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时刻
文/胡弦
坐在室内，某些时候，我会留意到钟表的声音，甚至会静静地听一会。座钟是个急性子，滴答滴答地快走。落地钟慢，稳重，包括钟摆的摆动，但走到整点时，它会发出浑厚的报时声，严肃而有使命感，钟摆，像心脏在叩门。要在极其安静的夜晚，才能听见手表的走动声，或者在某些特殊时刻，你能感到那纤细的秒针正在计数的时间施加给手腕的压力。
每一只钟表都有自己对时间的认定，当然，是以准确为目的，当然，也以难以避免的有误差的方式，这和诗人在一首诗中对事物的命名很相似。当你觉察到座钟、壁钟、手表都在走着各自的时间（一个技师曾告诉我，那些昂贵的机械钟表总是需要调试，类似生活中那些任性、难以管理的人），对同一时刻它们总是有各自不同的表述，我们认定的某个准确时刻，在另一枚指针那里总有另外的说法，这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那种滞留在误差之间的时间是一种什么时间呢？它拖后，同时提前，像多出来的，又像早已遗失掉的，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平时看不到，却会在钟表不同步履的走动和错位中间显露出来。
但许多事，都发生在那种时间中——记忆曾被描述，但也许，真正的往事并不在那里。一个经由钟表的步履差异而出现的时间的裂缝，敞开了另一个世界，那亦真亦幻的场景，我们记起、看到了它，又陌生得像第一次看到。原来，它一直隐身于时间深处、那几乎与我们一样的时间中。而另一个我，我们，也一直隐秘地生活在其中而不自知。
走神，如同发现，如同对真实自我的一次窥视，连同那场景。拨正的钟表试图把它掩盖掉，但我们已看见了它，并再也难以忘记。
附胡弦诗
准确时刻
室内有两只钟，
一只壁钟，一只座钟。
壁钟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点；
座钟却是个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们之间，时间
正在慢慢裂开——
先是一道缝隙，像隐秘的痛楚；
接着，越裂越大，窗帘，求救般飘拂；
然后，整个房间被放进
某个失踪已久的世界……
“几点了？”有人在发问，声音
仿佛传自高高山顶。
所以，每次拨正指针，
你都有些茫然，像个从远方
重新溜回生活中的人。
——最准确的一刻总像是
陌生的：掩去了
许多刚刚被看见的东西。
诗人简介：胡弦，诗人、散文家。现居南京。著有诗集《阵雨》《沙漏》《定风波》，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蔬菜江湖》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