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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天大的事,就有必要继续倒查一下。
念中学的时候,老童经常回谷镇过寒暑假。那次暑假老童的父亲也在谷镇,他去看望他的父亲,老童的爷爷。他们爷俩儿聊天的时候,老童的父亲说他曾经问过老童的爷爷,为什么给他起名叫铁山。但老童的爷爷并没有解释清楚。吃过晚饭后,老童父子俩去兰花河畔散步。老童倒不是喜欢散步,老童还小,不懂散步,更不会享受散步,主要是陪父亲散步(散步是人到中年的重要标志)。兰花河的风景很美的,清凌凌的山水河,两岸是一片妖冶的兰花,湛蓝的天空上悠闲着白云。这几样组合在一起,很像一幅莫奈笔下的水彩画。在这个画面里,老童的父亲指着河对面的那幢俄罗斯式平房说:“儿子,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老童的父亲还说:“你是一个俄国女军医给接生的。”关于这件事,一次,老童在省作协和来访的俄国作家座谈时,当说到他是俄国军医接生的时候,用老童的话说,我的那些二逼同行都哈哈大笑起来,还相互做鬼脸。
但是老童喜欢父亲的这种说法(老童当时就想,这里肯定有故事呀)。但问题来了,老童家的户口本上明明写着老童的出生地是“梨花县”。
这里我普及一下,从谷镇到梨花县坐火车有好几站呢,坐马车得颠一天一宿。那么,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呢?
不过,关于老童的出生日期倒是有一个辅证。这里要牵扯到老童那位被雪藏多年的大舅。老童的大舅是在谷镇被解放军同志抓走的(老童的大舅原是国民党的长春接收大员之一)。那个场面老童的母亲曾经讲过。大舅给抓走以后被关在抚顺战犯管理所。
关于抚顺战犯管理所我也查了一下,它是1950年建立的。说到这儿不禁有人要问,这跟老童的出生地和出生年月有啥关系?有关系。老童的大舅被抓走后——毕竟镇上有人被抓走了嘛,而且这个被称之为大舅的人又是老童家的亲戚。这就不好继续在镇上混了,“地富反坏右”的家属嘛(之后,老童的大舅就从老童这个家族的历史当中蒸发了)。于是,老童的父亲带着全家迁往哈尔滨。住在北风街的一个地下室里(刚光复,哈尔滨城里的空房子特别多)。那是个冬天。老童的老爸就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去派出所报户口的。当时报户口需要排长队。虽然说这个城市突然少了一些人,但同时又涌进来了一批人,其中包括像老童父母那样的人。这些外来人口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报户口。
报户口那天下着大雪。排的长队像领救济粮食似的,一直排过了三趟街还拐弯儿。老童的母亲跟老童说:“你是哪天生的我记不住了,可那天下大雪我倒是记得很清楚。你爸就是冒着大雪去报户口的。”
那,问题来了,就是,老童究竟是谷镇出生的还是梨花县出生的?关于这个问题,多年前老童跟父亲“探讨”过。
老童父子分别坐在桌子的一边,桌子上有普通的纸烟和普通的茶水。
老童问:“老爸,您这儿还有没有民国时期的户口本?”老父亲告诉老童,民国时期的身份证叫“口卡”,办口卡很麻烦的,要填写的选项多达28项。假如说,你没有照片,警察就会在“特别栏”上注明你是左撇子呀还是麻子脸等等这些特征。同时还要标注报户口人的双手指纹,你的10个手指头上有几个“斗”几个“箕”,都标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要斗对斗、箕对箕逐一地摁上手印儿。老童的老爸“嗤嗤”地笑着说:“回来的时候,我的十个手指肚都是蓝色的,用碱洗了半天才洗下去。”老童听后也咧嘴笑了起来。
老童问:“老爸,这个老户口本还在吗?”
老爸说:“早就不在了。”
老童问:“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户口本保存下来呢?”
老爸说:“日本鬼子一投降,县衙里的那些日本职员就开始烧各种文件。我们这些中国职员也都个个慌了神儿,也跟着销毁文件。不管是该烧的还是不该烧的全都烧了。咱家的老户口本倒是没烧,但被苏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给炸没了。”
为这事,后来我也查了一下,的确,当时是有苏联空军的飞机轰炸。但我奇怪的是,既然老童家的户口本给炸掉了,那为什么他家那幢老宅还完好无损呢?
老童父子俩再一次坐在桌子前,老童问起了这事。老童的父亲说:“那就是烧了。时间太长了,谁又能记得准呢?现在我转个身还忘事儿呢。你说是不是,儿子。”
老童问:“那,您为啥烧户口本呀?”老爸说:“户口本上白纸黑字标明我在伪县公署工作,职务,属官。儿子,你说这个东西能留吗?再说共产党的干部有相当一部分是穷苦农民出身,不大识字,一看到‘属官’,就以为是多大的官呢。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的。”
老童说:“您不是翻译吗?”
老爸说:“我不是职业翻译,只是专职翻译刘殿一郎不在的时候,因为我的日语好嘛,经常被叫过去帮忙翻译一下。这种事儿一年也没个四次五次的。不能算是职业翻译。老爸充其量就是一个票友。”
老童说:“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把我的出生地改成梨花县了呢?这有点不合乎逻辑呀。”老爸说:“合乎逻辑呀。你想啊,我把你的出生地写在谷镇,外调人员到谷镇一调查,肯定就把你大舅的事情也给调查出来了。你大舅那可是国民党的高级官员哪,属于战犯,你知不知道?比我在伪县公署当几天翻译那个性质更严重。你琢磨琢磨。所以我就把你的出生地改了。这一点我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假如组织上派人到梨花县来调查,老爸也就是个一般历史问题呗。是不是?”
老童问:“那日本翻译这个事怎么解释?”
老爸说:“刚才不是说了吗,翻译有专职的日语翻译,刘殿一郎才是专职翻译。”
老童说:“原来刘殿一郎是个中国人哪。”
老爸说:“对喽。他叫刘殿清。大家给他起的外号叫刘殿一郎。”
就这样,老童的大舅从老童家的“亲属关系”和“社会关系”当中消失了。老童小的时候,他和哥哥妹妹都不知道还有一个大舅,似乎这个家族里根本没这个人。而且老童可以确信,父母在填写他们个人履历的时候,肯定也从未填写过大舅这个人。总之,老童的母亲和父亲隐瞒了他们有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哥哥和大舅哥这件事。老童觉得他们二人肯定是商量过的。
这样子,老童便有了两个出生地。
到了哈尔滨之后,老童的母亲生老童的时候没有奶水(挺可怜的)。地下室非常阴冷潮湿,当爹当妈的又囊中羞涩,只能烧那种极其廉价的“大头煤”取暖驱潮。老童的父亲就抱着小童在屋子中央的那个俄罗斯式的铁炉子上烤小童的屁股。这个凄惨而又温馨的画面跟1950年是有关系的,一是老童吃奶,肯定是个婴儿,二是冬天。你想啊,在炉子上面烤屁股,如果是两三岁的孩子也用不着。但问题又来了,假如说老童是1950年或者1950年以后出生的,那么,老童是哪一年在谷镇读的书呢?这个“谎”怎么圆呢?很不好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