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当代诗人,1959年白露出生,闽东首府霞浦人。出版诗集《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 汤养宗集 1984–2015》等七种。先后获得人民文学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等奖项。2018年诗集《去人间》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汤养宗说诗
【1】
诗歌的内质本相一直处在孤冷中。一直是少数的一些人才使得诗歌这种文本靠得住。一代又一代的诗人秉持着自己的写作品性,积攒自己的写作意识与技艺,与光阴为敌,铁心认定自己的要与不要,反复比较着写作取舍上的确认与维护,从他开头这样说:“我从没有向什么低头过,顺从过”,到后来终于成为生活无比精准又无比严厉的判官,这当中所经历的都是寂寞的功课,他在冰凉的技艺中用掉的都是他内心中无法与人证实的炉火。正是这少数的人,让诗歌在人心中确立了可靠的地位,而他自己总是在人世的种种疑问中,人去楼空。
【2】
要知道什么是好诗,先得知道什么是坏诗。
就象当读到了好诗,再不必谈什么是坏诗。
【3】
什么是整齐的?愿望中的诗歌几乎无法整齐。
再好的诗歌文本肯定还有另一种同等的打开。
而阅读也存在着对等的打开与不对称的打开。
【4】
一首好诗至上的凛冽性使我们产生敬畏感,它的精确度与精美性使我们相当长以来的犹豫感一下子瓦解。我们感到诗歌作为一种我们所需要的形式在它这里有了新的递进,也因了它的出现而更加可靠,并由此有了某种更值得信赖的控制地位。我们接触到它以后,心里终于有了一块石头落地:相信一种美是可以进一步找到其相依托的形式的,一种完善的结构在我们的期待里并不是幻影,漂浮的诗歌终会找到它合适的落脚处。我们感谢写出这篇诗歌的人,因为他,我们的精神有了依附,也被归位。
我们甚至并不想知道,写它的这个人今天正在做什么,他是哪个国家的,身体好不好。但我们相信了这是个事实,深在的美在我们当中又被找到,隐密的美仿佛在这一刻招供了,我们通过这篇诗歌甚至得到一个证明,那就是并非我们在写作中逼供了什么,而是至高的艺术也逼供了我们,使我们与所参与的艺术终于有了一个和解,也在当中参与了神对崇高价值的评判。于是,我们自己同样也是被确立的,因为它的精神实质与我们是那般的靠近,让这件作品成了我们集体的代言人。
【5】
诗歌中的单一的好是极其有限的。而一个好的诗人其文本质地的组成因素必然是高居而复杂的。你能复杂而丰富吗?过不了这一关的诗人,是渺小的,也是单薄的。斑杂是诗歌写到一定时候的总和,它当中的技术其实是诗歌写作中的处理生活的态度及认识世界的思想。精神境界与所使用的手段,是他诗歌中难舍难分的统一体。
那些手上缺乏深刻复杂诗歌手段又硬说平白简化就是诗歌最高境界的人若不是自己心虚、底气不足,就是不想作艰苦探索而想蒙混过关,自欺欺人的人。
【6】
一个旧人路过,我惊叫:“他怎么长成这样了啊!”这证明他依据自己的生命基因,他曾经在哪里摔过一跤又爬起,他已习惯了用什么方式说话等,他已涵盖了这些。独立出来就是风格。不独立最多叫类似的风格,重复的风格,或假的风格。可以长的相似或者不太相似,但个体的内涵无法取代。这意味着每个人抵达事物的程度与说出事物的方式。我们总是慢慢被什么夺走,那不为人知的过程。我们又无路返回,是的,必然是这样。
【7】
诗歌并蓄、传承、发展的问题是个稍不小心就会弄坏一个诗人天性的问题。传统有个人的,也有世界的,但我更相信一个诗人个人的传统。一个要干坏事的孩子,他全然不顾世界有多么好以及他母亲等着他回家吃饭;而一个好诗人也会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愿往回走。传统与并蓄的问题似乎大到几乎等于无,在成熟诗人这边,那些东西平时都在,可一到写作时他全忘了,他会说我才是一切。发展也是个人的事,没有一个好诗人会说我要跟谁一起发展。总是他写作中的天性与记忆让他在“无所有”中从零做起。我自己才是一首诗歌。一个诗人是被自己带大的,他的天资告诉他这样做比别的什么更可靠一点。
【8】
“ 我永远是新的”,这是所有真诗人的愿望,事实上新陈代谢的惯性又极难让他做到这一点。但是,一个诗人缺乏对自己文本建设的渴望性则反过来失去了他实现自己诗歌里情感建设的可信性。一个没有前沿,坚实,可靠的文本握在手里的诗人,他的情感愿望再好也等于没有这个诗人。这也成了情感价值与文本价值最后相统一的终极问题。你的文本在这些问题上还没有完成,就说你是对社会情感建设有贡献的优秀诗人,你当然是在欺骗我。
【9】
诗歌是什么?诗歌是我们正常生活多出的那一小部分。
【10】
中国新诗作为直接脱胎于西方文化的一种艺术形式,主动地更深层次地与国际诗歌相对接,吸纳西方诗歌艺术中的思辨方法及各种表现手段是非常应该的,而没有全人类都已想通的问题我们就是想不通或特意不去想通的问题。别人无法替我们包办的问题我想有两个是至关重要的:一是中国诗人身上与生俱来的与自己这块土地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悲悯感。这种悲悯感又带有东方浓厚的参悟意识及玄学上的超脱思辨,西方诗歌中的澄明透彻与我们诗歌中的阴郁牵挂到底哪个更有价值,我想值得深思。这种东西是深藏于一个民族骨血中的特质,要不要换血?换血了我们还是不是我们。二是世界意识如何在汉语的语义中得到合理转换的问题。白话文及现代汉诗已有一百年的历史,而汉语意识却在中国人身上作用了五千多年,无论我们拿来了多少世界意识及外国诗歌的表现手段,最终要回答的是如何在现代汉诗中体现出来。
【11】
是的,每个诗人都具有突围的可能性,,但突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的事,,更不是通过此行为对诗歌企图行方便或者一蹴而就的事。
诗歌中的变,更多的来自对诗歌文本内部的深刻辨认,其中有方向感,写作积累,写作个性的认知与可靠性,诗歌方法论的成熟等。其中,清醒的诗歌方向感在统领着这一切,并通过写作中可靠的力才能达成。它不是轻巧的,更不是找窍门的,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循序渐进的,甚至左右摇摆,来回走动的。
审察了二三十年来新诗所走过的历史,我见过太多的人一出来就摆出要颠覆历史传统的架势,其中有的也热闹过一阵子,但后来一阵子之后就不见了。热闹的诗歌在全体诗人手上并没有被谁改变了什么。
永远要变,但不轻易言变,更不要相信一时的新鲜就能让诗歌江山易主。诗歌自有它深在的面貌被时间深深认可并紧紧看住。我更信赖那些一直处在深在写作中的探索者,正是他们艰苦卓绝的写作及严肃深入的态度,给我们的汉诗写作带来了些许的同时也是可靠的拐弯。
【12】
什么是诗歌文本里的文本建设价值?一个诗人在诗歌中最终要完成的可能不是他寄存在文字间的情感问题,而是他是否出色与到位的文本建设问题。每一个诗人的文本建设都要被提交到文本所处的位格上来拷问,也就是文本的高下之分与文本的开拓与守旧之分。这带有游戏色彩,却又是诗人通过文字提交给人们的实现情感质量的核心。一个诗人是不是站在诗歌文本建设的第一现场,他的文本建设是不是对当下的写作与阅读具有引领性作用,以及他在这种文本中所抵达的力度与层次,都影响到他作为诗人这个身份的可信度。
【13】
支撑着我在诗歌中留下来的理由很简单,那便是诗歌让我感到它在生命中所占的份量越来越重要。在我多年向诗歌掘进的过程中,诗歌也大恩大德地反哺了我。它给了我认识事物的手段,给了我呈现与世界关系的方式,让我成了一个与个人心灵有了更深关系的人及为稳固自己的心灵比别人多出一门手艺的人,同时,它还见证并缓和了我这个人活在世界上所有过的灵与肉的冲突经历,也维护了我留在人世上种种的精神担当。
【14】
诗歌中的粗砺感是诗人对于文字的一种“不管”态度。
经历过文字中细腻活式或者已经高过细腻雕琢的人才有这种本事。他已经审视过文字所能形成的种种的有用与没用,,更看中胸中的气象这一头,,达于“象”而略于“言”, 服从“气”而放弃“做”。有点大丈夫脾气,,说过便算数,,不跟你婆婆妈妈,,一路壮行。
粗砺的文字所放弃的东西写作者是知道的,那当中有致巧,有纹理,有花套,也有自作多情,他知道这些在文字中都是属于“小东西”,他也一定经历过这些东西,他认为这些已经不够,要求得到更大的美,那便是拥有书写中的省略与放下。大象在胸的他开始对叙述走走停停,指指点点,一切漠不关心一切无所谓地说话,不着边际又统在其中。更细的刀法已为他不齿,他自由,样拙,手上有而不言,神形两忘又一致,并且心雄四方,霸气十足。
【15】
“真正的诗歌是罕见的”——我赞成这样的说法。天意总是高难问,它安排在文字中的神性的降临,它对诗人置身于世界中所能体现的敏感性的拷问,诗人运用于这首诗歌中的文字呼吸感及建筑形式感的把握,都得做得恰如其分。最后,还要在整首诗歌的形神之间把属于诗歌的那一切充填得有足够的密度与硬度。当他完成了这一切,他才会让人感到这首诗歌真正是不可更多的,也是不可更少的。
【16】
什么是一个诗人的写作尊严?那是长期以来在文字中被自己培养起来的(或者说在文字中一以贯之的)对这个世界的敬畏与责难(哪怕这份良心已显得有些苍凉与孤单)他留在文字中的饱满的说服力,被他征服并化解的文字的技术难度,以及他通过文字所要传达的独立的精神气韵。所有这些都是他在艰苦卓绝的写作劳动中争夺来的,也是真正不可侵犯的。
【17】
一个作品成型后,它只能是作者一次的成果,而不是可能的与绝对的成果;所以成型后的作品也只能是一个符号(这一个作者的符号),无法覆盖掉其他作者在同一题材甚至是采取同一种手法的结果。这当中出现了大家所说的写作个性的问题,个性更可能就是那把“将飞出一把斧头”,它涵盖了写作方法的驱动性与作者积累及天性的驱动性,这两者于一个写作者身上集中得越强烈,那把“斧头”的飞出就可能越让人感到意外。
【18】
任何事物在诗歌中都是悬浮的,它不可能独立存在,似乎都可以说是无用的,从取舍角度说可以是这样;而它们又独立服务于整体,甚至一个也不能少。
在诗人的写作策略中,它们确实是这样,每一个意象,比钉子钉在木板上还要牢固。
【19】
一首诗歌业已形成的稳固感与倾斜感是一个诗人都要的。整体的到达与若有所缺的悬空同样显示了一个诗人书写中驱动文字的最后定力。在诗歌建筑上要求诗人必须这样做到,比如中国像棋中的残局,它是一种极至,仿佛在楚汉两界双方的用力已经饱满了,但形势仍可打开,诗歌中仍然有不安定的因素留在那里,这就是一首诗歌的悬空感,它制造了一首诗歌可能的阅读延时性,也是文字激活中的第二轮打开,使写作的快活与阅读的快活在这里产生了共振作用,诗歌的再读性历来要求诗人去完成它,谁做的越好便说明谁对诗歌这份工作更有责任感与使命感,它与诗歌策略无关,但与写作信心有关。
【20】
万能的诗人肯定是没有的,这就象标榜自己是唯一正确的诗人同等蠢*货。但诗人对于自己的辨别很是重要,我一直认为,一个诗人在大众场所可以就诗论诗,但在个体写作时,一定要认定自己的写作主张是唯一正确的,惟有这样他才可以写下自己结实的文字。一个诗人的写作指认就是自己的美学范畴。所谓的“好诗”与“坏诗”的标准,也是经过自己长期的辨认与推搡才得出的。好与坏的理由代表了一个诗人的进取与拒绝,经过深厚可靠的观察,主观的限定反而会助长一个写作者心无旁鹜的优良天性,给出自己文字难于辩驳的定力。
【21】
写作就是为了打击别人——给别人的阅读造成倾斜,,给其他的许多文字造成无效。一种全新的写作形态感让人感到有人已经霸占了一个地方,这地方,过去的人,过去的诗性认识,过去的诗歌均是不曾有过的。你在今天突然做到,他们既惊喜又心痛,“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但谁一旦说出已为时太晚,因为你已经确立,而后所有同样这么写的人都是跟屁虫。
而写作又极少能做到打击别人。那是偶尔的极少的甚至是神授般才有的,那是写作中多少回相互摆动,写作方向多少回来回瞄准的结果。往往是今天有明天又没有了,它的出现来自长期积累的水到渠成,也有偶然的神性秘授般的降临。而平时都有好的作品,但它们又都属于惯性的与平滑的。
在我长期的写作劳动中,我也少有的遇到过几次。
我多想不断能给人造成打击,但这只能是放在内心想想而已。
【22】
事象排列不是单一化的,无序的,,而是逻辑化的,并且要完成深度的意蕴并合引发事象的幻化性。非逻辑化是一种更大的规范化,一种多维的整合,因此它也是一种逻辑。
我主张逻辑化,正是在提倡悖论的基础上提出来的。
我所说的“大开,大裂,大合”的口号正是为应和诗歌中的非理性,但非理性并非是一头脱缰之马,无法可度。大开中有宽大维度,大裂中有左右维系,大合中有整体维护。
它相应于“法无法”这个理念,促使爆裂的非理性运转在更大的理念中,以此平衡与看住失控的诗歌。
多维诗歌的基础大体建立与此。
【23】
有许多极具才华的诗篇也属于激情之作或即兴之作,我是说散裂的想象力也极容易旋转成一种速度,只要这个诗人具备有这种写作惯性。这并非难事,许多诗人包括我也已经早有体验了。而这种速度常常是无效的,它速度太快,无法光顾与融合宽大的意味,令文字急促而紧张,使写作者无暇从容地去缝合左右而出现漏洞,造成文体的整体零乱。
而才华远不是也不等于最后的文本。文本是一个人在写作长度里学习到的更宽广的呼吸。是才华以外对写作方法与世界关系的深刻统一。这种自由而宽广的统一,往往让才子们最后只差“一口气”,才子们不服气,认为这很容易做到:“下一首等着吧!”那就等着吧。
【24】
针对当前诗歌写作中种种的派生,无论小说体的,无论散文体的,无论口水体的,还是另有什么下三烂体的,最后在文字中膨胀出来的是诗的,还是诗。否则,管你什么做派,还是小说,还是散文,还是口水以及下三烂。
【25】
语言的态度即文学的态度,更是生活的态度。什么样的语言,给出什么样的诗歌,语言使同一个世界面目全非,而诗意总是太慢。在现代,诗意方面我们甚至没有胜出古代人多少,所以,我们在这方面一直都在重复他们,而我们因为语言,我们又是新的,我们必定又会说出全新的。
语言决定于思维方式,没有新的思维,还有什么新的诗歌,以及新的诗意。思维在诗歌里就是态度,态度让一个诗人是,或者什么也不是。思维态度让一个年轻人早早就衰老了,而另一个老人依然处在先锋的前沿。这是谁都不能勉强的事,自以为是肯定无效。
【26】
好诗歌与好诗人的标准几乎是统一的,文本手段上的积累与审视世界的眼界造就了一切。大体上有:内核上一定有大怀抱及与世界达成的和解,而不是小脾气与小聪明。给人诗歌手段上的提醒,而不是似曾相识燕归来。饱满而准确到位的表达,而不是已经很好,但又有亏欠。
【27】
语言中担承下来的准确或者已经消解下来的准确是一个诗人相当重要的力量。许多诗人都有发散的力,扭曲的力,天马行空的力,但必须要回答是否做到了准确。于是, 在准确面前,上述的力甚至都是不重要的,他们如果做不到准确,这些力可以说什么也不是。
准确是一种综合素质,是诗人对形形色色的诗歌之力的总和。
无论诗歌中诗人施用的是什么神功,最终必须要有落实,最终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并“码住它”。
【28】
文字的及物性只能作为书写者的一种愿望与我们保持着距离。“虚假的真实”可能是我们更需要得到与被迫得到的真实,在这种“真实”面前,书写者正儿八经地说真实是无效与不道德的,“不说道理”反而成为可靠的趋近真实的可靠手段。这种“不说道理”的真实在于我是一种个人化的指认,它在我心中的物像已经失却了公众性的客体认知而转化为公众性阅读后的精神认定。
【29】
就我个人而言,到了四十岁以后,自认为身体中的“气”已经上下打通,写作也到了从有形到无形的程度,任何事象在我眼中不再是单一的阻拦体。我把握到的方法论告诉我,什么叫触类旁通,什么叫在大无形中自行超脱。在这个时候,经验当然在当中也起着相当的作用,但支撑着整个写作的源头则来自判别写作与认识事物的内心法则。这种法则就是依靠智慧来成全的,它已经有点通透,已没有时间关系与方位关系,在文字的书写中,及物与不及物已经可以来去自由。
【30】
每种写作到了一定程度后,便会跳出一个去向不明的问题,人类情怀是万古常新的,又是极端慢速度的,组构它的文字如果没有独步的方式,你的文字便是僵死的。严肃的写作者大概从来没有真正信服过什么,无论是对别人的文本还是自己的文本,欣赏只是暂时的,过后便是接踵而来的疑问。不断重复的写作不但是一种浪费,更是一种甩油头与欺骗。写作中的累只有理念停滞中的累,写作死于没有新的想法。
延伸阅读:
诗歌于我是一场病,我愿意与它纠缠下去
汤养宗
——在“闽东诗群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根据自己的记忆整理,只好请在场者校正了。题目借用于东南网记者谢曦的长篇报道题目,但他是借用了我发言中的一句话,现在我重新把它借用回来)
(几句开头语)我发现评论家们都比较客气与好心,诗人与诗人之间一般是不会这么表扬人的。这么多评论界的名家对闽东诗群说了这么多好话,在我看来正好说明闽东诗群还比较薄弱。从动物界的心理分析,太弱小的东西人们一般是不忍心于用重拳去出击的。
我想说几点个人与诗歌之间的感受。
一是诗人的身份问题。闽东有这么多诗人,让我感到诗人的身份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我个人则是小时家里兄弟姐妹多,母亲怕在生产队里工分被人登记错才让我去读书的。读了书我才有可能拥有今天这样的诗人身份。如果没有母亲的这个想法,或者别的,比如,去学当木匠,以写诗这般的努力花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大概也是乡间里手艺相当不错的一名木匠师傅了。或者不做木匠,做的是游历于乡间的一名神汉,那也很不错,从身体到精神都很魔幻的,跟诗人们也是差不了多少的。可是,我偏偏成了诗人,任凭什么呢?与我一样,闽东也任凭什么出了这么多诗人呢?是不是接近诗就可能成为诗人?或者诗人与木匠之间也有手艺上的个差问题。是什么让我成了诗人而不是成为木匠?这问题我一直很难辨析,有点莫名其妙。一个老是想在人类的精神里说七说八的人,是谁授权的?所以一提起诗人这份称谓,我就像一个小孩常常要问起自己是怎么被母亲生出来的,有点心虚,甚至冒汗。
二,一个诗人能在诗歌里做出多少东西?以我的见识,所有的诗人做不了多少,一点点。十年前我就与诗人大解有过一次对话:中国诗歌发展了吗?我方的意见是无法发展。现在看来我的看法依然是站得住脚的。诗歌怎么能通过进步来衡量呢?难道我们现在手上的诗歌会比唐诗更好?难道今年种的高粱就一定比去年的高粱更好吃?诗意这种东西自古是相似的,活在新世纪的我们,其实在情怀上与李白,但丁他们是差不多的。那时的人类与现在的人类许多纠结于诗人心头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从古自今,心灵长得最完整,同时也长得最慢。我们的诗歌与他们的诗歌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使用的语言不一样及运用在诗歌里的思维有所不同而已。
所以所罗门说一切新奇的东西都是记忆中的东西。杜拉斯也紧接着说:一颗星爆炸在1亿4百万年前,在地球上看到是在1981年2月某一日夜里一个规定的时间。两个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似乎是坐在同一张圆桌上说到了时间中新与旧的关系。我们也只不过是仰望星空的其中一个谁。他们的出发点,也是我们的终结点。
所以,对于诗歌,用心是有毒的。用力更可怕。前一段时间我对俞昌雄说过一则老石匠与石头狮子的事。民间中石头狮子嘴里那颗珠子一般是由老师傅来完成的,年轻的石匠力太大,心更急,一般都坏事。老师傅不同,懂得花用时间,他打打停停,甚至故意歇下来吸烟,磨洋工,有时还直接把口水吐在石头上,为的是让石头冷却下来。结果,他成了。诗歌这种东西在诗歌之外用心用力都是无效的。有些东西只能是时间可以给的,着急也没有用。诗歌中的觉悟没达到,其他功夫都帮不上忙,诗人最后只能赢在自己的诗歌觉悟上。
最后一点带有诗人的宿命感。我都50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要与诗歌继续纠缠下去?这便是诗歌让我害上的一场久治不愈的病。面对大师林立的诗歌格局,我们本来只要当一个阅读者就可以了。我们还想写下去,便是试图让诗歌在我们手上看还有没有被打开的可能。比如他们说到我诗歌中的语言,既是口语的,却又是富有难度及相当多维复杂的,这就是我多年来试图对诗歌想再打开的一个出发点。这缺口让我与诗歌终于有了一场较真意义上的关系。我正在做。对于诗歌与自己的关系,我一直是在一场接一场的写作安暴与写作扬暴中度过的。如果哪一天诗歌在我手上终于没有新的可能了,那么,我就不再去触碰它了。那时,诗歌让我害下的这场病,也就好了。
仅此而已。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