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1976年生。从事诗歌、小说、文论的写作。著有小说集《再见,甲壳虫》《少年游》,有诗入选《大学语文》及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体内的战争》《忆故人》,文学随笔集《潜行者》《附庸风雅》。现居南京。
▍姊妹
无花果的姊妹从来就不会打扮自己,
你把自己献给石头,你沉默的爱人。
你内部的玫瑰,在永恒黑夜里开放。
如果下雪,你的灰发便与遗忘交换信物。
园丁失望地离开了。
光秃秃的枝杪,不容掠夺。
你的血已流干,不再生育的姊妹。
从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冬天。
你忧伤的眼睑,在寂静的斜阳里,微微抬起。
在泪水火焰里,铸剑。
▍中年
我知道
我与世界的媾和
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从前的我
我有别于我自己
我从千里之外带回一片树叶
当我看到鸽子,就会流泪
在人与人构成的森林里
我总是采撷那些
色彩绚烂、光怪陆离的蘑菇
仅仅因为它们是有毒的
在菩萨众多的大庙里
我所点燃的每一柱香都那么孤单
忧郁而烦躁地明灭
我把剑挂在虚无的天空中
因为它已疲惫
我徒劳地搓一搓手
迎接日趋衰老的夕阳
它简朴得如一滴清水
凋零,流逝
却拥有寂静
▍请求
把原来的嘴还给我,
我要喝水。
把失落的双眼还给我,
我要巡视我的渺小王国。
把那把残破的瓦刀还给我,
是的,泥瓦匠的活计使我安心。
把愚蠢的权利还给我,
我要在梦中沉睡,永不醒来。
哦,羞于说出战栗的少女。
那是寂静的水蚌,最后的请求。
▍寂静邮局
寂静邮局,站在
海边小镇的边缘。
一只乌鸫,从屋顶的斜面上降落,
降落在绿色邮筒上。
一切喧嚣都停止了。
那封信,从黄昏出发,
从潦草的童年出发,
越过所有的大海,所有的墓地,
其实,它还没有写完……
就在不期而遇的暴风雪中,
消逝,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邮递员送出的是谜语,
谁也不知道答案……
耳中的火焰已熄灭,
土豆会在来年发芽。
我们热爱那些稀饭和咸菜的日子,
——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庙宇。
当然包括一碗忧郁的清水,
以及我们幽蓝的面孔。
寒星透过栅栏,凝视着我们。
在那糜集而又散开的人群中,
只有你——从不开口的孩子,
才看到微弱的光芒。
但你,一直保持缄默。
▍麦田
每到霜降,我们一家人
都会跑到海边的悬崖上,种下麦子
第二年芒种,我们就去收割
那些黄金般的麦子,最好抢在麻雀的前头
收完麦子的田野
只剩下坚硬的麦茬
有几个陌生人走来走去
也许他们从海上来,也许他们要到海上去
每年种麦子,收麦子
我也去麦田,只是抱着双臂
在那里看看,像一个前来观光的外人
海上来的雨会淋湿我的全身
▍黄昏
凡胎飞天,在尘埃中
舞动彩带。
鲜花尊者,从悲悯的光中,
来到舞台中央,点燃睡梦山谷。
石头佛陀,想起了自己的眼泪,
……逃避真理的时刻。
那个罗睺罗认不出父亲的黄昏。
▍清秋
死不了的蛆虫,侵占
青春的骨头。
每一个我,
每一个酒徒。
枯坐在寒灰里,迎接
河山的白发。
海鸥哀号,
大海轻蹙蛾眉。
玫瑰挂在残破的袈裟上。
我们与石头,彻夜长谈。
▍乡村学堂
他在祠堂那边晨读
炊烟升起,塔楼上的钟声
就“铛铛铛”地响了起来
他用光,用冰凉的黎明
测量童年的寂寞
他在池塘那边歌唱
微弱的声浪飘过水面
一个自我的大海开始涌动
那么多的时光,那么少的音符
如同一个白色梦境
▍忘筌山居
瓦罐裂缝了
而其中的鸢尾
开花了
花是蓝色的
石臼里有水
印着春山的面容
还有挤着肩膀
向上生长的茨菇
枇杷是八年前栽下的
艰难的春天
它第一次结果
结了八九个果子
窗户下的南天竹
已树影婆娑
那是我的朋友
在七年前种下的
湖石从不说谎
像我的朋友臧北一样
蹲着地上
脸上长出一棵蛇床
我们去山中
挖来一棵小雀梅
它也安家落户了
就像迷路的孩子
走回了家
▍草木深
——兼致杜甫
大江中,你的眼泪在翻滚。
失落的火焰,在水的呜鸣中燃烧。
万壑沉默的额头,契刻
你黯淡的戎马,你熄灭的烽火。
迟暮时刻,你退隐到栎树上,
夺取帝国的草木之心。
你棕色的瞳孔,倒映着
山河故人,骷髅与鲜花的道路。
纸做的白马,你的孤舟,
缓缓穿行其间。时而停下。
浊酒之杯,放下又举起。
每一片树叶,从高处凋零。
哀愁的祭坛,一朵停云。
在头顶上徘徊,从未离去。
你从渺小的群山走出来,一直走,
一直走,走到永久那么久。
▍无题
从暮色中发现最后的光芒
从尘埃中获取广袤的原野
每一天,都有一个哀伤的黄昏
每一生,都有一个死去的童年
我们从那个男孩的死亡中诞生
我们从宇宙的繁星系统中寻找自我
任何时刻,镌刻在身体上的法典均不可侵犯
任何黑夜,沉默的石头总是保持微笑
我们不再作声,倾听大海的呼吸
我们走到雪地上,湮灭时间的存在
▍牧鱼者
从童年的幽影中走来
我们穿过花朵飞舞的墓地
鼹鼠的洞穴里,我们窃窃私语
生怕惊醒那些死人的骸骨
灯枯时,海桐回到故乡
领取属于他自己的陌生荣耀
秋水时至,我们这些牧鱼者
不再辨别牛马,径直奔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