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儿开
文 | 白小燕
自家从崖底下的窑洞中搬到塬上的房子里,院子一下子变大了好多,特别是西墙边那一块空地,是不打算盖房子了,爷爷就在那里栽了许多树。过了几年,杏树、桃树、苹果树开始挂果,能给我们解馋了。几棵杨树也长高了,有碗口粗细,笔直挺拔,枝繁叶茂,是我们夏天乘凉的好去处。靠墙角还有一棵树,在春天会开出白色的花,花瓣花蕊朝上,像天上一朵一朵的云,夜色里,有如栖息着无数的白鸽。
老家把面朝南的房子叫上房,三间或五间连在一起,一律的青瓦白墙,房脊上有讲究,手巧的木匠用简瓦做镂空的元宝图案,既好看又轻巧,最上面粘上两只石鸽子,寓意一家人的日子吉祥安定。
盖上房的时候,打算把这棵树挖了。与其让一年开一次花的树在这里占地方,还不如在墙角边上搭个葡萄架。葡萄对我们的诱惑,远比一棵树的吸引力大许多。
奶奶出来说话了,娃娃们都长身体,挨着这棵树盖个鸡窝吧,多养几只鸡,一年四季都有鸡蛋。娃娃们有闲玩的工夫,正好给鸡揪些野菜,年底还有鸡肉吃呢。爷爷也同意奶奶的意见,这棵树就原地不动了。
没有了葡萄架,也就没有了葡萄架下的秋天架。我每天出去玩的时候,还得挎着竹篮给鸡揪一筐野菜。我在沮丧之余,就诅咒这棵树早死。可事实是,这棵树越长越高,高过了鸡窝顶,也高过了墙头。日子里有鸡肉鸡蛋吃,慢慢地我也不跟一棵树计较了。
每年过完年不久,这棵树就长出灰青色花苞,形似毛笔头。树干树枝让早春的寒气冻成褐色,遇上吹风落雪,花苞似乎被冻僵了,越发长得缓慢,一个正月没啥变化,可一个也没落下来。
隔壁三哥家生了女儿,取名叫玉兰。奶奶边给鸡拌食边说,这名字起得好啊,等玉兰满月的时候,咱这玉兰树也就开花了。我这才知道,这棵树不像梨树、核桃树有一个直白的名字,它竟然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
总会有孩子来我家里玩。那时候娃娃多数流鼻涕,像两条黄色的肉虫子爬在上嘴唇上,使劲吸一下不见了,瞬间又流出来,就拿衣服袖子抹,不出几天,衣服的两个袖子让鼻涕抹得明晃晃的。这时奶奶就搬来一只凳子,让个儿高的踩上去把玉兰花苞摘一些下来,有调皮的也会爬上树。
奶奶把摘下来的玉兰花苞和菊花冰糖放在锅里熬成水,给漏勺蒙上纱布过滤一下,让每个娃娃们都喝一些。嘴里还说着,人有大小,嘴没大小,今天喝了明天后天还要喝,都要喝够三天的。后来看了《本草纲目》我才知道,春天是鼻炎的高发期,玉兰的花蕾叫辛夷,有发散风寒,治疗鼻塞头疼的功效。那时的娃娃吃饱肚子,都是风吹日晒自己往大里长。父母黑天白日在地里忙碌着,他们流鼻涕是没人管的。
天气慢慢变暖,似乎在一夜之间,玉兰青灰色的花苞像小鸡啄壳般全部露出嫩白的尖瓣,迎着风,晒着太阳,沐着雨露,不出几天,大朵花儿挂满枝头,像出水的莲。
我和娃娃们在屋后捉迷藏,太阳刚落,天空白色的云朵一下子变成金红,天蓝成墨绿色,乳白色的炊烟升起,奶奶做好晚饭,站在后墙边喊我回家吃饭,她的脸在玉兰花下露出来,像慈眉善目的菩萨。
母亲下地走的时候,总会安排几样活计给我,比如打扫鸡舍,给菜地里浇水,或者帮奶奶做饭。我除了贪玩,就是呆在房子里看书。那时候没有家庭作业,放学后是不写字的。奶奶从不喊我干活,属于我的活她都干了。奶奶的口头禅是,娃娃做情愿活。她的宽容放纵了我的懒惰。到现在我都觉得,童年的快乐是足够回味一生的。
不知不觉间,我长大了,玉兰树也长高长粗了。可奶奶一天天地苍老,她圆润的脸,也像落下的玉兰花失了水分,她把银丝般的头发梳理得没有一根乱发盘在脑后。玉兰树旁边的鸡窝里,奶奶还细心地养着鸡,捡拾着鸡蛋。
我怀儿子的时候,奶奶掐着指头算,这娃娃有福啊,他出生时,刚是玉兰花开的时候。奶奶开始做比巴掌稍大些的棉袄棉裤,用她早年攒下的丝绸给孩子做了衬衣。七十多岁的奶奶坐在玻璃窗前,一针一线给我未出生的孩子做衣裳,太阳的光让木框窗子遮挡了一下,奶奶的头发一半金色一半银色。
做好衬衫,奶奶在衣襟上绣了一朵桃红的玉兰花。爷爷在一边说话,你奶奶小时候可是大家闺秀,除了有私塾先生上课,还坐在高窑(有钱人家在窑洞顶上再修一个窑洞)上绣花,门前开着玉兰花。到咱家这几十年,一直过的苦日子。爷爷一边说,一边看着远处。原来是这样啊。仔细一想,方圆几里,我没在别人家看到过玉兰树。
儿子学走路的时候,奶奶一只手牵着孩子,一只手拄着拐杖,在玉兰树下都走得颤巍巍的。不出几天,儿子就能自己走了。我带儿子走的时候,奶奶轻声说,我想跟你去看看,你家在哪里。无奈那时候一大家人挤着一套房子,我告诉奶奶,等我的房子盖好了,就带她去。
千禧年古历二月十五,奶奶睡着再没醒来。她跟我说这话到离世,就两个月。任我哭干眼泪哭哑嗓子,奶奶再也不会伸手给我擦眼泪了。
墙角的玉兰花刚绽开花蕾,泪眼看花,花也垂泪。十五晚上的月色很亮,我像奶奶喊我吃饭一样爬上墙头,摘了数朵洁白的玉兰花放在奶奶的身边。我跟守灵的爱人说,这世上,再也没人像奶奶一样疼爱我了。这棵陪伴我们几十年的玉兰树,也在庄基改造中被砍伐了。
到现在,只要看到毛绒绒的玉兰花蕾长满枝头,就想起奶奶给一帮孩子熬水喝的场景,奶奶穿着自制自染的大襟衣服和四月天一样蓝,奶奶慈祥的笑容,和盛开的玉兰花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