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叉
文 | 王族
因为接触到罗布人的卡盆，便见到了他们捕鱼的鱼叉。
鱼叉是古老的捕鱼工具，人类最早捕鱼时，用的就是鱼叉。其时，人们刚学会用刀，从锋利的刀刃得到启发，认定捕猎时用石击不如用刀刺，用刀刺不如直接将利器掷出，既有力又快速，不失为猎捕之上策。
罗布人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他们认为鱼是人类的祖先，也是代表男女生殖的象征。门上是鱼的图腾，左为男子，右为女子。进门时，男子进左边，女子进右边。出来的时候，无论男女都从右边出来，表示对女性生殖的崇拜。
我原以为，鱼叉多见于南方，在以游牧著称的新疆不会有，但在塔里木河边，看到一位罗布人扛着一把鱼叉，上面挑着几条大鱼从我面前经过，便惊讶新疆也有鱼叉。
他上岸后先侍弄了一番帽檐，才向我打了一声招呼。我问他帽檐有什么讲究？他说，捕鱼时把帽檐放下来，可以遮挡阳光；上岸后把帽檐立起来，可以极目远眺。真有意思，连帽子都和捕鱼有如此奇妙的关系。
细看他的鱼叉，有三个叉尖，装有一个木柄，属典型而常见的一类。
与他闲聊，他说卡盆是让人坐的，鱼叉是让人飞的。他说的“鱼叉是让人飞的”让我有些费解，于是赶紧请教，他说鱼在水里一旦发现有动静，就快得像人跑一样游走了。你想想，比跑快的是什么？是飞嘛！所以捕鱼的人一看见鱼，就得让自己的眼睛和手像飞一样动起来——眼睛紧紧盯住鱼，手飞快地把鱼叉向鱼身上叉去。他总结出的经验如此朴素，又如此丰富，让我颇为佩服。
后来又聊到鱼在水中的速度，他说海子里的鱼有一个特点，就是判断力极强，只要岸上或水面上有动静，它们很快就能判断出是怎么回事。村里的老人深谙鱼的这一本事，遇到反应迟钝的年轻人，就会对他们说，你去海子边待上三天，把里面的鱼看上三天，以后你的脑子就好使了。有一人经常在海子边看鱼，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名堂，他发现鱼对风的判断极为准确，凡是刮大风的日子，鱼知道并无大碍，便在水中不惊不慌，自由游弋。那人发现了鱼的这一秘密，得意地一笑，回家将鱼叉磨得又尖又利，等到又一个大风刮起的天气，他划着卡盆进入海子，持鱼叉捕了一条又一条鱼。大风在海子水面上犹如在撕扯，所以不论他怎样叉捕，鱼都注意不到他弄出的动静，他捕到一条，复又去捕另一条，仅仅半天，捕到的鱼就装了半卡盆。
后来在一个海子边看到罗布人使用鱼叉，那人一边划着卡盆在水上行进，一边唱一首情歌：我从塔里木河走来，那条鱼在水中欢快地畅游，夜晚，我无法入睡，只因为想念你，我心爱的姑娘……他正唱着，忽见得水面有涟漪泛开，很快复又收拢。他没有犹豫，拿起鱼叉扎入涟漪中心。想必水中的鱼不小，看上去他握叉柄的姿势在持续用力，等他断定万无一失后提起鱼叉，便见叉尖上叉着一条两尺多长的鱼。
他今天捕到的鱼不小，可谓收获颇丰，但他说这个季节的鱼傻得很，他用的是最简单的办法，如果在夏天，那鱼就变得很贼，是不容易捕得到的。问他还有其他捕鱼办法吗？他列举了渔网、捕鱼器、小头棒、斧头等，并解释说渔网和捕鱼器大家都见过，不用细说，需要给你说一说的是小头棒，主要是将鱼捕入卡盆后，用它将鱼击晕；至于斧头，则用于在冬天的冰面凿出洞，鱼便会从洞中跳出来。
他见我对鱼叉感兴趣，便说刚才给你说的，都是捕小鱼和中等鱼的方法，如果遇上大鱼，就要想别的办法。我问他用什么办法，还是用鱼叉吗？他说鱼叉一定是要用的，不管怎样的鱼，少了鱼叉就等于给鱼搔痒痒了。说到用鱼叉捕大鱼，是用弹力强劲的皮绳将鱼叉射出，扎入大鱼后，因柄尾带有一根绳子，便可将大鱼拉出海子。
罗布人捕鱼时，经常唱一首歌：兄弟送我一条鱼，我把它烤在火堆旁。兄弟不来我不吃，直到放臭又何妨。罗布人吃鱼以烧烤为主，常见的情形是把鱼一剖为二，用红柳条插在火堆旁烘烤。他们夏天吃鲜鱼、冬天吃干鱼。每捕到鲜鱼，要先熬出一锅汤汁，然后盛入碗或杯中，像喝茶一样一口一口地喝。
新疆冬季酷寒，捕鱼不易。每年入秋后，罗布人捕捉大量的鱼，杀净后晒干，供长期食用。晒鱼是罗布人在秋日的一道风景，家家户户门前，都挂满用红柳枝撑开的新鲜鱼干。罗布人为此总结出一句谚语：一年的日子有多少，罗布人的鱼就有多少。可见，他们无一日不吃鱼，每一餐亦离不了鱼。
每年春天，他们便实施一次独特的捕鱼计划——在塔里木河边挖开一个口子，引河水流到低洼处积滞，形成小海子。河水会将鱼裹带到低洼处，等到小海子中的水蒸发，便可捞取里面的鱼。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亦孕育一方人的生存智慧，罗布人的诸多捕鱼方法，就是例证。
大鱼罕见，所以大多数人能捕到的都是普通鱼，最大者一尺余长，常常在海子边便剖去内脏，用红柳枝或胡杨木生一堆火，即可烤熟食之。在罗布人家中吃鱼，也多是那么大的，倒也吃得舒服。
我因为一直关注鱼叉，便打听制作鱼叉的地方。很快，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大多罗布人都自己制造鱼叉，但凡有打造坎土曼等铁器的地方，他们拿几块钢板去，自己叮叮当当一番锻打，便做出鱼叉。每使用一天，晚上在灯光下将叉尖磨一磨，第二天复又闪闪发光。鱼叉耐用，有的人一辈子仅用一个鱼叉，老了传给后人，他们又接着使用。
有一人，将鱼叉使用得颇为顺手，有时甚至像舞兵器一样，把鱼叉舞得呼呼生风。他遂感叹，如果有一天遇到危险，可把鱼叉当成武器防身。后来发生的事应了他那番感叹。有一天他撑卡盆到了岸边，用鱼叉挑着鱼回家，突然从路边红柳丛中窜出一只狼，他慌乱一惊，遂用鱼叉与狼对峙。那狼疯狂扑过去咬他，他用鱼叉刺中狼腿，狼嗥叫一声窜离而去。他握着鱼叉愣怔许久，才觉得后怕。
少顷，他才想起鱼，刚才让狼弄得一番慌乱，不知它们掉在了哪里。他低头去找，月光尚好，那几条鱼还在。
王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多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西部》散文奖。有作品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现供职于新疆作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