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明亮
文丨指 尖
那年夏天,雨水极少,被群山和绿树包围的林场,并未因干旱而变得苍白或失却水分,相反,由于地表温度上升,阴冷的湿气消散,我们一改往常臃肿模样,用一件缀满小花的短袖上衣,来呼应和享受这难得的夏日高温。某个午后,同事按捺不住,竟从小箱子里翻出格子筒裙套在身上。这在林场夏天,是不多见的。
院墙四周蓊郁的枝条,成为烈日的过滤器,占地几百平方米的林场场院,被切割成无数份形状各异、长短不一、大小不同的光斑、光块、光条,它们缓慢地移动,不停地变幻着角度,不久,明亮的光束,成为单个闪光点,仿佛粼粼波光,炫目耀眼。
去年一同招来的两个女孩已经调离林场,她们残留下的烫发水味道,依旧冥顽不化蛰伏于某处,在抬头扬脸之间,常常遁入我的鼻腔。即便新来女伴被褥之间那股浓郁的洗衣膏味道,都无法掩盖。似乎是为了逃避这股呛人味,抑或是为驱散因之而唤醒的失落及嫉妒心理,我跟新女伴常常走出宿舍,站到木瓜树下。木瓜树不规则锯齿的阔大叶子间,筛下闪闪缩缩的驳杂的光点,让我们的脸庞充满怪异的花斑,女伴的雀斑在光线渲染下,一些变得明亮浅淡,一些更加深沉明显。在她惊讶和释然的表情频繁呈现又稍纵即逝的当儿,我将目光移到高处,恍惚跟她一起看到自己的头脸和四肢,正挣扎在干净、温暖、粗劣、冷漠、怪诞、滑稽、丑陋等这些形容词中间,东奔西撞,无路可遁。
在一些光线无法企及处,比如阴冷的屋后,朝南的车库,荒芜的貂圈,被荒草淹没的树根,烂木头下面,弃置的水池底部,依旧保持着林场惯常的低温,阴湿,寒冷,残留着去年的落叶、老鼠和虫蚁的尸体,软塌塌的,散发着腐烂潮湿的气味。被光弃置的事物,似乎也不被人青睐。我们很少去这些地方,即便路过,也满是厌恶地掩鼻而过。我们喜欢一切明亮的事物,树上的果实,在苗圃地飞来飞去的蝴蝶,还有,眼前这少有的短暂夏天,以及地上、墙上、身上亮星般闪烁的光。
清风微拂,颤悠悠从上至下,树叶间发出轻微而频繁的碰撞声,光线迅速移位,进行重新组合,仿佛局促的妇人,瑟瑟着,羞赧而心虚。突然,一团更大更亮的光线,撑开密密匝匝的木瓜叶。我们忍不住闭上眼,阴翳苍蝇般舞动,再定睛,黑花斑点中竟露出一张微笑的脸,陌生,清爽,明亮。
其后很长时间,我们一次次怀疑,她并非通过用钢条焊接的蓝色场门走进我们中间,而是从光的缝隙中蜕生而出的。当然这肯定是一种错觉。那个午后,光线通过其多变的投射角度,在我们面前施展出一个诡谲而顺理成章的法术。这个法术,赋予她一种神秘而明亮的气质,让她成为优秀而高贵的人。
这个叫明亮的女孩,是林场建场以来第一位分配过来的女大学生。她的出现,似乎是注定的,也是随机的。一段时间后,我们体察到了她的失望和怨气,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因命运大神于她的怠慢不公,作出的最无奈也最无力的反抗姿态。但起初,她独此一例的地位,在无形中让人们把她奉为至宝,这多少减少了她的不快,乃至很是自得。
场里专门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欢迎她的到来。聚餐时,她面对近十个师傅欣慰的笑容和十几个同龄工人羡慕的目光,举起那杯金黄色的维尔康,文雅而不无傲娇地说:请师傅们多多关照。在接下来的几天,请、劳驾、谢谢之类的礼貌词汇不断从她口中说出。林场的人们,更喜欢用拳头砸在对方肩上的方式,来表达亲热和感谢,而非这令人尴尬且无法回复的敬辞。明亮并不知道,她从书本上学到的礼貌用词,她愿望中同事之间的交流方式,更像武侠高手使出的一记掌风,一道制作精巧的门闩,在保护自身,成功将自己护住的同时,也极其有力地把大家推开。我们手里的塑料杯子跟她的塑料杯子碰在一起,笑声一哄而起。仿佛被她带入某部电影或情景剧中,因她身份高贵,我们的社会地位得以提升,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激和自豪。
阳光横架于西山山脊,一条橘红色的光带,绵绵延延向两边伸长,仿佛大鸟翅膀。整个场院,陷入绵密而迷醉的温暖之中。走出食堂,她不自觉停下脚步,眼里闪过一波又一波的欣喜,圆圆的脸,在夕光中,比她的名字还要明亮。
对于一个从天而降的大学生,场里似乎并未做好准备,很长时间,明亮没有具体工作。一个女技术员,当然不能跟随师傅们进山施工,也不能像我们一样帮厨,或者跟着雇来的女孩蹲在苗圃地里装袋子。那时,我的工作是负责场里的宣传报道,背着一架海鸥120照相机,追随师傅们进山,穿过入云的松树,站在高一点的半坡,将镜头对准他们。取景框里,是一个倒立的世界,天空在下面,树木向下生长,师傅们头朝下,怪异地举起砍刀,对准一根歪斜的、突兀的树枝劈去时,我按下了快门。树枝虚弱地跟树体分离,徐徐升到空中。
来自取景框中的镜像,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重力发生变化,万物漂浮起来,而天空仿佛深渊,随时散发出危险的信号。每次按下快门,我都会迅速抬头,似乎在定神的当儿,要确定这个世界的样子。我从未告诉过别人,我不喜欢那里,那个让我心慌害怕的世界,像噩梦。但我同时享受照相机赋予的虚荣,以及脖颈的重量。窄窄的皮带偶尔嵌在肉里,粗糙而蛮横的皮质,带着难以忍受的痛意,别人艳羡乃至崇拜的目光下,那疼痛会消失。虚荣心,像年轻人活下来的动力和勇气,驱散着一切绝望和困厄。大约,明亮当日也有同样的体会吧。
林中光线昏暗,厚厚的地被物源源不断散发着阴冷气息,我的照相技术未知好坏,但洗相技术却极其蹩脚,即便我如此努力,结果都差强人意。明亮到来后,场里突然配了一架闪光灯给我。那是一个轻巧的雅琪闪光灯,仿佛没有重量般。把两节7号电池安上去,将连接线的接口插进相机,对准坐在对面的明亮按下快门时,闪光灯的高光,骤然让倒立的她跟身后的白墙融合,苍白而平淡。
“我跟你出去拍照去吧?一个人躺床上看书、听歌、睡觉,这日子无聊极了。”隔天,她说这话时,正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这个少见的高度让她抬起来的脸上,有一种乞怜的意味。
明亮成了我的跟班。女孩之间,有时会有一种短时间内便可建立友谊的能力,运用女性细微的心机,各自掩饰,收敛,后退半步,有所保留,合适的光源出现,勇敢和底气骤生。很短的时间,我们看起来就成为最好的朋友。
起初,我以为明亮作为一个在省城待过四年的大学生,自有一种开阔的见识,关键是,看起来她落落大方,即便跟场领导交谈,也不拘束。所以,她是不需要跟我们这种没有念过几年书的农村女孩产生友谊的。但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管村,在街上,她低垂着双眼。有人大声问我:“身边走的那是谁?”她的脸瞬间就红成一片。她呈现出虚弱而害羞的一面,让我瞬间接纳了她。“是场里新来的大学生。”我不无骄傲地跟管村那些人说。
半夜,突然电闪雷鸣,是夏天的第一场雨。早上起来,明亮说:“昨晚的雷声真是吓人。”我笑笑。她的声音低沉忧郁:“从小到大,我最怕打雷了。”想起“天打五雷轰”的谚语,顿了顿,到底没说出口。下午,我们提着篮子去山上捡蘑菇。黑色的蘑菇,小眼睛般藏在山上的每棵松树下,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们。但明亮总是找不到蘑菇,我才知道,她的眼睛早已近视了。“为什么不戴眼镜?”要知道,当时戴眼镜可是一大时髦啊,包括我都买了平光眼镜,装近视,装有学问的样子,更是故意在夜里昏暗的电灯下看书,以期眼睛快点近视掉。而明亮居然明明可以戴眼镜,能在别人面前顺理成章地展现自己有学问有知识的一面,却故意藏起自己,不戴眼镜?
明亮说:“习惯了,不戴眼镜虽然看不清楚,做事不方便,但同样也看不见不想看的东西,也好。”
大我三岁的明亮,一个被光送到我们面前的明亮,天之骄子明亮,居然有不想看的东西,这说辞,让我不得其解。
闪光灯的加入,并未改善或者增进我的冲洗相片技术,暗室里,木镊子小心翼翼地捏着底片,它们依旧是厚的、暗的、不透明的,而冲洗出来的照片,依旧是灰的、沉的。十二张照片中,有时会有一两张稍微好点的,但更多时候不尽人意。闪光灯的电池很快用完了。管村供销社这种小型农村供销社里,商品从日用品到食物,从农具到药材,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却没有7号电池这种相对高级别的物品,只有回县城百货商店,才能买到合适的电池。所以,闪光灯渐渐闲置下来,一来感觉它增加了相机的重量,我的脖子,被勒出了红色的瘀痕。二来我对自己的照相技术愈发不自信。明亮家在县城,月末回家,我请明亮捎两节7号电池来。但一卷胶卷尚未照完,电池就没有了。这种飞快消失的速度,让人很无奈。
有段时间,我把闪光灯锁在抽屉里,忘了它,像它从未到来一样。
明亮跟场里申请,要一个单人宿舍。她说,三个人有点乱,她想多读点书,钻研一下业务知识,为来年的林班设计提前做点功课。只有我知道她喜欢读的书,多是一些文学杂志。她的要求合情合理,收拾了隔壁一间空房,我们一起把她的东西搬过去。她笑笑,想起她来林场一个多月,已经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动不动就文绉绉地说谢谢了。但那笑容里,似乎也并未有歉疚之类的内容。
没有了她,我们倒自如多了,似乎她的重量压制着我们的自由。同屋的女孩,开始高唱:“我们在回忆,回忆那春天……”,且扭起迪斯科。
拉开抽屉,我无比犹疑地拿起被闲置的闪光灯,黏糊糊的液体粘了一手,打开电池盒,两节7号电池正在往外流滴着液体。电池里的液体是强酸,大部分手电,就是因为被强酸腐蚀而报废的,那么,这个闪光灯,在短时间内,也要报废了吗?心里一阵忐忑,但随即又觉欣慰。
早上起来,白雾在半空中浮着一层,人走进去,能感觉密集而聚拢的水气。才想起,夏天已经结束,林场场院那明亮缤纷的光芒,也已消失一段时间。山楂树上的楂果跟叶子们一样稠密,互相不依不饶,仿佛在进行一场比赛。倒是李树上的果子,正开始变红。明亮成为场里起床最晚的那个,这多少让师傅们看不惯,乃至有师傅鄙夷道,大学生又怎样,还不是好吃懒做。
有一天,明亮的窗帘一直到午后都没有拉开。
“也许她回家了呢。”
“门朝里插着呢,人肯定在里面。”
“不是生病了吧?”
“要不去看看?”
七嘴八舌间,我被他们派去敲响了明亮的门。
“明亮你感冒了吗?你开开门。”
她在门里虚弱地答应,半天开了门。
明亮脸色惨白,那双原本闪着光的大眼睛,肿胀成一条缝,似乎哭很久了。枕边的书里,露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的一角,鼓鼓囊囊,仿佛是胡乱塞进去的。想起,昨日邮差来时,高喊过明亮的名字,想来,这封信里有什么令她情绪起伏的消息吧。
她沙哑地说:“我没事,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去食堂打了水,从笼屉里拿了个馒头。用冷水敷过几次脸,黄昏时,明亮就好点了。那馒头明亮并没有吃,饭盒里放了好几天,直到干瘪成一团皱巴巴发暗的固体,才被明亮悄悄扔掉。明亮瘦了,圆脸变成了椭圆形,下巴也尖了。关于那天的事,她不说,我也不好问。我们的关系,停留在某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不上不下。因为身份地位的不同,可能也有年龄上的,当然,许多年后,我才醒悟,是我们彼此无法放下的骄傲,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无法走进彼此,只能遥遥相望。
不久,省林校的学生来林场实习,他们的野外作业以采集植物标本为主。十几个十七八岁学生的到来,一时让林场逼仄起来。那时,新办公楼的主体刚刚竣工,那是一幢二层的单面楼,紧靠绿轴沟高耸的黄土崖。没有安装窗口和门板的单间房,看起来像假房子。来自外省的建筑工人背着行李,坐上林场的解放车,轰隆隆出了场门,向着管村的街道滑行。他们住过的一楼的两间房子,窗户上,字迹模糊的水泥编织袋替代了玻璃,临时清扫一遍,学生分男女住了进去。
因为之前有电话交流,场里人都知道,林校带队的老师,是明亮的大学同学。
奇怪的是,林校学生到来的前一天,明亮告假回家了。她的那位同学姓齐,我们都喊他齐老师。齐老师听说明亮刚回家,看起来失望极了。
齐老师高个子,魁梧,长相平常,但戴了黑边眼镜,多了几分斯文气。
早饭后,他挎着一架135相机,跟学生们走出场门,去往东山的方向,在那里,他们采集各种植物标本,并用笔记和相机同时记录下来。
一周时间过得很快,再有两天,他们就要回学校了。星期四下午,明亮乘坐公车回到了场里。那天晚上,场里给学生们做了好多菜改善生活。小客房里,设了宴,还让明亮作陪,请齐老师喝酒。桌上,明亮很安静,没有祝酒词或者欢迎词,那些虚头巴脑的语言花朵,是场领导所无法自如支配的,让她来,或许是想替他们开花的。而明亮异常的反应,让场领导老大不悦。要知道,场里之所以愿意免费招待林校学生,多少也是因齐老师和明亮同学这层关系。饭桌上,便只剩下齐老师的独角戏,他不无真诚地感谢林场给学生们提供的机会,敬酒给桌上的每个人,当然也包括明亮。明亮从来场工作的第一天,就声称自己不能喝酒,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场领导包括师傅们,也都让着她。但那天晚上,她面前竟然放了一杯白酒,且是齐老师倒给她的。她并未拒绝,跟齐老师干杯,又跟在座的每一个人干杯。她的皮肤,原本是那种微微发黄的白,随着喝下去的白酒,脸色越来越白,后来,跟桌上瓷酒瓶的颜色一样白。我们见过喝酒红脸的,但没有见过喝酒白脸的,那白,让明亮看起来,有些虚弱,她的额上微微发着汗。齐老师作为明亮的老熟人,似乎对明亮的关切有些暧昧,他歪着头,眼睛盯着明亮,低声地说些什么,明亮却并不搭腔,乃至兀自端起酒盅,仿佛她眼前,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一个人。
那天晚上,喝了酒的明亮似乎是醉了。她在宿舍里大哭的声音让送她回去的齐老师不知所措,他不得不来喊我们。明亮坐在椅子上,双手抵着头,哇哇地哭,仿佛,她在哭给面前的玻璃板,那下面,是她大学里的几张照片,一张是一个人侧身坐在水边,还有一张是在花间回眸一笑,当然,这时候我们才醒悟,那下面不多的合影里,每一张中,都有眼前的齐老师的身影,他在笑,露出牙齿。他抿着嘴的沉思状,还有,几个人,一起看着很远很高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一群大鸟,或者是风筝。
齐老师将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递给明亮,明亮用力且狼狈地擦着眼泪和鼻涕,愤然地瞪着他:“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耻笑我?还是拯救我?你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死我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走,回你的城市,回你的天堂,找你高高在上的父母,找你的门当户对。”借着酒意,明亮整个人的气势,变得昂扬激愤,齐老师站在地上,小学生般低着头,但眼神里全是关切。明亮站起来,把手里的手绢猛地扔到齐老师脸上,双手用力推他的胸口:“滚出去。”
很久后,我才从明亮断断续续藏藏掖掖的话题中,对明亮和齐老师的关系有了大概的一个认识,当然,这种猜测我从未跟人提及,包括明亮。
他们在大学里时,应该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在校园里成双成对,幻想过今生今世天长地久。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他们,从未想象过象牙塔外的世界,有一天,将如何令他们左右为难。但这一天必得到来,他们面临着毕业分配。来自省城的齐老师,当然会留在省城。而县城出生的明亮,无疑会派遣到其他地方。为此,齐老师将明亮带回家见父母。齐老师的父亲作为学校的副校长,之前对他们的事早有耳闻,甚至不止一次在校园遇到过手牵手的他们。之所以装聋作哑,其实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这个不同意,最终表现在明亮的毕业分配问题上,无论齐老师如何哀求父亲,父亲都会说,明亮所在的县里,特别缺少农林方面的人才,她回去,是最好的结局。就这样,明亮被分配到了林场,而她的那些同学,有的像齐老师一样,留在了省城,有的分配到了市级的农林部门,只有很少几个,回到了原籍。他们不得不分手,这是齐老师提出来的,骄傲的明亮,当然不会哀求,她选择轻松而优雅的姿势,一片云般,离开了他。此后,无论他写过多少封信,她均未回信。
周六早上,齐老师跟学生们收拾好行李,跟场领导告别。那时,我和明亮刚从食堂吃完饭出来。“听说你的闪光灯坏了?”领导突然问我。我懵在那里,似乎点了点头,但似乎就傻站在那里没动。“让齐老师拿到省城给修修吧。”在领导的想法里,因为明亮的缘故,估计齐老师今后将成为林场的常客。我飞快地跑回宿舍。
明亮优雅地举起右手,脸色从容地跟齐老师说再见。在齐老师回应再见的时候,她已经转身向着宿舍走去。齐老师接过闪光灯,看了看,掀开挎包放进去。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雅琪牌闪光灯,它比海鸥120照相机的时间更短暂。像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那样,它跟齐老师,将永远消失在时间长河,被阳光照耀的波光中,一闪一闪,明亮,绚丽,遥远而朦胧。
白雾愈发浓稠,在早早晚晚间,飘浮在林场的半空中,再落下。一层白霜附着在木瓜树、山楂树、李树、云杉上,苗圃地凸起的黑土和矮矮的树苗上,也蒙了一层。水气渐浓,寒意逼人,气温突然变得很低,夏天彻底退出舞台。我们穿起厚厚的衣服,烧旺炉火。明亮宿舍的火炉,灭了又着,着了又灭,她一遍一遍去木工房取刨花,又一遍一遍去炭场取炭,窗口的烟囱,每天早晚,都会冒出断续的、或浓或淡的柴烟。有一天,她听见烟囱里有鸟叫的声音,喊了人踩着梯子上去,真的从里面挖出一团草,草中还有一些细细的绒毛。即便如此,明亮的火炉依旧不快乐地沉寂着,在呛人的烟雾中,不断熄灭。明亮不好意思地表达了想搬回来跟我们住的意思,我们非常热情地欢迎了她。她像我们一样,将披肩发拢在脑后,梳成一根麻花辫子,穿厚厚的衣服,出来进去,双手交叉插在袖筒里,遇到师傅们,笑笑,就算打了招呼。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等多部散文集。迄今在全国重点文学期刊发表散文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两度获得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