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作为长期坚持诗歌的写作者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诗观和写作体会,包括对当今诗坛的一些看法和主张。今天选发著名诗人张二棍的“诗说”,看看哪些观点会引起你的共鸣和回味?你是否支持这些观点?欢迎一起阅读和探讨。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 年生于山西。曾参加第 31届青春诗会,山西文学院第五批签约作家,2017 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曾获《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李杜青年诗人奖、《诗歌周刊》年度诗人、扬子江年度诗人等。
我恐惧自己在时光流逝中一无所获的悲剧
张二棍
我知道那里有一群人,终生都过着一种哑口无言的生活,终生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只言片语被人记住和传诵。他们的荣辱是瞬间就可以忽略的荣辱,他们的得失是落进尘埃里的得失。我不是个有意要反抗任何意识、任何技巧、任何流派或者诗歌观念的人。我只是觉得,我需要把自己目睹和听闻的一切,用我自己喜欢与擅长的形式记下来,我害怕我这样一个健忘又平凡的人,遇上那些容易被漠视和遗忘的人或者事,像白云遇上青烟,像一只蜉蝣遇上另一群蜉蝣。
我渴望文字能对我和他们短暂而无效的一生稍做抵抗。也许这种抵抗是可笑的,但可笑的抵抗与沉默的顺从之间,我选择前者,我只是愿意为我的生命在这尘世上能留有一点点划痕。我来过,不想白白地来,我思考过,但愿我的想法并非全错。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理解悲悯和济世这些词,我觉得这样的词太压抑了。我宁愿把它们去置换成另外的表述,比如爱,比如关心,比如分担,比如同情,比如共同体……我觉得,诗人的天职就是重新理解和审视这个世界上的万物,许多问题虽然我们也无力去解决,也有无力去挽回。但一个诗人或者一首诗歌,本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我们只要提出、提供、提醒。
我的写作也常常是灰心的、不安的、乃至狼狈的。我希望诗歌像一枚扔出去的石子一样,能够让一些读到它们的人,在心中荡起一点点涟漪。我甚至希望诗歌是獠牙,是毒刺,是杀无赦。当然,我更愿意,诗歌是绷带,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抬高一寸的枪口,是大赦天下的仁君。所以,在美学的理解上,我是个杂芜的人。包括我自己喜欢读的书,也是三教九流,从地方志到古兰经,从《瓦尔登湖》到《本草纲目》,几乎都会看一看。由此,影响到我的写作,我成为一个语言上没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诗写者。而诗歌,却是最需要偏执和异数的文体。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怎么写”的困境,我只能努力用“写什么”来弥补自己的弱点。更多的时候,我就这样心存侥幸地写着,含辛茹苦地写着。我希望我无论写儿女情还是风云气,都能够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与意识,把这个我看惯了的听腻了的世界,重新认识一遍,让它鲜活、生动、诱人。
我就是生活在我们之间,我目睹了我们的现在,如此而已。有人这样生活,就应该有人这样描述。有人这样存在,就不应该被漠视、被遮蔽、被篡改。像现在轰轰烈烈的扶贫一样,我们的土地上,确实还有很多无法优雅和体面地生活的人。他们活着的初衷,就是我写作的初衷,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幸福的、快乐的,而不是疼痛的、卑微的、血淋淋的。我知道他们被理想支撑着又被欲望吞噬着,我知道他们对城市的向往与恐惧,我知道他们汗珠滴落下来的重和从脚手架上飞下来的轻,我知道他们的恶习与美德。他们也有割袍断义,也有千里走单骑,也有他们的长恨歌、出塞曲……我们,不也是这样的境况和际遇,不也一样过着这样的每一天么。所以,我不得不去写这一切,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真实存在的现世,也是我写作的源泉。
文学本身就是羸弱的,何况它的关怀。文学远远没有一个新闻,一笔善款,能提供给人们现实的帮助更多。但我们的书写为什么还在前赴后继?我想,文学的功用,从来不是当下、今天,甚至我们不会知道某时某刻,帮助到某人。文学,更多的时候,是解决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构自己的命运,解释自己的灵魂。那么,当我们用文字让自己干净、透明、彻底了,就相当于给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一个法器,一张明信片。他读到我们的文字,就会知道,也曾有人有一些情绪,有一些想法,和他如此贴近……甚至,那就是另一个他出现在另一个时空里,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过着另一种生活,但却拥有一样的悲欢离合。我们的文字,乃至艺术,能够做到这样,也就足够。
我想,每个人的一生都要很多次面对死亡,面对悲剧,每个人都有无数次不为人知的困厄和挣扎。我们都活在自己的复数和变数里,我们甚至从来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的每一天、每一秒钟。当我们以为我们的语言足够准确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把自己关在一个狭窄的笼子里了。所以,语言永远局限着我们,永远在蹩脚地描述着我们思想的千万分之一。所以,当我想要描述自己的过往的时候,永远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我曾有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在荒郊野外出没,但我却无法捕捉住那么多年里的自己……我害怕这种白驹过隙的感觉,我恐惧自己在时光流逝中一无所获的悲剧。我的写作,也是抵抗这些,所以我抓住每一点记忆,努力去把它们放在纸上。
诗歌语言随意谈
张二棍
诗歌对语言具有天然的依赖性。诗歌的语言,准确只是第一步,准确而新鲜是第二步,准确、新鲜、具有穿透力和空间感,是第三步。每一个真诚的诗歌写作者必须掌握的基本功就是:让自己的语言,在方寸间抵达,奇特、新鲜、陌生。当我们的语言做不到有效,准确,新鲜的时候,任何素材、任何想法、任何构思,都会在苍白无力的语言面前黯淡失色。
写作者必须经受的考验是,在我们写下的每个句子里,不能有任何的废话、假话、套话、俗话。一旦有无用的杂质存在,诗歌的艺术性就会断崖式的下降。要确保诗歌立刻进入主题,立刻形成美感,立刻抓住读者,立刻产生张力。这就需要写作者必须以一个叛逆者的形象出现。必须要使用迥异的修辞,必须主动摒弃人所共知的那一套,忘了那些陈词滥调吧,忘了儿歌,忘了教科书,忘了语文老师那慈祥的面庞和洪亮的声音。我们要从人群中独立出来。我们要动用自己的想象,从一个简单的事物开始联想,从一个杯子、一件旧衬衫、一本未打开的书,开始想,它们究竟像什么,想它们的命运,它们的主人,它们的声色味,它们有没有尊严,有没有悲伤,有没有一段美妙的时光……我们不再是简单的人云亦云,我们的描述会帮助我们打开一条幽深的小径,有时候一个美妙的精彩的比喻可以成就一首诗。
在诗歌中追求陌生化,就是语言的新鲜和独特,就是要我们用前所未见的方法写下一首耳目一新的东西。陌生化并不是为了大家读不懂,恰恰相反,是为了呈现一个更加直观、更加深刻的印象,是为了更容易理解和产生共振,是为了更迅速地把读者拉进诗歌情境之中,是为了让读者在或紧张或新奇或痛快或放松的阅读中,领悟到诗人的用心。需要警惕的是,在追求陌生化的路上,一些诗人为了让读者记住,刻意用一些怪诞的、低级的、媚俗的、血腥的甚至色情的词汇;还有一些人,刻意用一些古怪的、生僻的修辞,他们以为这就是所谓的陌生化;还有一些人,显摆自己的高深,卖弄自己的学问,抖擞自己的小聪明小机灵。哗众取宠,不知所云,故作高深,凌空蹈虚,全都大错特错。我们不能作秀、表演、自欺欺人,看不到真诚、情怀,就会很快抛弃。
许多人可能会质疑,那么多口语诗人和口语诗歌,也不算十分重视语言,可是照样写出很多的精品。其实在一个优秀的口语诗人那里,他们对修辞的重视,丝毫不亚于任何人。比如鼎鼎大名的布考斯基,他写下“荣耀像燕子向着月亮飞升”、“我的蛇是红指头”等等无数惊心动魄的句子。没错,在口语诗人那里,他们更加依赖语言的精准性和穿透力。他们更加需要在貌似平常的叙述中,用突然的奇崛与孤兀的修辞,营造一种夺人魂魄的效果。因此,我们需要惜墨如金,去珍惜、去擦拭每个词,让它们散放出各自的光芒。
一切的一切,说来道去,就是语言二字。动词和名词,名词和名词,形容词和名词,让本来风马牛的它们处在同一个环境中,制造出惊雷与闪电。这就是诗歌。诗歌,给了我们假释的自由,或者另一条生命。
延伸阅读:
能够写也能够飞
张二棍
1. 在我这里,诗歌是个自证的过程。一路写下来,我明白了一点,世间有多少不可言说的妙,我就有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愚钝。这个我,包括语言的我、认知的我,乃至不可言说的我。
2. 在一首好的诗歌里,我得到的远胜过一本小说。这不是假设。我是诗人,我可以作证。
3. 我有一首新作,它还不能读,它还杂乱、荒芜,它没有顺从谁,它还具有良好的品德。
4. 大声讨论诗歌,就像大声讨论死者一样,是无意义的,是亵渎。
5. 我们永远遗落得多。找不到的那部分,大约才是真正的诗性、巫性、神性。
6. 我以为,野,应该是一个诗人必须保持的精神状态。这种野性,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豁达,是“野田人稀秋草绿”的孤旷,也可以是野心勃勃。
7. 在生活中褪色的,必将在诗歌中,一次次重新涂抹上铿锵而迷人的油彩,一次次重新演绎,那更加微妙、更加无中生有的桥段。
8. 能够写和能够飞,都是一件美妙的事。我们写来写去,和鸟儿飞来飞去,应该一样快乐,一样自由。
9. 诗歌为诗人提供了一个搏杀的现场,一场战争。诗歌为你我,制造了古往今来。
10. 生活的矛头指向我的时候,是诗歌给了我一面盾。
11. 是诗歌繁衍出诗人,是诗性让诗人成为一个独立的种族。
12. 写诗不是在纸上洒下多少墨水,而是有多少墨水,你舍不得挥洒。越是熟悉的、日常的事物,诗人越应该守口如瓶。如果有一天,我看着一枚苹果,说不出话来,请别惊讶,我大概要写一首好诗!
13. 不要为诗歌惋惜。是诗人把诗歌推向诗歌的负面。是大部分诗人用轻狂,扼杀了诗歌。但我们欣慰的是,每个时代总有一少部分人,在坚守。我想靠近那少部分,我在努力。
14. 我很少和另一个诗人谈诗的。一面茫然的镜子,无法给予另一面镜子任何物像。
15. 身体和魂灵的不合拍,造就了诗。是一个滞后的我和一个想要超越的我,在争吵。尽管很多时候,像极了,两小儿辩日。
16. 于我的万千诗歌中,总有一首庸作,让我难舍!
17. 等我老了,我写的诗也许就更像童谣了。我愿意写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