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女，曾用笔名夕染。1990年冬天生，湖南新化人，现居岳阳。2010年开始诗歌创作，主要发表于网络。2015年后陆续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诗探索》《诗刊》《长江文艺》《汉诗》《花城》等；曾参加第四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中国诗歌网举办的首届“网络诗人高研班”；曾获2016诗同仁年度诗人奖、2016湖南青年诗人奖、《广西文学》2017年度诗歌优秀奖等。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要爱上他
我要在他身上找到
一个可触的点
时间在这个点上怎么也
过不去。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我要在他怀里大哭，哭掉
我所有胆怯、冷静和
偏僻的爱。
我要一个这样的人
他回头看我，带着汹涌的海水和雨
却这样安静地看我——
他不知道自己
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触手可及，他永不存在。
土豆啊土豆
别人家的土豆才种下
我们家的土豆就开花了
白色的，
像一群二十几岁的星星。
等别人家的土豆也开花了
我们家的土豆已经爱过了。
地下星星挨着星星，最好的
黑夜，都没有被辜负
梦境
墙壁上，有一株茉莉开花了
很多朵。爸爸妈妈不在
但我知道
花是他们养的。门还是那个门
小木栓要先摇动几下
我走出屋子，知道这是一个不太冷的
早晨。走廊的柱子上
有一块小圆镜，小时候
我常对着它扎辫子。但现在
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一边哈气，一边用手擦啊
竟擦出厚厚的雪——我的爸爸妈妈
像两粒芝麻
安静地坐在那儿。
寂 静
土豆才被埋好。玉米才发芽
油菜长得很高很高，蔷薇爬上椭圆的屋顶。
一棵几百年的大树
叶子刚好浓密，麻雀叼走一些苹果花。
这是一个有雾的早晨，神明独自路过
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清明
至少有一次。是赶上四月
最好的天气
我们穿着单衣，走很远的路
路边有黄色的
紫色的野花。
至少有一次，手里的弯刀
靠近灌木时停下
它的枝条笔直，叶子上有只蚂蚁
或瓢虫。
至少有一次，插进坟头的
灌木枝倾斜，挂好的彩纸又被风
吹走
至少有一次，我们的亲人真的
拾走纸钱，并给予了什么。
在小桥村
当我们坐下来，田埂上的芦苇
向里挪了挪位置
田间没有水，几只鸭子在里面走动
像草返青的声音。
我们长久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
有时感觉鸭子消失了
我们只隔着，一只麻雀大小的寂静
有时又感觉天色暗了下来
我们越来越小，像两只蚂蚁掉在
同一个牛蹄窝里，不知所措。
沉默
傍晚，我们沿着
屋后的马路
一直走
一直走
路旁有坟墓，菜地
挂满干果子的树。
太阳一直没有落下
有时我们的影子，碰着影子
差点发出声音。
百合
暮色中，能看清的
不止有梨树，坟墓
还有一支开得正好的野百合。
小时候去放牛，也是这样的夏天
我看到了它
我去牵它手，把它领回家
我总觉得
这花儿在赤着脚走路
多美啊，但那时我仍不懂怜悯和
爱，而今悲伤地走在
这僻静的山路，我只侧身让开了它。
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踩着他的脚印
雨后的泥土，这样柔软
像突然爱上一个人时，自己从内部深陷
可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从未在天刚亮时，就体会到天黑的
透彻和深情。
这深情，必是在远方闪耀而仍被辜负的群星。
我真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
在葡萄园里，我知晓每一片空荡的绿意
却不知晓脚印覆盖脚印时
这宽阔而没有由来的痛楚。
会唱歌的小黄鹂
文/康雪
1.
无意抬头，看到对面的山崖上开了几树野桃花。灿烂的粉色，像一个天真而疲倦的人走了很远的夜路，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亮了。我突然很高兴，我甚至想拍着手欢快地叫出声来――咿呀，咿呀呀，开花了。
开花了，春天就真的来了。我抱着我三个月大的女儿坐在院子里，她穿着薄棉袄，小脸蛋微红。在此之前我满心焦虑，尽管有时候也感到无比幸福和喜悦。但我初为人母――天知道我有多么慌乱，当半夜摸到她尿湿的裤腿……所以在刚刚过去（可能还并未真正过去）的寒冬里，我无数次告诉自己――等春天来了就好了，天气暖和了就好了。
确实春天来了就好了。至少我现在很高兴――我愿意这样快乐地把头埋在女儿的脖子根，她身上的奶香味太好闻了，比诗歌更让人着迷；我愿意不停地在女儿耳边轻轻哼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2.
我读小学时，有年六一儿童节，老师给我们排了一个舞，当时的伴乐就是《春天在哪里》这首歌。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唱这首歌了。但第一次注意到它的歌词，还是有了女儿后――我并不是个爱唱歌的人，也不是个会唱歌的人，但我愿意反复地唱这首歌给她听：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
她太小了。她还听不懂歌词里的山林呀红花呀绿草，她还没真正见过呢。她也许能和妈妈一样，在以后的某一天里突然感受到这首歌里的诗意和温暖。
关于诗意，我想起我已经半年没有写诗了。我曾开玩笑说，一个可能的天使限制了我的表达力。而朋友们却认真的安慰我：这个天使就是你正在写的、并且写得最好的一首诗。
3.
在过去我常常思考诗歌是什么，我该写什么样的诗歌。在过去我也常常为写不出诗或者写不好一首诗而焦虑不已，而现在――在有了女儿后，我确实开始变得从容和平静，至少在诗歌的道路上是如此，我愿意写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暂时停下――我清楚更重要的事物正悄然降临和丰盈我的生命，我甚至因此获得了额外的途径去靠近诗歌。
确实，有了女儿后我是更敏感的，我更容易捕获和理解生活中的诗。比如《春天在哪里》这首曾听过数百遍的儿歌，在我成为母亲后的一个寻常午后，我突然赞叹不已，你看“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多好啊，什么是诗？这自然的天真就是诗。
在过去我时常为自己的小诗歌感到羞愧，我苦恼我的笔是很小的，我写不了大情怀大格局。我也试着去改变，我努力追求过深刻、博大……但我现在更希望自己能够多拥有一点那种小，自然的小，小里还有一点更小的天真。
4.
如果一个人能始终保有一点天真，就是那种岁月和生活都无法伤害的天真，多么好！天真的人可以在诗歌里慢慢长大。
我的女儿常常看着一只红色的气球笑。她还不会笑出声，她还不认识气球上跳舞的兔子、弹吉他的小熊……但她就是那样笑啊，周围静悄悄的，我有时看傻了：她笑弯的眼睛里正吧嗒吧嗒地溢出星星和花朵。
星星和花朵，这世间最永恒最奢侈的美丽。住在乡下是很好的，早就想好春天来时，我要带着女儿去山里，她应该看到各种各样的花，她应该为每一朵花的形状和颜色感到新奇和雀跃。夏天也很快就会到来，我们一抬头就能看到星星――那么多星星，也许那时我的女儿已经会清晰地吐出：哇――喔――
哇喔，她天生就会对这个世间的诗意发出赞美。
5.
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如果我的女儿也写诗，她一定是因为想要赞美而写诗。而我最开始写诗，却是因为贫穷。
在我读初中时，班里有个同学在一本杂志上发表了一首小诗得了十块钱稿费。这让我羡慕不已――写那么一点点字就能赚十块钱。而我在考进这个小城市的重点中学之前，也就是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背着一个大大的泡沫箱子――就是那种装冰棍的箱子，要走好几个村子才能把里面的包子卖完。没错，不是冰棍，是包子。
那时候卖掉半箱包子能赚多少钱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赚钱很辛苦，爸爸妈妈半夜起来做包子，蒸好以后我和妈妈清早就背出去卖，她背满满一箱，我背半箱，分开走的，有时太阳老高了妈妈都还没有回来。
6.
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写诗可以赚钱。于是有一段时间确实写了很多东西投稿，都石沉大海了。那是诗吗？当然不是，那只是一个朴素的愿望――我多么想替我的家人分担一些。
读高中时彻底忘记了诗歌。但那时很认真的背诵了许多课本上的古诗词，那是诗吗？那只是考试内容。而今天，当我在女儿的早教小玩具里听到李白的“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禁不住在心里大呼，多好，多好，这样的诗写得多好，他们写的多好！
再次写诗或者是真正开始我的诗歌写作，是在大学时。但仍然是因为贫穷，最主要的是精神上的贫穷。那时自卑、内向，每天在网络上写日记，不修边幅的日记竟然培养了一种奇怪的语感――别人说读起来好像没有分行的诗。
于是开始分行。
7.
那时写的真的是诗吗？我不知道。我一直懵懂而自在的写了两三年，像写日记一样，简单而纯粹，它那时还只是我借以表达、挪转自己的一个出口。那时诗歌于我，就像聂鲁达的诗里“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它自然的存在着。有时是爱情，有时是美梦，有时寂静得让人恍惚。
2015年我的微信里突然多了很多诗歌群。我突然发表了一些诗歌……我收到了稿费――我好像实现了年少时的一个愿望。更多地，诗歌突然给我带来了一些赞美，满足了我隐秘的虚荣心――我还想要更多。
于是这两三年我写了很多。是诗吗？我一边写一边反问自己。这时诗歌开始变得沉重，变的痛苦。我并不是说它的内容，而是它在被呈现的过程中我需要一次次回答自己是否诚实。
8.
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卡卜斯的回信里说：“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帮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现在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
走向内心。
走向内心。
走向内心。
那么就先停下来。“我当然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现在我的女儿正枕着我的臂弯睡着，我还在轻轻哼着诗一样的儿歌。她闭着眼睛微笑的样子，天啦，太好看了――我真好奇这么小的婴儿会做什么样的美梦，梦里有些什么？
会唱歌的小黄鹂？这让我想写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