。
当他听说小表妹嫁人时,心情沉痛,只觉得那是昭君出塞,明珠暗投。
小表妹孩子满月的时候,黄景仁作为亲戚嘉宾被邀请,他看到小表妹手上戴着他给的戒指,再也忍不住伤心,那表面风光的小表妹,一直心里有他,且也一定经历着生活的磨难。
他思量总总,抽空忍痛告诉她,自己将搬到北京去。
这组诗,就是写在这个时候。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清 · 黄景仁《感旧 其一 七言律诗
他和表妹的相爱相思已经十多年,他也接近中年。这十多年在外漂泊,没有艳遇和闲情,那是假的,那都是现实的苦闷要发泄。黄景仁在外面也是才子,喝酒应酬,就如郁达夫所写,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累美人,但是都不不及小表妹。
那个小表妹给了他最纯真的初恋,当初说着同心同愿,他不会相信别人,但是他相信她,因为只有她最了解她的寒苦,天真,率真,浪漫,也只有他最知道她的可爱可贵。
就算是在外面胡来时,那风中的带子总让他想起他们的约定,那每杯酒浮动的是她的笑脸。
他就是这样在外面十多年,他知道自己那是刻意风流,但同时也知道,对表妹有了真挚的感情,同时也是一种辜负。
白居易不到30就有了白发,我想黄景仁白发更早。这个没有任何支撑的年轻人,除了心里装着表妹的爱,现实中到处是寒冷颠沛。
他此时告别,觉得自己青春不再,也是想断了表妹的念想。
因为两人相见,就会激起胸中爱火。是足断肠。
”唤起窗前尚宿酲,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黄景仁感旧 其二
这是黄景仁留宿在表妹娘家的夜晚,此时小表妹归宁,他也说了此次的告别,是说给舅舅听,其实也是说给她听的。然后在一场不知道悲喜的宴会中,他醉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庭院中的杜鹃,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叫着。
他已经自绝了道路,是不得不发的时候。
昔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相爱,是司马相如辜负文君,昔年杜牧扬州十年,是杜牧辜负了多情的恋人。
黄景仁此时敢拿司马相如和杜牧比,也是因为刚刚有了一点明面上的肯定,他虽然不是进士,但是破例选才,进入武英殿做事。
但是黄景仁是内心有情。人生若只如初见,他大约愿意永远守着表妹,但是这桩恋情从开始就是悲剧,十年相思,到底抵不过现实流水,无法相守。
这是他们童年少年的庭院,哪一处都留下过他们纯真浪漫的感情。
但是时光流水,他是不得不奔波的别人家的丈夫,她是罗敷有夫。
这满地云影,摇曳花树,有多少少年最美的回忆。
他只是一遍遍来回走着,因为知道,一别就是永远。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黄景仁《感旧 其三》
没有比相爱的人更懂对方的心思,也更隐忍。黄景仁在外,他知道表妹期待他回来的那种盼望,这种真心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因为起自少年的无猜和疼惜。
只有她是真心心疼过他在外面的颠沛,就像这次,表妹第一反应,是天长路远,不知道变数,第二才会发觉,这是被抛弃。但是亲人间,又哪里有抛弃这样的词。
这是黄景仁对她最了解的地方,她爱他,总是愿望他好,他平安,这不是妻子已经胜过妻子。听说他要走,她肯定留了礼物,这里竹枝是离别礼物的代词,上面就算没有她的泪痕,那精心的礼物,一定包含了她的牵挂担忧。他知道,更以为情重。
他说这段感情错在他,从来是他不够坚定,刻意分别,而表妹何曾把他看作是个负心人。
这也是黄景仁悲哀的地方。这样好的表妹,他无法无缘给她幸福。
他在这里逗留,潜意识希望表妹能够来,但忽然也明白现实的处境。
昨天已经把话都说了,晚上表妹的礼物也托人送在了枕边,她的身份,无法再次出面给他送行。也许就隔着一扇门,一堵墙。她就在那边,静静等着最后的离别,他的背影。
他才知道,这人间的伤别有多么残忍。
就算是此时,他拥有珊瑚百尺,明珠千斗,也买不回她的自由,能够像少年一样,爱哥哥的笑着。何况他还是这么贫穷,一切未知。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黄景仁《感旧 其四》
这已经是走在路上了,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不给消息,互相最好没有消息,否则以他的智商,何以急急搬家?但是真正如此时,才发现是对么的悲哀。
他们也从来很少有亲密的关系,依旧挂念,就算是这次他要决绝离开,是真的能放下吗?
解决一样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投入另外一种无暇分身的痛苦。
黄景仁的朋友 洪亮吉不清楚为什么黄景仁这么固执非要在经济条件不成熟的时候,举债将全家迁往北京。我想,我是蓦然间就明白了他。
寒苦的生活,多年来让他在亲眷中没办法扬眉吐气,他甚至已经无法承担小表妹对他的牵挂。因为爱着才会咬牙切齿地恨吧,他以这种方式斩断情感和心理的忧患,简直自杀一样。
但是这样做了,又真的能够快乐吗?
他无法忘记,无法忘记艰辛苦难的岁月里种种创伤,无法忘记那创伤里开出的爱之花朵。
他甚至知道表妹比他还可怜,她就像元稹写的《莺莺传》里的崔莺莺,明明是元稹辜负了她,她却无怨无悔,他的可爱的表妹,也一定百般替他开脱,还在牵挂他的安危。
或者,让她最终恨他也好。只是黄景仁知道,她不会恨他,只是微笑着叹息自己的命运,不能嫁给他。
黄景仁表面上,也是了无牵挂了。他不想打扰表妹。他过得看起来好,表妹才最终会放下心吧。而且他也怀有幻想,想趁这两三年,谋个小官职,解决家庭的贫寒问题。
结果在北京没有三年,高额的费用,无着落的工作,黄景仁债台高筑,在最后一根稻草,他已经补官,只等上任时,劳累颠沛,疾病发作,死在他乡的路上。
我不知道他的小表妹听到黄景仁的死讯,是怎样一种震惊。我相信她有哭不出的泪,你怎么这么儍啊,爱你是我愿意的呀。
黄景仁该作如何的回答呢?因为我也爱你。你是我最重的牵挂。
有人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实际或者不只是。李商隐何以钟情那个无望成婚的道姑,黄景仁如何眷爱这个无缘婚姻的表妹?因为他们的人生太过寒苦艰辛,没有一条路通往可以预见的良好的未来,所有才干无有出路,而内化成对感情的分外执着。
”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光辉。“这是黄景仁最有男儿气的诗作之一,但是他和李商隐一样,宝刀明月沉埋,化作回首三生的郁闷情歌,生命在乱世摧残。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