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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王剑冰:一条河的走向

散文丨王剑冰:一条河的走向

一条河的走向

文丨王剑冰

这里多雨也多水,湿润的气候容易激发联想。吴王夫差为了运输军队与粮草,派伍子胥开凿邗沟,那个时候,水上比陆路便捷。伍子胥是多么有能力的人,他开凿邗沟,很快将淮河和长江连在一起。

这为隋炀帝提供了方便,他以此为基础,迅速拓展了那个伟大的工程。可以说,邗沟是京杭大运河的开篇序曲,有了这个序曲,才使得全篇宏阔而惊艳。那宏阔而惊艳的鸿篇巨制,竟然有一千七百公里长。

淮安的灵魂深处,埋藏着两千五百年的时光。这个因水而生的城市,最终成了水的故乡。翻看淮安的历史,一条大河顿时翻涌,一把橹、一个锚、一件环扣、一只桅灯、一条缆绳,每一个物件,都在诉说着曾经。直到现在,有的物件还在水中发挥着作用。

我站立在大运河边,看着这波光粼粼的水面,目光迷离,直达久远。大运河改变了大地的思维方式,极大地挑战了水的传统流向。

这里的人说起来,神情亦有异样,那是淮安人特有的自豪感。

由于有了这条河,也就有了漕运。从元朝开始,沿海省份征收的粮食,沿运河北上,直到明清两代,未有停歇。漕运总督的衙门就设在淮安。而且,这里不仅有漕运总督府,还有江南河道总督府。这两位总督,明清时候,多为从一品或正二品大员,不受当地巡抚总督管辖,也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对皇帝负责。由于地理位置重要,连淮安府的官员等级,也比其他知府高。如此,这个扼南北交通的水运枢纽,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运河之都。

散文丨王剑冰:一条河的走向

因水利而成为宝地,漂母曾在的岸边常年稻花飘香。江淮熟,天下足。由此造就了一个富庶的天下粮仓。走过仓盈风雨桥,对面就是一个仓储遗址,那里竟然有九九八十一座粮仓,可想当时的丰饶。我们几位,晚间兴致勃勃地摸到了这个地方,看不到什么痕迹了,只有一个牌子竖在那里,几个人借着微弱的手机光亮,抚摸着牌子上的字,内心掩饰不住地激动,觉得摸到了历史深处的芳香。

可以想象,在这举足轻重的运河之都,来来往往多少人!你来了,他走了,甚至你来了,他还没走。一时间,舟楫相接,辐辏相继,楼馆高矗,店铺林立,直拥挤得这运河边铺排出好大一片天地。装车的、卸货的、拉纤的、摇橹的,都很忙乱。唱曲声、叫卖声、号子声,声声不断。明清时期,这城市的人口就有五十五万人之多,那是什么概念?当时的杭州城才二十余万人。

在博物馆的一角,我看到了好大一堆叠压着的龙泉窑瓷碎片,据说当时挖掘出了二十吨。它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里是货物仓储集散中心,每日来往的物品不计其数,出现什么事情都不足为怪。

大运河,不仅润泽着文化,还创造着文化。船多客多,所以琢磨着吃,琢磨着做,淮安成了烹饪实验场,江南江北的名吃样样在此汇聚,宫廷民间的高手纷纷在此亮相,码头辐射出去的一道道街上,到处都飘着各式各样的幌子。集南北烹饪之长的美食,同上游的扬州相融相通,淮扬菜由此出名。那些老菜的味道,极致地诱惑着南来北往的船只,也极致地被这些船只带往四方。狮子头、鱼锅贴、老鸡煲、软兜长鱼、红烧马鞍桥,至今还在水上飘散着余香。那时的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说不定扬州玩够,滑脚又到了淮安,只是他们不声张而已。

那个时候,运河是国家命脉,管理好运河,便管理好了国家,运河安则国家安。运河引领了中国最繁华的区域,因而它像一条金腰带,让当时的皇帝颇为得意,以至他们一次次巡游运河。康熙和乾隆都是六下江南,六次都没有忘记在淮安上岸。

水给我们带来无比灿烂的文明,带来无可预知的美好,也给这里带来过无尽的灾难。来淮安的路上,看到古黄河的标牌,再往东,又看到废黄河的指示。黄河一路上跑野了,为了入海,它曾经闯入淮河的河道。康熙十五年,在淮阴境内,黄河冲决王营、高家堰,决口三十四处。乾隆三十九年,黄河又从淮阴老坝口一冲而下,一万多亿吨带着泥沙的黄水,使淮阴以下入海河道全部淤平,淮河只能从洪泽湖南流入长江。直至咸丰五年,黄河夺大清河从山东利津入海,才结束六百六十年由淮入海的历史。

康熙和乾隆,都曾多次到淮阴和洪泽湖大堤巡视,河道民众无数次奋争,才得以有“清晏园”这个名称。这条废黄河,就凝固在了时代的苦痛里。经历无数苦难的百姓,把心中的念想与寻觅,托付进了淮海戏中,那戏也被当地人叫作拉魂腔,悲怨的曲调多少年来充斥于运河两岸,最终变成力量,变成诗篇。淮安,真的随了“淮水安澜”的祈愿。现在再没有什么担忧,所有的水都有了信念,所有的堤岸都变成了景点。淮阴即在古淮河之南。站立在二十五层楼的高处,会看到不只一条绸缎样的水左环右绕,显现着一座城市灵动的气韵与祥和的气象。

散文丨王剑冰:一条河的走向

时间进入了一年当中的最后时刻,大雁与天鹅竟然同时飞来,在淮河流域境内的多条河流中徜徉栖息,两种颜色的音符,感染了这个明亮的早晨。

一位老者守在水边,一杆烟袋,久未入口,只是让烟锅冒一冒青烟,而他自己,也如那烟袋,静静地发呆。有时候遇到人,他会让烟杆在空中划动,以加重他语气的激动,那一定是同谁对了脾气。旁边的人告诉我,这是一位老运河人,他把一生交给了这道水。

守在水边的还有一只黄狗,它往左看看,再往右看看,实际上它是在看水的流动。偶尔它会对着水吠一声,可能水中有了什么动静。

我还看到另一位水边的老人,那是在枚乘故居旁,老人原来住在这临水的地方,后来此地被认定为枚乘故里,老人就成了这里的管理者,他在水边管理花木,还护理菜园,严寒的冬天,菜地里竟然绿意一片。

越过菜地你会看到古银杏,看到古运河和古码头。当年,或有一位女子,长久地倚在树下,看着水上的船和水上的人。运河边,码头上,多少人上船下船,多少船顺水逆水,号子一声,风帆一晃,已是千年。

走进淮阴侯韩信故里,韩信倨傲的神情里,有着些许迷茫与慨叹,他在意的或许不是兵戈铁马、荣辱曲直,而是漂母那永远追不回的笑意。走进吴承恩故居,吴承恩与运河的关系,就是一位会思想的人与水的关系,水将他的灵感调到最好,调成与运河同样久长的墨香。站在清口枢纽前,看一条河的想往,这想往已深深嵌入了时间的缝隙。运河两岸的石头,仍然堆积在那里,不知堆积了多少年。那些石头,无论立起来做碑还是横下去做岸,都是一个道理,都具有非凡的气质与宏远的意义。

现在这里有盐河、里河、里下河、淮河、运河、古淮河、古运河,你都说不清它们是怎样一个概念,反正一道道水来,一道道湾,加上辽阔的洪泽湖,在这里你会感到,水的格局是如此宏大。宏大到天地为之合掌,日月为之画圆。

大运河气势不减当年,这条水道仍然显现出超出想象的繁忙,一艘艘吃水深切的大船南来北往,慢慢地享受时间的微澜。竟然还有划桨的小船,那些木桨,还在临摹着先辈们临摹了无数年的水墨。

天黑得早了,现在是4点30分,太阳还有一丈高,格外的红艳,辉光泼在运河上,我终于知道它为什么叫黄金水道。在这样的水道上行船,该是多么愉快的事情!4点50分,再抬头看,已经见不到太阳,只剩下它丢下的粉色长巾,飘在树梢上。这是一天的绝妙收场。

冬天的夜,一切都进入静默与安然。只有一条河,还在亢奋地涌动,那是大地上弹奏的、永无休止的琴弦。

散文丨王剑冰:一条河的走向

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等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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