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外传(节选)
文 | 阿 成
祥子的爱情
我是在网站的大厅里看到祥子的。
自从祥子调走了以后,也有几年没回来了。祥子原来在我们网站是一档娱乐节目的主持。做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在我看来,最重要的素质是,要放得开,见了任何人都好像是老相识、老朋友、老亲戚、老同学那样才行。换句大白话说,当娱乐节目主持人,脸要大,特亢奋活跃,有亲和力,丑俊不重要(我并不是说祥子长得丑,祥子长得还可以,那张娃娃脸白白净净,头发柔软丝滑),重要的是你值得对方信赖,对方能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作为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不要求你“十八般武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是你样样都要会一点儿,会煽情,该流泪的时候流泪,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开怀大笑。总之,祥子在我们娱乐节目干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点击率很高。但他突然辞职去北京当“北漂”了,这让很多人都恋恋不舍。其实,当“北漂”并非像祥子想得那么容易,好像北京就缺你这样的人才似的。要知道,在北京漂着的所谓怀才不遇的人,至少有三四个旅呢。一个小小地方网站的主持人到那儿能吃得开吗?是,祥子长相还可以,但也仅仅是可以而已。是的,男人长得一般就行了,男人长得特英俊就有点娘了。而且祥子的“十八般武艺”也就一般般,在地方上是可以的,而且很可以。因此,网站所有人都觉得祥子走的是一步死棋,把当下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那么,祥子为什么会在干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的时候,突然,而一定要辞职呢?大家忽略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在网站工作期间一共离了三次婚。可是大家又奇怪了,这都什么时代了,娱乐节目就相当于美国的好莱坞,“离不完的婚,结不完的婚”,没什么呀,很正常,很自然。这有什么呢?特别是对于干娱乐节目的人就更正常了。但是,大家还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祥子是中国人。客观地说,尽管祥子离了三次婚,但中国的文化传统在他的内心植根还是很深的。是,根深不等于叶茂。这么说吧,我们现在讲各种各样的自信,比如文化自信。当然,对娱乐而言,“文化自信”似乎还不是很准确,重要的是自尊。明白了吧,自尊,这一点大家严重忽略了,所以他们才不认为因为离三次婚就一定辞职去北京那一片彩色的大湖里漂。是的是的,他们不是当事人,更不懂当事人的内心。是祥子觉得烦自己了,再在这儿工作浑身不自在,不自然,不自信了。他觉得自己离婚离得是有点儿多,总不能再在这里找个女人再结婚,完了再离婚吧。这不成了没完没了了吗?他想,这个“桥段”该结束了,该换一个新的单位了。
祥子之所以选择去北京漂还有一个方便条件,就是他很多大学同学在北京混得不错,那个地方有人招呼他,有人罩着他,他不至于饿死。这您知道,当代中国的这种耗散性的移民方式主要是靠朋友、靠同乡、靠同学、靠亲戚,当然,靠亲戚是下下策。实践证明,靠亲戚是最不靠谱的,是最不值得靠的一族。再说祥子在北京也没有亲戚,他想靠也靠不上。
我是在网站的大厅里看到祥子的。
祥子回家主要是回来看看他的父母,祥子是个孝顺的儿子。一般情况下,他从北京回来是不到单位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无法一一向朋友们、同事们解释自己在北京混得怎么样。祥子的自尊心很强,可以说特别强,强到能指导和左右他的行动方向。
可是,我在大厅里看到,在玻璃幕顶阳光的照耀下,祥子却显得是那样的神采奕奕,而且容光焕发,好像正在娱乐节目的录制现场。祥子见了我说,妹儿啊,我寻思这次回来找老同事老朋友吃个饭啥的,没想到就走这么几年,额的娘啊,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了。妹儿呀,这人来人往的,走得也太快了。我先前的那些哥儿们姐儿们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
我说,哥,这很正常,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走马换将,正常。
其实祥子走的这几年我也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故事”,只是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这次见到他了,那我就一定要问问清楚。
我说,哥,到底咋回事啊?这家伙,你一脑瓜子扎到钱垛上去了,听说那个富婆有几亿的资产啊,这是真的吗?祥子说,老妹儿,的确是真的。我觉得奇怪,就问,这我就不明白了,人家有好几亿资产怎么能看上你呢?祥子说,老妹儿啊,不仅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说我长得一般般,说实在的,离丑就差半步了,而且还离过三次婚,你说人家那么有钱,她看上我,我就觉得是在做梦一样。我说,哥,你给我说说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祥子讲了起来。怎么认识的?就那天我在丑鸟酒吧喝酒,喝高兴了,你还不知道哥吗,人来疯啊,借着酒劲儿,我就上去拿着吉他手的吉他唱了一曲。这个富婆也在下面喝咖啡,听得如醉似痴啊,我下来以后,她走了过来主动向我要名片,我他妈也没啥名片哪。她说,先生,那您就给我留一个电话。我说,这没问题。第二天她就约我吃饭,还是在一家大馆子。哥没事呀,小鸡儿不戴笼头——散逛,正愁着没地儿喝酒呢,既然有人请那就去呗。
我问,这个富婆长得咋样?
祥子说,长得还行,反正就是一个富婆的样子,挺白的,跟精粉面包似的,虽然看上去很精明,但是眼睛里还是透着一点傻气。
我说,接着讲。
祥子说,我去了之后,人家第一句话就说,先生,我要嫁给你。我一听,真吓着我了。我说,姐,吃饭就吃饭,没这么开玩笑的。人家非常平静,非常认真,非常平和,说,姐不是跟您开玩笑,姐说的是心里话,姐是深思熟虑过。我一听这不像假的呀,这怎么能行呢,这不合适呀。
祥子说这话的时候,我笑眯眯的,用那样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祥子说,虽然哥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大暴雪的人,但这种事,这种速度,额的娘呀,我还是第一次。于是我非常诚恳地,极其诚恳地,诚恳得不能再诚恳地跟她说,姐,我啥也不是,一个穷光蛋,您看上我啥了?我不值得您追。再说了,我都离过三次婚了,没心思再玩这种爱情游戏了,体力不行了,精力也不行了,兴趣也没了。您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就当没见过我,我就是一个扯淡的人。咱们就坐一会儿,喝杯不要钱的白开水,咱就散。好不好?
祥子跟我说,妹儿,哥这么说行吧?哥已经把话说到家了,东北人嘛,实诚啊,心里咋想的嘴上就咋说。
我问,那她怎么说呀?
她说,先生,您是不是嫌我岁数大呀?我说,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没嫌您岁数大,看上去很年轻的,你也就比我大三岁?四岁?她说谢谢,大12岁。于是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像不像不像,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我问,那么她呢?
祥子说,还那么追我呀,不依不饶地追。后来我真叫她弄得没办法了,心想,再结一次婚就再结一次婚,再离一次婚就再离一次婚,哥都有三次打底了,再多一次也不多,没关系。就跟她走一块儿了。走一块儿以后,大姐对我老好了,说实话比爹妈对我都好,有时候我就问她,宝贝,你看上我啥了?她说,就是那次你拿着吉他在上面唱歌的样子,当时就把我唱醉了,我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心想,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说,那你图啥呀?她说,我就想,我今后的婚姻就是能安安静静地听你弹琴、唱歌,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差钱,我寻找的是知音啊。说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跟我说,对不起。然后就去了那边接电话。
看着祥子甜甜蜜蜜打电话的样子,估计时间要很长,我就没再等他,走了。
……
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吧,我突然听网站上的人说,祥子死了,癌症。
飞行员的爱情
在电视台,未婚的帅哥靓女很多,而且还有较高的社会地位,一般人入不了他们法眼。一些想吃天鹅肉的“蛙蛙”,想和他们处朋友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而且还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其中的一位靓女,是一档节目的主持人,程程,贼漂亮,而且有风度,硕士生(不知道她是学什么专业的)。只要是出了家门或者宿舍的门,马上就跟上了舞台一样,整个人的神态全变了,傲得很。有一句特俗特俗的话,叫做爱牛,爱马,爱“胡不辣”(一种鸟),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呀。可就有人专好这一款,你有什么办法呢?其中一个飞行员不断地追求她,写情信、情诗,请她吃饭,就是不成。人家飞行员可不是癞蛤蟆,可她带搭不稀理的,不仅带搭不稀理,而且还在同事当中把这傻小子当笑话讲。说的也是,在电视台工作见多识广,什么优秀人才没见过?享受国务院津贴的,高科技领域里的博士后,行业带头人,当大官的青年才俊,至于说那些有钱的青年企业家,儒商,就更多了。就这样,程程折磨了那个可怜的飞行员差不多有一年多。有趣的是,这一年多也没说跟人家彻底断了联系,就那么吊着玩儿。
这一年中秋节小长假,电视台那些家在外地的人都借这个小长假回家和父母团圆,或者出去游山玩水。一时间,电视台大厅、走廊显得空空荡荡的。程程的老爸老妈和他们的老同学都结伴儿去铁骊的原始大森林旅游去了,程程没地方去,多少有点儿落寞。原办公室的一位退休的老同事回办公室办事,看到程程凉凉的脸色,就跟她说,孩子,你应该去看看那个飞行员。程程说,凭什么?我又没答应跟他处朋友。老同事说,每天下班的时候,我好几次看到那个飞行员在电视台的大门口等你,你开个车理都不理就从人旁边开过去了,有时候还给人家来一个飞吻,摆个手。这不好。我看这小伙子挺好的,飞行员嘛,政治上是绝对可靠的。而且飞行员不仅身体好,素质好,文化高,人长得也挺帅呀,又那么年轻。程程啊,你还是年轻啊,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明白了。所以呀,你不要怪我多嘴,我建议你还是去找找他一块儿出去玩一玩。程程说,他在沈阳呢。老同事说,沈阳离咱这儿又不远,坐高铁两个小时就到了。去看看吧,孩子。
这个老同事一直对程程挺好,人也非常厚道、正派,是一个很传统的人。程程觉得驳老人家的面子不太好,再说,这个小长假她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那就坐火车去一趟,只当旅行,当玩儿了,无所谓的。
程程就背个双肩包,背包瘪瘪的(这也是经常旅行者的别一种潇洒),除了化妆品,再就没什么了。不像去见恋人、情人、小三儿,要带点好吃的,像哈尔滨的红肠啊,烟熏大马哈鱼啊,秋林面包啊,岳阳楼的松仁小肚,等等。程程觉得那种行为有点滑稽,有点二。
程程在高铁上一边玩iPad,一边寻找这个“老奉天”的沈阳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除了老边饺子、北陵,还有什么?当然,她也想到找沈阳的大学同学聚一聚,结果微信朋友圈显示这帮家伙都出去旅游了。
因为飞行员经常给程程写情信(这个飞行员很怪,他不用微信或者短信的方式联系,就是用写信的方式谈情说爱。他觉得这样做不仅仅是有据可查,而且这也是一个人“爱情史”的记录),信封上的地址也写得非常清楚,叫个“滴滴”很快就到了。
宿舍里的飞行员基本都不在,有的是执行飞行任务,其他大部分人都回家探亲了。程程趴在窗户那儿一看,那个飞行员正在用盆洗衬衣呢。飞行员就是飞行员,任何一个阴影闪过都不会逃出飞行员的眼睛。他一抬头,看见了程程,人登时就傻了。程程一进屋他就紧紧地抱住了她,说,程程,你知道刚才我洗衣服想的啥吗?程程也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搞得有点小激动,问,死鬼,你想啥呢?飞行员说,我就想,洗完衣服,晾上,然后发微信告诉你:咱俩分手吧。程程觉得有点好笑,心想,我啥时候跟你牵的手哇。但是她没说,她觉得这一刻挺甜蜜的。
后来程程就嫁给了这个飞行员。婚后,程程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主要是飞行员不差钱。程程对她的那些闺蜜说,我都不敢回想这件事儿,如果没有那个老同事善意的提醒,我嘞个去,现在自己说不定嫁给一个什么混账王八蛋呢,想想都后怕。
有一次程程开车突然看到了正在街上走的那位老同事,她立刻停下车,请老同事上来,送他一程。在车上,程程说,师傅,我现在还很奇怪,当初你为什么管我的闲事呢?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见那个飞行员呢?老同事说,你是个好女孩,你可能忘了,我退休以后,有一次去咱们办公室,大家都没有站起来,只有你站起来,而且我刚要坐下,你说椅子凉,给我拿了一个垫子,我当时心想,这好女孩应该有一个好婚姻。
……
阿成,曾任黑龙江作协副主席,哈尔滨市作协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40余部。曾获数十项文学奖,其中,《年关六赋》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