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在野
文 | 周吉敏
摩茶
我始终注视着那一双手。它活动起来——摘,摊,揉,捻,抖,拣,这几个汉字的笔画繁杂,而它的表达很简单,一曲一张,揉就变成捻,一起一放,摊就成了抖。
我是在一个叫黄山的村子里遇见这双手的,它与茶叶在一起。村子在一条峡谷里,入眼尽是野水、野花和野树。村子也带野气,这是人的野气,可以理解成尚存的过去。见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农妇,挽着竹篮,散入山野。我以为去挖荠菜,就跟了去,才发现是“摘茶”。
高山野地里的茶树可不像茶园里那些被吹了哨子一样的茶树那样听话,它们爱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想长咋样就长成咋样,人说了不算。田坎上一株,山岩边一株,竹林里散落几株,枝叶纷披错杂,不管不顾,顶上的几张新叶像野孩子,而经年的叶子则像野老。
摘野茶,跟茶园采茶也不是一个路数,不会有《采茶舞曲》里“姐姐呀,你采茶好比风点头;妹妹呀,采茶好比鱼跃网”的优美齐整。曲子里排列整齐的音符到了这儿,被野风飞珠溅玉般地抛洒开去,滚落在草叶间、树枝上、山涧里,捡拾起来,随心哼一哼,会变成一首充满野气的“采茶谣”。
摘茶叶,很有看头。将整只手伸长出去,有时还要加上腰的长度,再够不着,在前面动作的基础上加上一把镰刀,勾了枝丫来,或者举高,还要踮起脚尖,好在指头上长了眼睛,在树枝间像蛇一样塞塞窣窣地游走。食指拇指相交如鸟喙衔住,叼下“嫩顶”,而后“吞”进手心,等手心装满,才伸回整只手,把一小把芽叶“吐”出,反手落入身后的竹篮。
摘回来的茶叶叫茶青,像婴儿,是不能捂着的。手插入其中,感觉暖乎乎的,这是茶叶的呼吸聚集起的温度。如果任温度升高,就会灼了芽叶,损去香气。这会儿,得赶紧倒在竹蕈上散热,晾干水分。
晾着茶青的竹蕈,一张张摊在矮墙头,或瓦背上,像一张张硕大的荷叶铺着。村子因“晒青”,在春天的浮浪中显得富足瓷实。
潘云玉老人和老伴吃过中饭,收拾停当后,在灶窟里塞了一把“树毛”(松树叶子)引火,把晾过的茶青倒入刚才煮饭的铁镬中,开始“炒青”。
还是用手。离开了手就感觉不到物的存在。而手上那层厚厚的老茧是天然的隔热保护层。此时,手是锅铲,像炒面条似的在铁镬里不停地翻炒。水汽上来了,在炒青人眼上蒙了薄薄的一层,但不妨碍手的动作。茶青表面那层油亮的“釉质”被火“吃”了进去,挺括的叶子“软呆呆”起来,鲜绿的颜色也浓了几分,转而暗成浓绿。这炒青算是完成了。
捧起热气腾腾的炒蔫了的茶青放在竹蕈上。接下来就交给老伴了。老人早已挪了一条凳子靠在窗边,把竹蕈放在凳子上,自己则坐在竹蕈没占去的一截上,挽起卡其外套的袖子安静地等着。在一窗古老的天光里,揉茶开始了。
水汽升上来又散开。一双手伸出来,五指叉开,把茶叶捞起来,又抖落下去,簌簌声。似春蚕在啃噬桑叶。每一片叶子都在释放刚才吸进去的热量,水汽弥漫,遮没了人的脸容,只见一双手像老龙的爪在云雾中出入。
水雾逐渐散去后,散落的茶青又被归拢到一起,用掌心盖住,开始揉捻。这是做茶的关键——去涩成形,是个力气活。
全身的力灌注于手掌心。手掌管控着手指的叉开和收拢。揉——手耸起来是高山,伏下去是山谷;捻——手耸起又伏下去后,力到达手指尖,触及每一片叶子,又回到掌心,这是手指连心把意念传递给茶叶;而搓——从没有离开过掌心管控地来回滚动,叶子慢慢地卷曲起来。
凝神这双手,就会看到背后的那颗心——一颗没有被种种意识所烦恼、对自然顺服的心。这双手,它的活动,好像不是人类的智慧,也没有趣味的左右,是对自然的探索,是生存本能的行为。
此时,手像树的根须紧紧包裹一块石头,褐色的茶汁从手指间“滋滋”地挤出来,流过手的高山、沟壑、洼地,仿佛把这双手的主人走过的沟沟坎坎都重走了一遍之后,一张张叶子才把自己的身子卷起来,变成了一条条,似藏起了自己的身世。
揉捻后的茶条,稍稍抖开,放在“茶焙”上烘干。这是一个竹篾编制的器具,像一顶硕大的斗笠,只不过外围多了一圈宽宽的檐,尺寸与灶上铁镬一样大小。把“茶焙”扣在灶上,灶窟生上炭火,茶叶烘焙开始了。
还是用手。定时翻动“茶焙”上的茶条。一两个小时后,茶叶的颜色从暗绿变成了青黑。当手捻去生脆欲断时倒出,拣去粗梗大叶,而后再重新倒入铁锅翻炒。还是用手。黑黑的大镬里,手不停地拨动茶叶。茶香四溢。用手捧出,成了。
从始至终,这双手是主要的存在。从这双手里看茶,让我想起西方提倡的“手工制作”,那直接意味着优质品,应该有着信任人类之手的含义。在古代,把木匠叫作“手民”。手意味着造化之妙,可推,可拉,可握,可扬……应物应事,上下纵横,左右应对,极其自如,耳、口、足,腰、躯体,所有的部位都需要手的帮忙。关于手的原风景我们只能到辞书里寻找,提手旁的字占了好几页;打、抛、折、摘、推、扫、搅、抚、指、扑、捉……粗略地数一下超过400字。意味深长的是,“才”字偏旁也被收在手部中,与那些代表智慧和力量的词组合成“才技”“才艺”“才能”等词语。
山野人家手工做茶有个与手相关的称呼——“摩茶”。此“摩茶”非彼“抹茶”。《说文解字》载:摩,研也,从手,麻声,“两手相切摩也”。《考工记》谓“刮摩之工”。做茶称“摩茶”,看字就看到事物的真相。
“摩”好的茶叶称“老茶婆”。老人说,新“摩”的茶有火气,喝了上火,要存些时日再喝。我还是忍不住,取了一撮放入粗瓷茶碗中,看着揉皱的叶子在水中慢慢打开,是还原,也是重生——一张张青翠欲滴,脉络清晰,栖息着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草木花朵和神祇。
看山野老人做茶,看到了一双自然的手,看到了一手距离后的心,也看到了心后面的万物。
豆腐花开
“新打下的黄豆做豆腐鲜呢!”她一边跟坐在磨凳那头等着“挑豆”的三婶说着,一边取下挂在板壁上的丈余长的磨针,掸去灰尘,一头枕入石磨的白中。而后,两只手分握另一头的横杠,往斜里一推,磨针打着圆弧划出去。石磨似一座停摆已久的老时钟,吱嘎吱嘎地转起来。这双推磨的手一个小时前,还在田野上采摘野菊花。
是这个年过半百的采摘野菊花的妇人吸引我走进这个叫陈香的小村子。村子因坍塌而坦露内部,看到世代兼做木匠、石匠、泥瓦匠的村人,没有用过手中的刻刀或者凿,在房梁或石头上雕琢出一只鸟一朵花,哪怕是一株草,他们的心思全在房前屋后层层叠叠的田园上,今天虽已几近荒废,但当初开掘大地时荡开的涟漪依然不绝于野。
再看这妇人,烫染着一头栗色的卷发,穿一件彩虹色打纹的羊绒衫,左手腕上戴着一串油腻的木珠。在秋日的山野,她是一个醒目的视觉元素。我跟着她走,发现一种由时间养成的东西领着她的脚穿过一条条小径。她全身携带的外来元素并不妨碍她的身体与野菊花的融洽、与羊肠小径的默契。她曾与村庄是一个共同体,现又与村庄形成了一条时间的河流。就如她在此刻的山野,又在“中原有菽,庶民采之”的《诗经》里。妇人当然不知《诗经》,不知豆腐最早叫“菽乳”,也不知每一件事物都有着自我经验和历史的经验。
铺在竹算上的野菊花金灿灿地闪人的眼,浓郁的苦香随着石磨慢腾腾的吱嘎声传出好远。村里除了这位妇人,已无人有能力推动这个直径40厘米的磨盘,完成做豆腐所需的圈数。白发苍苍的三婶,已无年轻时抢在磨嘴转到跟前的瞬间把一勺豆子不偏不倚地喂进去的那份灵巧。屡次错过,磨盘咔咔空转。老人惋惜、懊丧,甚至紧张不安。这不同时间的同样经验在同一个空间不能融合而产生的不适感,明显让推磨的人心情暗淡,她不得不在磨嘴转到老人跟前的时候减缓速度,甚至停顿,等待那双手跟上。慢慢地顺起来,吱嘎声也均匀了起来。老人絮叨着,“早年一户人家打五十多斤的豆,年关做几十斤豆腐,吃到正月满,豆腐鉴杂肥肉,最落饭。”
灶台后的那一小片空间里,一个大木盆放置在两条大木凳上。上方,一根棕绳的一头固定在楼板下,垂下的那头系了交叉成十字型的两根竹条,正方形纱布的四个角系在竹条的四个头上。这个“洗豆浆”的装置是妇人的二伯摆放的。老人可靠的经验在我眼里,则是一个结构,带着时间流逝的表情——陈旧,破败,甚至腐朽的边缘。
二伯光着一双脚,脚底的老茧足有一寸厚。这双踩过沟沟坎坎和荆棘冰霜的“鞋”,在黑漆漆的潮湿的地上移动。右脚侧出一步,躬身,舀起豆浆,起身,脚收回来,倒入纱巾。动作缓慢。又侧出一步,躬身,舀起一勺水,起身,退回来。老人的脚真像一只飘摇的老船,不时踉跄,没有了年轻时的果敢有力。水淋下去,双手摆动竹片,乳白色的水从纱布网眼里哗哗地流出来,一种古老的忧伤也从心里流出来。
豆浆舀进大铁镬里。柴火烧红了灶窟。小水泡开始从锅边冒出,水汽薄薄升起。妇人不时吹开水汽查看。水汽越来越盛大。中央瞬间串起一朵乳白色的花。花开有声。花瓣一层层不断往外翻出来,极速蔓延,几欲扑出锅外。妇人惊呼。灶下一阵忙乱,催生欲望的火被扑灭。稀里唾啦舀入木桶。灶窟里的木炭明明灭灭,等待再一次的开始。
妇人打上一碗碗,双手捧给帮忙的村人尝尝鲜。刚出锅的豆浆鲜香里藏着老规矩——那些来自遥远的规矩,像底片在显影液里显像出来——猪出栏、做酒炊饭、新米尝新、捣年糕,诸如此类,都要与邻居分享。
点入盐卤,轻轻搅拌。碗中的液体逐渐凝结。一朵朵豆腐花软软的、嫩嫩的,浮浮沉沉在雾气迷蒙的水中。“花”还太嫩,再点一次卤,再赶一下,闲散的花朵瞬间团簇。两人扶住纱巾的四个角,一人舀豆腐花。而后一起扭紧口子,奋力挤水。挤出去的水越多,豆腐的质地就越硬。扎聚纱巾口子,用石磨压住。约莫过一个时辰,一“陶”的豆腐就做好了。解了纱巾,凝结成块的豆腐像一只大磨盘,用刀划割成一块块,像分田产。做好的豆腐,带着淡淡的咸,名称多了一个前缀,称为“盐卤豆腐”。灶窟还有余火,倒了菜籽油,把豆腐打成薄片煎成“豆腐眷”。
深秋,回乡的妇人延续了一种古老的技能。
梅花织带
水碓坑,一个“脸”朝西的小村。上午,村庄与太阳隔岸相望。特别是冬日,自然的丰茂褪去,小村就凛然地裸着。正午,阳光才摸进村来,像电影的慢镜头推进一样,每处细节都慢慢呈现,产生另外一种审美来。
坐在竹椅上的她,没在阳光里,头发闪着银光,像鱼儿在水里。她的一双手,像鳞,帮助她在水中活动。而这双手的活动范围只在一个矩形木框上。在我描述这双手之前,我先要描述这个木框。这是一个平面的矩形木框,大约长六十厘米,宽十四厘米。木框两条长边的内侧有槽,是中间那根木条上下活动的轨道。一头的宽边有一方形的孔,中间的木条从中穿过。推动木条的力来源于木条一端的把手。木框通体发着荸荠紫的光,是手和线与它长期摩擦出来的属于这个木框的光阴。
我难以描绘这种只有几根木条组成的工具——织带架。这种完全服从手的工具,直白到没有任何可以描述的繁复缛节。但我从这个简单工具里,看到一双灵巧的手。
织带架的一边顶在院墙上,陷进厚厚的苍苔里;一边顶在农妇的肚子上,陷进柔软的肚皮里。来自丹田的力仿佛使这个狭长的织带架悬浮于空气中。而蓝白两种棉线,绷紧在木框的上下两边,像一条条谱线,被一双手编排出听不见的音乐。
此时音乐是图景——“梅花”开了,一朵,两朵,三朵——一米长的带子上,最后会开满八朵梅花。其实,梅花是在一双像老梅干的手上开出来的。这双手像安排节候农事一样安排着梅花开放那些前前后后琐碎的事∶带边是“两双”(四条)棉线,带眉是“四双”棉线,中间的花纹是“二十双”棉线。这多么像播种,这个土坑里放几颗,那个土坑里放几颗。“带刀”像一张椭圆形的树叶,配合手拉、勾、压、点,这打理线与线的关系就像一把锄头侍弄庄稼,生成了美丽的图案。手的这种再生功能也表现在它以“提土旁”与好多的字结伴,生成“打”“提”“担”“拍”“拦”等新的字,也是新的图景。这是一双手的伟大吧!
而不可见的线是光。图案是光的踪迹——那些被树枝或者云朵遮挡的、被水面折射的光,也被这一双巧手编织——那是“梅花”影子。我的眼睛肯定拦截了一些东西,在场和不在场的事物只被我部分地框了进来。我寻找那个唯一的词语描述这些分离的对象。这些不同材质的原先孤立的词语现在竟然亲密地挨着,你会发现它们彼此之间已有某种美好的东西生成——一些别致的情绪在词与词之间升起来,或者说意义在词语之间的关系里显像。这何尝不是对生活的一种艺术款待呢。
在这个过程中,我惊叹于一位农家妇女身体里携带着的艺术直觉。我甚至可以确定这艺术的直觉来源于她那柔软的腹部——孕育生命的腹部,把天生的艺术能量通过织带架源源不断地传导上来。织带的几何图案,让任何一个几何学家或者擅长于透视的西洋画家也自叹不如。
农妇的艺术直觉培植于博大的自然和自身需要,这也是人类工艺起源的两个因素——不用于交易,只为了满足自身需要而创造,就像把树叶当器物、用苇叶编草席,这是人的智慧。在机械和电脑凌驾于手工之上的今天,或许可阐释为人类原始的灵光。这个词在今天仿佛也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指向遥远的造物之初。
织带是一块藏蓝的长方形土布的系带,这块布叫“围身”,带子就叫“围身带”了。围在身上除了保护衣服不易磨损,还可用作背娃娃的包巾,仿若少数民族的小背篓。
土布“围身”,在带子上动了繁密的心思。以“梅花”图案最为常见,也有“五世其昌”“福禄寿喜”“天长地久”等文字图案。
太阳在屋后山梁上那株老树的枝丫上挂着,织带架上的带子已开出两朵“梅花”,第三朵已开了一半。蓝白棉线交织出的图案,犹如雪中墨梅,骨子老得很。
一条织带暗示着时光的流逝。织一条常见的“梅花纹”的“围身带”,需要一天的时间,而织一条“文字带”需要一周时间。而我这个有着“梅花”记忆的人,看到了另一种时间的流逝——从前,当下,今后。消失的不在场之物的重现其实依赖于在场的可见之物。我们都有一双内在之眼,收集、整理、保存消失的东西,然后在某次视觉的经验中重新归来。这是怀旧,其实也是启示。看一幅画如此,看眼前的一条织带也是如此。
于我,在“梅花带”的第一朵梅花里,我看见祖母把围身围在衣服的第四颗纽扣处,两手把带子拉到腰后打个结,而围身的下摆一直铺到脚跟,走起路来,鼓着风“蓬蓬”地响着。双手仿佛永远没空的祖母,再也没有一只手伸出来牵我,我只能拉着围身,跟在她身边,从老屋到山野,或者到纸槽里捞纸。直到哭了,祖母才放下手中的活,解下围身朝我走来。围身从我后背裹过来,开着梅花的带子从我手臂下穿过,然后她背朝我蹲下来,长长的带子越过她的肩头,交叉于胸前,而后穿过右臂下,拉到后面我的脚腕处,打一个结,最后直起腰站起来。我已经贴在了祖母的背上了,小小的身体随着祖母的身体一起一伏捞纸,暖暖的,像在摇篮里,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朵梅花里,我的祖母像老梅树上的一朵花瓣,随风化泥而去。那条“围身”搭在老屋那张落满灰尘的椅子的靠背上。有一次,我回到老屋拿起这条“围身”,手一拉带子,“梅花”随即寸寸成灰。此时,村里已没有人织“梅花带”,那些善织的老人都像花儿一样凋落了。
而这朵还没有织完的半开的梅花,是眼前织带的农妇——林秀凤,她今年六十五岁,夏天从城里回乡下住。一座七间老屋,只有她与老伴住,冷清得连苍蝇都不光顾。两位老人也不下田,也不做纸,闲不住了就从楼阁里找出织带架,买来纱线,慢慢地、慢慢地,在一朵梅花里打发时光。这时的梅花比往日开得慢了一个节候。
林秀凤已织好了三条“梅花带”。她说,都被外路人买走了,一条一百五十元钱。“梅花带”在即将遗落前夕显出另一种价值来。
此刻,太阳落下去了。一切开始模糊不清,慢慢消失不见,埋藏在黑暗里,如白雪覆盖大地。
给黑夜以雪的款待。雪里的梅花还会一直开吗?在这东海一隅的山坳里。
周吉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琦君散文奖特别奖、三毛散文奖,出版有文集《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斜阳外》等,现居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