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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汉字刀锋(二题)

文|张金凤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我读到的最雄壮的诗句,初读时那种凛然的震撼感穿透到骨髓里。此前对“刀”这个字的畏怯、厌恶之感,在遇见这诗句后倏忽消失,反而被它灌输了豪迈之气。我开始喜欢“刀”字了,并喜欢研究与刀有关的一切词汇。

刀光剑影,刀剑如梦,刀刀见血,借刀杀人,宝刀不老,小李飞刀,大刀王五,鬼头刀,柳叶刀,青龙偃月刀。每一把出鞘的刀都是无尽的人间故事,刀的江湖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充满了传奇。读刀如读一本本精彩小说,月黑风高夜,刀挑破了安详,多少人间故事突出重围,抵达眼前。

“刀”字笔画简单、干脆利落,有迎风断草的锋利感。它是一个很形象的字:刀背弧形,刀刃亮闪闪若有若无。真是一把好刀,削斫着世间种种。可是,总感觉现在的“刀”字缺点什么,缺一个“刀把”,是一口无处下手的刀,如何提拿?似乎“力”字更有“刀”的样子,它“撇”的出头部分才是“刀把”。但是有把柄的“力”隐藏了锋芒,力量、能力、力挺,“力”只呈现自己优势的、美好的一面,把烂摊子交给“刀”来收拾。

无“刀把”的刀像是摆设,如祠堂供奉,是一把残刀。人间不动刀枪,岂不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之貌?刀也是用心良苦,为了天下的太平,它自己折断了“刀把”。

“刀”是人类文明的一个重要阶梯,刀耕火种的先人,持刀向文明迈进了一大步。但后来刀在传统意义上变成凶器,即便它是一把日常必备的切菜刀,一把抚摸人头颅的剃刀,一把给人口腹享受的水果刀,总还是寒光闪闪,需要谨慎操持、小心存放。世间的刀,从铁匠的炉中打出来时,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是用来杀戮的。战刀操练时砍草把子,投入战场时就饮血杀伐。鬼头刀阴森森,是威严惩戒。配在武士的腰间的腰刀,是一种警示。任何一把刀都能杀生,即便它从不出鞘,也是生命的威胁。刀在生命的边缘站着,让看见它的人战战兢兢;刀在黑夜里站着,被护卫的人可以入梦。人们说,这不是“两面三刀”吗?一把刀总得有主人,谁持刀而立,谁就是强者。刀不想逞强也没有办法,它就是强者,它的刃只能朝向对方。

舞台上的刀是假的,一柄木头,刻成刀的

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样子就是刀。走上舞台,需要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木头也是戏子,需要去演刀的时候,就要有杀伐的样貌和心肠。剧情需要时,持刀人举刀往上一挥,苦人就倒地而亡。刀刃是白漆涂的,白刃妄杀了多少无辜啊。窦娥的冤魂在游荡,寻觅清平;李慧娘的恨魂在飞舞,要把伤口还给贼人。怀抱一把钢刀的人,就要挑破人间的安详。“我要你刀头见血”,差人行凶的人,心头有一把更冷峻的杀人刀。那个良心未泯的人,不想助纣为虐,他提刀疾行,放过了善良无辜,最后却只好把钢刀横向了自己的脖颈。

刀在汉字中是孤独的,就像提刀而行的侠客一样,潜行隐迹。以“刀”组成的字太少了,它干脆就自虐地放在自己的“心”上。一把刀,刀尖朝下,在“心”上悬着,该有多疼,该有多胆战心惊。疼也得“忍”,这才是成熟。“忍是心头一把刀”。那人喃喃地念着,他在教孩子识字,也在教自己重新认识这个字。说到忍,他已经没有泪花了。命运的不公,生活的摧折,坎坷的遭遇,他已经都忍了,并且被“忍”的同音兄弟“认”收编。一切都“认”了,还有什么会掀起他内心的波澜?一切都是天注定。他这样给自己一个解释,内心便平和了。

“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样的时候也是有过的,又怎么样呢?一时痛快换来长久的债要还。“我打了吧,闹了吧!”听山东快书讲《武松打店》,真快意,可是,哪里有个梁山可逃?听了热血沸腾的,都是愣头小子;听了哈哈一笑的,已经饱尝世间风霜,他们早已经学会了忍。每一个“忍”字背后,都有过怒发冲冠或悲痛欲绝。心头悬着的是一把带血的刀,谁的心不痛呢?但“不忍”的后果很严重,他跳起来与命运决斗,最后败得更惨;他不忍杀伤对方,最后却被长大的对方围剿。“不忍”是一种青涩,也是一种慈悲,结局都是落花流水。成熟的人从忍气吞声开始,忍下了也许是暂时的屈从,还会心疼就有希望,就有翻身的机会;一旦“认下”,心就死了,心头已经没有那把刀,生活怎么摧折你,你都不疼,麻木如此,还有希望吗?忍气吞声的人或许让我敬佩,低头认命的人却让我流泪,因为我知道,这必将是我的人生之路。

忍是一种反规律、反自然,是逆道而行。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却偏偏淡然处之,该仗义执言的时候却一定装聋作哑。这忍要按捺下心头多少火焰,平息了内心多少风暴?忍的过程就是心在流血的过程,“心”上的“刃”是“刀”多一“点”,那一点,是刀扎心之后,流出的血。

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刀”也善于潜藏,说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刀也是一支冷箭,不知藏身何处,难以预料什么时候,它就嗖的一声飞至面前。它藏在“前”下面成为“剪”,极小的锐器,锋刃却不可忽视。“东风送暖燕剪柳,飞雪迎春蝶恋花”,有些“剪”虽见利刃,却不疼痛,反而充满美好情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燕子的尾巴是剪刀,二月的春风是剪刀,它们剪破的是陈腐,剪出的是欣欣向荣。“何当共剪西窗烛”,那把绣楼上的小巧剪刀,轻剪灯花的温馨,让“剪”这个带“刀”的字有了暖意、温情和文艺范儿。它不冲锋陷阵,但是锋芒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咬上一口。多亏一把剪刀,剪破旧的才有新的,剪刀从一片红纸的蒙昧中请出无限的岁月,辽阔的江山;剪从平常的布帛中裁出现实的衣帽,剪出篮衫夹袄、衣袂飘飘。人间有了剪刀缝纫,便有了知暖的尺度。“叨”,就像“口”含着一把“刀”,却不凌厉。手起刀落,细细碎碎在砧板上流淌诗行。念叨、絮叨,从伊人的唇间温婉、缓慢地流淌出来,是一种关切的嘱咐,是一种岁月的怀想,是一种绵长而久远的思念。此时的刀,也是一种割,割着伊人的情怀,疼,但美好。

刀和剑是最接近的事物,剑也是刀,是变身的刀,把自己变长且变成了双刃,是刀的进化。勇士佩刀,逸士佩剑,提刀者勇猛,佩剑者潇洒。从刀走到立刀旁,刀经过了琴棋书画的濡染,变得羽扇纶巾、词采飞扬。每一个立刀旁的字都带着疼痛,割、刻、剃、划、削、刺、刨、剖、刮、剐、刑、剥、劁、刈,一把把大刀小刀,有形无形的刀,从头颅到脚趾,从骨肉分离的“剐”,到隐秘处的“劁”,从发配者“刺”字的脸,到获罪者遭受的“刑”,出家者面对的“剃”,看不见的却压榨得令人窒息的“剥削”,刀在百味人间游荡,依傍着人类制造跌宕起伏的事件。

世间种种刀割剑刺,有的陌生有的熟悉,有些就像大路货,凡夫俗子皆与之或多或少地短兵相接。刈麦刈稻是农家的一把镰刀在沙场拼杀,倒下的成熟秸秆也许是宿命,它们注定要为养育它的人奉献果实。日常生活中,谁保证手持利刃割不到自己的手指?刺不出自己的血珠?他们如平常一样,甩甩手上的血继续在割着该收割的一切,庄稼或者杂草。

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阉割的那一把刀小而锋利,专门对准牲口最雄性的部分。刀刃太锋利了,手法太娴熟,也许并不那么疼,不几日它们又可以下田劳作。可是日子已经不同,它对世界的心思已经截然变化:对情爱毫无兴致,所有的兴趣都在吃食上。吃得多,长得壮,心思少,更有力气干活,它成为农人眼里一头优质的牲口。多么像中年的我们啊,岁月中藏着的那把劁刀,无声无息地阉割了雄心和情致,只埋头于眼前三尺内的事物。那把劁刀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想都不必想,埋头干活和吃饭好了。

多么凶险的一把剃刀从头颅上滚过,它的刀刃锋利而雪亮,足以让每一根毛发扑倒在地。一月一次,人们端坐在椅子上接受一把剃刀的造访。开始时战战兢兢,幼小的孩子甚至哭闹着不肯剃头,他在那凶器面前战栗,想象中的疼和怕,折磨着他小小的心。祖先们曾经是不剃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遵循着这样的规矩,护着自己的头颅,不让寒光闪闪的凶器落在上面。头颅拒绝的一切寒光,人生没办法避讳,该来的都会来,辫子不是护身符,于是,最新剪掉辫子的被称为进步青年。剃度的人又不同,他以此表明,从此隔绝了尘世,那个让他温暖让他爱的圈子,从此成为不肯回忆的往事。

利这把刀很骄傲,它是成本之外的盈余。利与力音同,力字是刀子上边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力、利都是多出、盈余。“以刀断禾”是利的本义。禾苗成熟时收割,是最美好的事。所以利是众多立刀旁组字里最喜庆吉祥的。利益、顺利、利国利民、利好消息。利也是一种速度和姿态,如锋利的刀收割时,是风一样的速度。锋利、锐利、麻利、流利、利落,都是快刀斩乱麻般的慷慨脆快。

商人最喜欢这个字,无利不商。利润、红利是枝头的果实,“无利不起早”是他们的信条,他们起早贪黑所做的一切工作,目标就在一个“利”上。但是利也被诟病,比如见利忘义、商人重利轻别离、功利之徒,它被置于与义和情的对立面。

“成功,失败,浪里分不清有没有”。这句歌词脍炙人口又百转千回。成功是多么辉煌的一个词啊,谁料到,它竟然暗藏一把刀和一个戈。成功之路不是鲜花和掌声,不是霓虹闪烁、星光辉耀,而是铮铮有声的搏击。成里面的刀和戈相互纠缠成为一体,你甚至很难看到它们独立的字。它们为了组合,稍稍改变了一下自己的样子。那把刀在成的左边,像极了戍守的戍,要成功先要提刀持械防守,就像对弈,不进攻就没有胜利,但是必须防守才能争取不失败。成功的功字是一把带刀把的刀。读书时遇见一个词叫“刀口舔血”,这个词用在成功上也算合适。歌中唱“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功败垂成者多矣,功成身死者多矣,面对我们并不成功的人生,何须抱怨,因为我们没有去蹚那些刀山火海。

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戎是兵器,它的刀退化了,只剩下戈,但也不安分。我们兵戎相见吧,这话已经酝酿着八九分的火药味。投笔从戎是非和平年代知识分子的热血,其实笔也是戎,有时候,口诛笔伐抵得上千军万马,因为舌上也有龙泉剑,能够杀人不眨眼。戎马倥偬、戎马一生,戎马是威武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武装的革命是纸上谈兵。犬戎这个历史上的少数民族有它的神秘感,游牧骑猎总是在生存能力上高于平川地上大片庄稼养育出的子民。相对游牧骑猎者而言,耕织之民就像被娇生惯养的温室里的花草,他们的刀戈早已经退化。这个持刀奔走的民族“戎”,却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戒”与“戎”字形非常像,就像亲兄弟,但是“戒”的“刀”七零八落,它的性情跟“忍”很接近。“戒”掉一些已有的习惯是件痛苦的事,需要忍着不做。戒烟、戒酒、戒色,对于“戒”,最早的接触是《西游记》中那个不争气的二师兄八戒,他总是戒不住很多事。“戒”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对自己的惯性动真格的,动刀动戈。我有点怀疑,“动真格的”是不是“动真戈的”演化过来的呢?戒也是界,万事都有界限、界碑,不可逾越的是界,也必须是戒,哪怕它貌似多么美好。我们何曾戒得住呢?我听到那么多嚷着减肥的声音,而她们总是在美餐面前一次次缴械;那么多走一步地动山摇的多脂肪者,仍然瘫倒在沙发上追剧、刷屏而不去锻炼。每年的年初,我总要思考一下,这一年对自己的原则,我在对自己狠一点和对自己好一点上无法选择,最后还是选择对自己好一点。这就像一道赦免令,许多自我设置的戒条我就遵守不了。“好一点”就不必对自己的懒惰、放纵多加约束,实在是与戒有些远了。人生不戒是可怕的,所以我在“狠”和“好”之间游移,还是需要时时拿一把“戒刀”剔除那些劣根性,努力做个自己不厌弃的人。

对我而言,生活中最曼妙的享受是看戏,出水荷花般的花旦,雍容华贵的彩旦,唱腔婉转的青衣,苍凉劲道的老生,英武潇洒的武生。那么多美好交织的“戏”却是“以手持戈”的组合。老人们说:无巧不成书,无悲不成戏。哪有那么多花好月圆,鸳鸯要被棒打散,你看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与万喜良、白娘子和许仙、张生和崔莺莺,聚少离多的戏台上,棒打就是“刀戈”,没有故事哪里来的戏?看戏的人跟着痛惜和落泪。生活远比戏艰辛,谁家的檐头不是悬挂着斩妖剑?但它有时候善恶不分,人常常被生活胡乱给打了,也搞不清棍棒刀戈来自何处。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一路走着吟着,一路迎接阳光雨露也面对岁月的风霜刀剑。它剃你劁你刮你,也给你利、给你成、给你戏。这把刀,且行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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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暑对决

“暑”与“寒”是两个极其特殊的字,在中国二十四节气中,春夏秋冬是四根椽柱,支撑着四个季节。每个字都两次被运用到节气名字里,分别是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每个季节里,这个季节的字分别在第一和最末的次序上出现,就像经纬有度的织锦,它们严格恪守着疏密纵横的天规。用过两次的还有“雪”和“寒”,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它们呈现一种深度的暗示,递进的阶梯,把冬日的寒冷一再推进。

“暑”的地位比以上任何一个字都重,“小暑”“大暑”“处暑”,“暑”三足鼎立、牢不可破地统治着节气。它先是在夏季里以汹涌并肩的姿态压住夏天的半壁江山,将炙热烈焰、滚滚热浪投向人间,如蒸笼般覆盖着地表万物。它又在秋天的节气里长久地盘旋,将触角伸在立秋半月之后,在天高气爽里才犹犹豫豫地撤身。在暑气面前,“立秋”只是一朵水花,一声哨音,一个短促的小序曲。立秋之后,气温真正的统治者还是“暑”。这立秋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被暑气统治着、裹挟着,没有自己的地位和个性,一副卑顺面孔。“都立秋了,怎么还这么热”;“这是立秋吗,简直是拿火盆子烤呢”。备受委屈的立秋被人类数落着,它小心翼翼与暑气相处,只在夜间,暑气闭眼瞌睡的时候,悄悄撩起一角门帘,让带点凉爽的风吹进来,自己才微微站直腰杆,有点秋的味道。

暑气缓慢地在人的视线和感觉里退却,是在处暑之后。雄霸三个节气的特殊的字眼“暑”,一定大有讲究。

于是我在无数个挥着蒲扇的燥热暑日琢磨着“暑”字。

我们见过最直接、最热烈的火是“炎”,它双火相叠,汹涌喷射着热浪。但是“炎”不及“暑”的热,因为“火”可以人为控制,既可以“众人拾柴火焰高”,也可以釜底抽薪,薪尽则火灭。“火”就像人类调教的小兽,有一根绳索牵制;而“暑”却是天火,是太阳赐下的热。人在“暑”面前完全被动,人就像“暑”这张鏊子上的饼,怎么烙,你自己说了不算。

“暑”既是天赐下的热,人只能尽量躲避,是为“避暑”。

古老的神话传说中,人类最大的灾难是天空同时出现了十个太阳,烤炙得生物几近灭绝。而“暑”也接近灾难,它有两个“日”,上部的“宽日”和底部的“窄日”。两个太阳,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上下夹击,人类在其间无处躲藏,岂不是灾难?

“冬有三九如虎狼,夏有三伏似后娘”,民谚里这样描述三伏天气。“三伏”天气就是小暑到处暑之间漫长的时间跨度。“伏”不是节日也不是节气,却是个民间非常看重的节令。每年暑天都有三个“伏”,初伏、中伏和末伏。原先以为,一到立秋天气就会重新凉爽起来。有经验的老人说,去看看皇历,秋后还有“一伏”呢,急什么。他们慢悠悠摇着蒲扇,继续耐心地“熬伏”。

先民以“暑”字命名了漫长的热天气,自小暑到大暑,有过渡有递进,这暑气笼罩的时候,便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民间有谚语说“大暑小暑,上蒸下煮”。初闻曾经不以为意,感觉无非是描述暑气湿热难熬的状态。待仔细研读“暑”字,终于恍然大悟,此谚语蕴藏的玄机与“暑”字造字的玄机一脉相承。《说文》曰:“暑近湿如蒸,热近燥如烘。”暑天的热,不仅是太阳炙烤的燥热,还有雨季湿气旺盛的湿热。其实《说文》只是从暑气的蒸煮表面上解“暑”字,还没有深入暑字的内核。看看“暑”字的结构,上为宽“日”,下为窄“日”,即指天上一个大太阳,“土”底下一个小太阳。“人”和“土”夹在两个太阳中间,且“人”被烘烤得丢了一半,仅剩一“撇”,还一半在土上,一半掩盖在土里,喻意在暑天里人们恹恹的半死不活状态?

头顶一轮日,脚下一团火的“暑天”,况且脚下的日头烘烤着多雨之后的湿气,闷热湿热实在是一种极为难熬的状态。

面对难耐的暑热,人类用迂回的战术绕开走,就有了“避暑”一词。人们还想方设法对抗之,妄图消灭之,又有了“消暑”。因为这段特殊日子人们不能正常工作和学习,需要休息,学生就有了暑假,是专为避暑、消暑而获得的两个月的假期。在农家,也有歇锄、挂锄的暑天福利。三伏天气里,人们果然“伏”而不动,就像牛卧鸡栖。人类在暑天里不停提醒自己“伏”,就连枝头的鸣蝉也哇哇叫着“伏天了,伏天了”。

避暑自古是人类一大课题,皇家、官家、商家、百姓之家各有招数。古代皇家避暑隆重而奢侈,另建别苑躲暑是皇帝特权下养就的嗜好,历史上许多行宫都是以避暑的初衷而成。避暑山庄就是代表。每年暑之将至时,皇帝率王公大臣、皇族儿孙、妃嫔宫娥,候鸟一般浩浩荡荡地大规模迁徙,躲避着低纬度的暑气,享受塞外的凉爽。这种迁徙的避暑之法对后世极有影响,如今也成为老百姓的时尚,每年暑假,许多家庭携妇带子去云贵、青海、新疆、宁夏、西藏等高原纳凉,或潜入东北原始森林、内蒙古广阔草原,圆了行万里路的人生游历之梦,又绕开暑气蒸笼的困扰。

室内空调是避暑法宝,这种在大热天气里制造清凉小环境的做法,并不为今人所独创,而是从古代帝王那里得的启示。冰屋纳凉是古代帝王和达官贵人的消暑策略:开辟一间封闭性好的屋子,将冬天储存的冰搬来吸热降温,达到纳凉的目的,这“冰屋纳凉”应该是今天空调设施的宗源。

老百姓没有条件冰屋纳凉,只能潜水消暑。入伏是暑天的重要节点,在民间,只有入伏之后才可以入江河之水洗浴,这时候的水才不伤人。这样,在“暑”字的结构里,有半个“人”字(丿)在土上一半,土下一半,似乎可以把“土下”的那一半理解为“在水中”。为什么是半个人?想必是只代表男人下水游泳吧,女人只能在绣楼上摇着轻罗小扇纳凉。封建时代的暑天里,女人足不出户,与水无缘,所以只能是“半人在土下”。古人造字,智慧原来如此丰饶,早就预见了人类对女子的圈禁。

散文|张金凤:汉字刀锋

帝王龙榻枕冰,男人藏身于水,无清泉、溪流、池沼之地的百姓怎么办,就用放汗解暑。流汗是一种简洁的纳凉策略。“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单饼卷鸡蛋”。这个习俗流传至今,许多农村老人还一丝不苟地遵循这个老规矩。我小时候曾经很不解,越是难耐的暑天,母亲越要和面擀面条吃,说是吃“伏面”。她忙得汗珠子滴滴答答,我们吃得浑身水洗一般。天越热越要吃生发汗水的吃食,我们边吃边埋怨老祖宗的怪规矩。如今明白了:暑日到来,人们需要有畅通的汗路,及时排出瘴气、湿气,带走热量,才是健康保障。伏日吃饺子、吃面条,意在打通汗腺,清空汗毛孔。老百姓的排汗纳凉或许比冰屋蹲居的帝王更畅快淋漓,达到顺应天时的养生之道。

人类在强大的暑日面前智慧应对,清凉在心,何惧双日炙烤?何必贮冰于室?清风在心,何须罗扇频摇?凉,就在不远处,顺手即可捻来,纳凉去啊!暑天,人们都这么说。

作者简介

张金凤,山东青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北京文学》等。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出版专著五部。获鄂尔多斯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北京文学年度散文奖、观音山旅游散文大赛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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