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接着读到她更多的短诗以后，我似乎更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力量和光彩，尤其是这位土家族作家、山村教师的乡村景致描写，冷峻锐利的表达，彰显出忧伤的乡愁和深刻的生命观，深深感动着我。这些诗歌与她娇嫩清新的外表形成一股张力，让我看到轻歌曼舞的她，热爱土地和她的本族文化，在胸中藏着严酷的现实，同时拥有独立的思考，在她的同代人中突兀出清醒而独特的生命姿态。
乡村教师：李田田
李田田诗歌里的当代乡村景致
梅 朵
如果不是李田田最近的遭际，我不会读到这位隐藏在当代诗海中的年轻诗人。由于距离的原因，我无法购买她的诗集，但是从网上读到的部分诗歌，让我立刻瞥见了一抹感性诚挚的亮色，因此我在前两篇短文里表达了一点浅显的读后感。这两天，接着读到她更多的短诗以后，我似乎更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力量和光彩，尤其是这位土家族作家、山村教师的乡村景致描写，冷峻锐利的表达，彰显出忧伤的乡愁和深刻的生命观，深深感动着我。这些诗歌与她娇嫩清新的外表形成一股张力，让我看到轻歌曼舞的她，热爱土地和她的本族文化，在胸中藏着严酷的现实，同时拥有独立的思考，在她的同代人中突兀出清醒而独特的生命姿态。下面我就再与读者朋友们分享一下我的几首读后感。
▍棺材里的故乡
腊月二十八
一具棺材突然停在村口路旁
这是今年死去的第五个年轻男人
车祸，坠楼，喝农药
因讨要工资客死他乡
村里只剩几位被时光忽略的老人
当死亡来临
那些熟悉的面孔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
在木屋里旗鼓歌唱棺材里的故乡
这首诗的标题奇特哀伤，在读者眼前映出一个被死亡笼罩的村庄。前五句，冷静地白描一幅现实的场景：因车祸、坠楼、喝农药和讨要工资客死他乡，村庄失去了五个年轻男子，这些非正常死亡似乎把村人带进了一个巨大的棺材。接下来，“村里只剩几位被时光忽略的老人”，让我联想到只剩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村落，被时光遗忘的老人代替他们的孩子看守着土地和幼小的后代，疲惫孤独，乡村老人自杀的现象时有发生。诗歌的最后三句，诗人的眼睛从现实扩开，旗帜般的风响起了穿越生死的歌唱，土家族的葬礼敲响了生死轮回的鼓点。“那些熟悉的面孔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熟悉的面孔是指谁呢？是指奔丧的亲人和乡邻，也指世代生死轮转中的祖先故人，一齐汇聚到铺天盖地的葬礼中来。“在木屋里旗鼓歌唱棺材里的故乡”，优雅的语言把诗人独特的生命观表达得异常深邃：我们的此生和来世仿佛就是从一个木屋到达另一个木屋，从土地回到土地。这句惊人的结尾再次点题，棺材里的故乡，直指凋敝残酷的乡村现实，也隐喻着正消失着、魂归时光深处的原乡故里。多么打动人心的乡愁！通往生命的死亡，漫溢出衰败中的活泼生气，把我带进了作家野夫描写土家族葬礼的长诗《撒阳嗬》的鼓声里：“轰隆隆野马炸开鼓锣如潮，浪击着高山之寨，在天与地的每一次合龙中，都有一个生命”……
▍乡下小学办公室
我们抄写材料，教育学生
讲几句不痛不痒的道理
或八卦家事
女同事无所顾忌地喂奶
露出了硕大的乳房
有时校长来了，我们站起来
有时局长来了，我们藏起来
有时谁也不来，面对面坐着
看到的只是一张面孔
由于职业的原因，我们读到了李田田好几首描写乡村小学的诗歌。这一主题的内容作为她的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构成了她独有的乡村景致。《乡下小学办公室》就是一幅现实主义的灰调油画，平铺直叙，冷峻沉郁。第一节中应用的动词和形容词：“抄写”，“教育”，“露出”、“不痛不痒”，“无所顾忌”，“硕大”，勾勒出一个乡村小学的常见图景。在这里，习惯风俗和繁重的任务，统领着学校生活，在一个本该洋溢着天真活泼、山野诗意的乡村小学，激情、创造却退场了。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第二段我们看见了同样组成学校生活的重要活动：频繁的上级检查。校长来检查，老师站起来，这是对于权力不得不有的姿态，局长来检查，老师们藏起来，这是对权力的恐惧。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检查，让师生惧怕、不得不时常牺牲上课时间打扫卫生的走形式的检查，夺去了乡村小学的活力。
最后两句，仿佛一组电影镜头，让我感到一种契科夫小说的气息。相对而坐的老师们，麻木，疲惫，没有讨论、欢笑和同事之间的相互激发；“看见的只是一张面孔”，他们只在相互的对照中看见自己，看见一堵痛苦的墙、被阻拦的明天。这首诗歌几乎是李田田诗歌中最悲伤的一首，全诗没有一句夸张和感叹，但是整首诗表达出来的诗意令人发冷、窒息。
▍希望
男友答应
让我做真正的小仙女
他辞去了大城市的公务员工作
回到乡下建房搭院
重新开垦已荒废的土地
村民都说土地不值钱了
即使种上粮食
也不值几个钱
我们在不值钱的地里
种下了朝阳和晚霞
种下了爱情和汗水
我们就变成了祖先
没有希望的人无法成为诗人，因为诗人是绝境中饱含天真、在虚无吟唱诗意的人。这首诗仿佛是女诗人与乡民、男友的对唱，也是一段自我独白。第一节，写出一对天真儿女还乡的美好景愿，即使土地荒芜，但是凭着青春的大胆、开发处女地的勇气，他们也要前往。第二节，残酷的现实被村民瞬间道破，即使开垦了土地种出了粮食，又怎么样呢？好像今天的人类吃的是塑料，世界不再需要这些来自于土地的产物。第三节，诗人从惊诧失落中站起，对她的情人说，没关系，我们种下爱，爱就是一切，它将有无限的产出，它将让我们成为祖先。整首诗讲述了诗人内心的一波三折、爱情挑战现代的困境，当不值钱的土地成为荒漠，爱与希望成为彼此的救赎。
这首诗是一首爱的宣言，一束凋敝土地上的青苗，生命战胜死亡的见证。我想起法国电影艺术家、诗人马塞尔班纽先生，《曼侬甘泉》的编剧和导演，在他的一系列表现普罗旺斯的电影中，主人公的内心深处有一股执拗的土地情结，他们手执金色的麦子，刻骨铭心地说，粮食，卑贱的粮食，不值钱的东西，你是生命，你是汗水，是爱，是希望！我仿佛看见李田田眼中的村庄，结着眼泪、干涸的稻穗，在未来，成为我们遥望、怀念和悲痛的祖先。
▍吃 饭
我们喜欢蹲在门口吃饭
即使下雪
也没围着火炉
即使夏日炎炎
晒得像个泥鳅
并非餐桌太小
而是生来就爱辽阔
无论贫穷与富贵
过路人都是亲人
我们蹲在门口
与万物一起就餐
▍拔出科的小河
女人常常蹲河边洗衣服
蔬菜，衣服，头发，还有水里的云彩
都纠缠在一起
有时会冒出一个野男人
对着女人唱哥哥妹妹的山歌
女人就嘻嘻地笑
惊得一只野鸭飞进芦苇里
夏天，有小孩淹死了
母亲就来喊魂
烧纸钱，相信那个孩子
转世成人
女诗人热爱的村庄，也是恣意、欢乐和自由的，她的部分诗歌洋溢着土家族放逸开阔的山野之气和略带神秘的巫术文化。“生来就爱辽阔”，“与万物一起就餐”，《吃饭》这首短诗表达着一种贫穷里的欢乐，与寒暑天地融为一体的自由自在的诗意，仿佛法国诗人雅姆笔下的比利牛斯山村——“女孩会在漆黑的农场唱歌，梨子落到温和的土地上”，“在永恒之爱的清澈中，映照谦卑温柔的贫穷”。它更让我想起年轻时在贵州山村采访的经历，那些贫穷汉子或者女人，开着玩笑，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吃着自己种出的粮食，缺肉少菜，但是他们豪爽的笑声打碎了贫穷生活的悲凉阴影。
《拔出科的小河》中，女孩自由地爱，像云彩爱着河流，野鸭爱着芦苇一样爱着一个野男人，这是汉族文化中没有的率真。但是在流淌着山歌和笑的河流里，除了生的快乐，还有喊魂的母亲。少数民族的巫文化中，生与死的面孔相互交缠，在李田田的诗歌里，我们见到了这些传统生活的细节。这是现代化带不走的乡村景致，沉淀的岁月；年轻的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本族文化的特性，以及它在今天的自守之力。
这首诗歌短短的两节，写出了生死的相续轮转，在同一条河流上，生命的开端从一对野性的男女之爱开始，到一个被淹死的生命，并在母亲的喊魂中，再次转世成人。李田田笔墨简洁，素描般的勾勒，把场景与意义瞬间显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