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片树叶砸中
文|周万水
从理论上说,当你路过一片树林,每一片树叶都有砸中你脑袋的可能。可为什么落在你头上的是这片树叶呢?没人说得明白。就像叔公从那棵树下离开村子时只有十七岁,还是一片没有完全成熟的树叶。他走了,留下了寡居一生的叔婆,从此就音讯全无。
那时,正值内战时期,一个生命的流离与消逝甚至比一片树叶的凋谢更加无常。那些离开树的叶子,被风雨裹挟,除了故土,到处都是它的最终宿地。它渐渐会被遗忘,谁会记得住一片从树上飘走的叶子呢,况且这样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几十年过去了,族中人想在家族的墓地里给叔公立一个衣冠墓,但叔婆却坚决反对,因为她从来不觉得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叔婆时常坐在村口的大树下,纳着她那仿佛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那棵树是山里常见的枫杨,有风吹来,落叶就如枯蝶翻飞。年复一年,一些叶子在树上,一些叶子在风中,一些叶子在地上,还有一些叶子没有长出。叔婆的头发就这样白了。
关于树和叶的故事,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看似不一样的归宿都是一种终结,总有一片叶子会落在你头上,你可以把它叫做所谓的命运。
有一天,在整理旧书时,偶然在一本书里发现一片三角枫。这是片夹在一本旧书里的枫叶,已没有当初收藏时的霜红,而是变成了一种暗淡的褐色。叶面干涩,叶脉干枯如老者手上的静脉,和它有关的故事想必也是如此吧。
我努力地回想着,是什么让一个人很久很久没有去回忆了呢?为什么人非要等到故事老去,才会去寻觅其中的感动?我不知道那片叶子来自哪棵树,又在哪一天掉落,又为什么偏偏被捡到它的人捡起,然后它在一本有些发黄的书里,一躺就是二十个年头。收藏它的时候我应该是很郑重的。
有本书叫《跑吧,兔子》,是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作品,讲述了年轻的主人公“兔子”哈里因不满平庸的工作和家庭生活而离家出走,不断逃跑的经历。他的逃跑是对当时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叛离,对传统价值观中的家庭观念的挑战。可是逃跑后的他又不得不回归他试图颠覆的现实。书是一个叫湘叶的女孩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因为我是属兔的,上面的签名至今还很青春,有一种五月的气息。
那时候,我们在读大学,是一棵树上的叶子,因为有依托,所以能够仰望天空。除了会飞的鸟,树叶应该是离太阳和天空最近的生命,每片树叶都写着一些指点江山的骄傲。到后来,时间像一阵风刮过,风过之后,零落与憔悴支离满地,飘到何处,自己也不知道。最先意识到这种危机的是那个刘姓同学。毕业临别时,他哭得很真实,说:“这一走,我会被人群淹没的。”他后来做了一个高中学校的校长,每到学生毕业季,他都不免要唏嘘伤感一番,自嘲像一棵凋谢的树。
毕业后,我一直没有那个叫湘叶的女同学的消息,听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她一袭紫色长裙,时常欲笑又止的样子。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毕业后我留校学习时。她把剩余的餐票都留给了我,然后登上了一辆公交车。那辆公交车很旧,拖着很黑的浓烟,呛得人眼睛模糊。等我睁开眼睛,车已经远去。回过头来,才看见麓山上红得耀眼的枫叶。我眼睛有些发涩,也不知是因为有些伤感还是被烟熏的,那曾经熟悉的身影从此杳然。
几十年过去了,被放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我们,很少有时间回头。每天醒来去上班,都要穿过那条过道,直到有一天感到疲惫,仿佛那条过道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成功和失意最后同样身心俱疲。这个时候的怀旧就是一种驻足,停下来,在一本旧书里翻找一枚过时的书签。
现在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再见那个叫湘叶的女子,我唯一需要的就是勇气。当然,或许她也是这么想的。
当年结构着我们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已随风而去,如叶之飘落。而在经历了世事的纠结之后,很多人才知道,理想原来就是落在地上的树叶。只有风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我们在走着一片落叶应该走的路。
原野很空旷,身后那棵树总是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一棵树上,但曾经在树上的日子还是很值得留恋的。
“人们为了获得生活,就得抛弃生活”,卡夫卡如是说。如果要你选择,你会去做一棵树还是去做一片叶呢,或站在原地或是去流浪。如果我是一片叶我大约不会过于认同古代诗人那种一叶知秋的伤感和悲情的。我宁愿相信树和叶的分离本来就是它们彼此共生的一种方式。就像千百年来人类不断地迁徙,不断地把故土变成异地,不断地把异地活成故乡。这种不断迁徙的结果正是我们今天的现状。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迷上了史前文化,想探究传说中炎帝和黄帝的真实性,最后被莫衷一是的各种说法弄得一头雾水。传说中的炎帝故里究竟在哪里?目前就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有陕西宝鸡、湖南会同县连山、湖北随州、山西高平、河南柘城等等,各地都各执一词,以为正宗。但这些争议只是拘于狭隘的地域之上。如果考虑到数千年前上古人类部落的不断迁徙,我们大致可以得到一个比喻性的结论:树是不可以行走的,但叶子、种子,还有树上的鸟是可以行走的,炎帝部落轨迹也是如此。这跟什么地方都有“肯德基”和“海底捞”是一样的。
循着一片叶的痕迹可以找到它来自哪棵树,但也有很多时候是找不到的。有些树叶会守着树根,有些树叶会被风吹向四面八方,会被永远流动的水带到很远的地方。它们不会永恒地留在一棵树上,这种关系大概是比厮守更加接近本质的共生和依存吧。
我那位在树下等待丈夫归来的叔婆终于死了。至死她都相信她的男人只是在外漂泊,一定还会回来。后来,河的下游修了一个水电站,淹没了很多村子,村里的人都搬走了,荒芜空旷,只剩杂草断墙,只有那棵枫杨树还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
在淹没区,像这样的大树还有很多。村子不在了,房屋拆掉了,人也走了,树却是走不了的。从还是一颗种子开始,它就在那里,这个村子的许多往事和秘密,都藏在它茂密的枝叶里。一些老人走后,又不顾年轻辈的劝阻搬了回来。他们在高处搭建简陋的房子住下,重新在路边的荒地里种上瓜果蔬菜,养上鸡、鸭、鹅和猫狗。对他们来说,搬迁已没有任何意义。生不离乡,死不离床嘛。既然已经活成了一棵老树,把根都烂在土里是有理由的。在那些老树下,炊烟可以让一片废墟再度复活。
曾经共生的树与叶,总是要分手的。不同的是树只能选择留守。选择一片土,与山为邻,与水为伴,顶着一块天空,收留几只鸟巢,再经过周而复始的四季,在不同的季节呈现与叶的告别,这便是树的全部世界。有谁看到一棵树会背叛它立足的土地呢,无论贫瘠还是丰腴。又有哪块土地见证过树的背叛呢?在乡间,一间老屋里住着一个老妇,看上去很孤独,其实她却生育了七八个儿女。有些老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屋场外长满了野草,从野草的缝隙中看去,堂屋的壁上还挂着某个老人的照片。
多少年来,树都是以它自己的方式活着。即使不能行走,它依然能看到很远,听到很远。我觉得那些借着风和溪水走得很远的树叶,依然会以某种方式保持着与树的关联。这种关联,使它们灵魂的嗅觉能抵达很远。对它们来说,站立的地方才是远方。没有目标的行走,失去了土地和根的参照,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流浪。
生活在树下,人总能获得一些生存体验,一种类似于哲学的东西。在树叶砸中头顶的那个时刻,恰如轻泻的阳光,穿透于欲念的灰暗,让我尘俗的面孔弥漫着无法拒绝的庄严。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在每个季节的白天和黑夜听懂它们的语言。
树是会说话的,叶就是他的语言。在沟谷、在村口、在山坡、在无边的树的世界里。那些或从从容容、或依依不舍、或慌慌张张落下的各种形状的树叶,在每个季节里翻飞。这时,你可以去一个沟谷。沟谷两边的树依托山势,驮着鸟巢和昆虫,向着天空和阳光的方向,仿佛要越过那座最高的山头。最好是一个秋天,一个阳光泄漏,光影斑驳的日子。你置身谷底,那些叶便在光影的闪烁中如万千蝴蝶纷纷扬扬地落下。这时候,合上眼,就能听到风刮过林间的声音、能嗅出阳光和溪流的气息,能听见落叶在耳边簌簌的低语。那些叶会落在你的肩上,落在你的发梢,轻轻地砸中你安静的冥想……那其实就是树在通过风和树叶与你对话。那种语言一直都在,这个世界并不寂寞,你的孤独是可以被忽略的。如果你是片树叶,在凋落之前,你可以先看看陪伴很久的天空。从来没有不向今天告别的未来。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和宋玉的“洞庭波兮木叶下”只是感叹他们自己的身世境遇,和树与树叶本身完全是没有关系的。
秋天本来就是树与人对话的时节,经过春夏两季的思考,树是需要有一种表达的。在我们读懂那些树之前,树的语言一直都存在着,这种语言维持着它们与自然世界的默契,哪怕溪水足够长,日子足够长,长到没有尽头。
一棵树站立的地方可能就是你的故乡。小的时候,我住在两条河流的交汇的地方。顺着河流往下游看,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棵很大的树,也是一棵枫杨,它巨大的树冠像一把很大的伞。如果我们去玩耍或者串门,父母亲总会给我们圈定一个大致的安全范围:到了那棵大树下,就不能再往前走了。这是怕我们走失,因为树的那边是另外一个地方了。那棵枫杨,标识着故乡的边界和我们与故乡的心理距离。你从远方来,能看到了它,心里便生出几分踏实。你向远方去,它在你身后渐渐远去、消失,那种叫乡愁的东西便在心里泛起。在我看来,记忆里的一棵树、一句乡音、一个味蕾激起的乡愁,是古人词中那些“长亭古道”,“连天芳草”无法比拟的。没有世俗烟火味的闲愁,不免都有几分矫揉造作。
后来,记忆中那棵大树不知道什么原因倒掉了,它巨大的身躯从此没入了身后的白河,在激起同样巨大的水花之后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树也是会老的,这是可以肯定的。
年轮是在树与树叶的共生和分离的循环中形成的。在秋冬季,落叶树通常让诗人的心顿时凋零。一阵西风吹来,累积经年的世事无常、羁旅漂泊、离愁别绪,都随着黄叶漫天飞舞。殊不知这就是树与叶的常态。常绿树是四季都会落叶的。衰老的,盛年的,正在萌芽的叶片,以不同状态和颜色共栖在枝头,又在不同的时刻凋落于地面。不同的树叶以各自不同方式无声地演绎着生命的新老交替,见证着一棵树的成长,不悲不喜,自然而然。诗人感叹的只是“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而树是不会这样想的。
一棵老去的树,如果独自伫立,就成了风景,成了地标,也就成了神。站在那里,庄严而温暖。它是一个巨大的巢穴,收留着光影、雨露、鸟、野蜂、蚂蚊、蝉和其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收留着田野里的鸡鸣狗吠。从树下走过,你时常会听到两只斑鸠。它们总是在咕咕地叫,早上,中午,傍晚,声音有些低沉,在蒙眬的雨天格外有穿透力,恍若穿越了几个世纪。那两只斑鸠,已在那些发黄的族谱里待了很久很久了,这时节,所有的村庄和院落都会因一棵老树而变得无比沧桑。
当然,树也是会死去的,我说的这种死并不包括它的非自然状态。
它是在某一天轰然倒下的,山谷里时常发生这样的事件,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一棵伟岸的大树便倒下了,乡下人称之为“翻兜”。通常是那些长在斜坡上的树,有一天,地下的树根再也无法承受树身重量,轰然倒下。这时候,它常年向下生长的根便朝天裸露于地面,巨大的身躯横卧于沟边,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仓皇和无奈。日子久了,倒下的身躯会朽蚀、腐烂,被蚂蚁或更微小的生物吞噬,被湿绿的苔藓和杂草覆盖,直至完全腐烂,成为另一些树木生长的营养。那不叫死亡,而是一种轮回。
在乡下,人们习惯把一个人的死,也戏称为“翻兜”。比如村里某一汉子,活得如一头牛般健硕的人,昨天还给你递了一支烟,你和他在屋檐下聊着,两粒火星还在吞吐的烟雾里一闪一闪的。第二天,他居然死了,就像山外那棵突然倒下的树。所不同的是,这个死去的人在归于泥土前还要享受一番世俗的哀伤与喧闹,情形如同过节一样。
多少年来,人所居住的地方不断有人死去,山谷里也不断地有大树“翻兜”。这成了无限循环的时光故事中唯一不变的情节。场景如一个人的回放:他笑着,他在洒满太阳的院子里吃饭,他在柚子树下的墙角边抽着烟,他的影子和那些花瓣落在墙根下,他从路的那头走过来,一瘸一拐,他活着,然后,他死了……
在人类出现之前,树差不多一直就是这样死的。直到有了人类,有了锯子、斧子,有了对树木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类都居住在由树木遗骸搭建的房屋里,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们和树的共生关系。他们中间的一些智者,如释迦牟尼,则是借恒河边一棵树去冥思苦想,最终获得某种关于普度众生的哲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一直生长在乡间和山里的大树开始被挪到了城市,它们被斩枝去叶,栽种在一个由钢筋水泥构筑的陌生世界里,几年后又已然枝叶茂盛。这当然不是树本来的愿望,只不过是人类技术的成果。离开了原本生长的土地,看不到曾经熟悉的风景,看着那些LED编织的夜晚和喧嚣的车流,这些树的内心应该是很孤独的,只是你看不到它的憔悴。我们终于可以依靠现代技术让一棵大树在城市里流落他乡。我的一个朋友向我抱怨,好不容易买了一栋别墅,把自己住在乡下的母亲接到城里居住。不到一个月,她身体便这里不好,那里不舒服,最后死活也不肯住下去,吵着要回去照顾她那几块菜地。朋友拗不过只好让她回去。回到乡下,老太太神清气爽,只是不断对人抱怨:在城里过日子跟坐牢差不多。
约翰·厄普代克是想借一部小说告诉我们:人类或许是唯一在内心深处渴望逃逸的生物,只是这种渴望最终难以实现。这背后是我们对生存的困惑和对自由的追求,终其一生我们都试图摆脱环境的力量。这环境可以是城市,也可以是乡村。但树是不会选择逃逸的,这就是我们和一棵树的最大区别。而人和树的孤独却都是无法逃逸的。
一座城市又在扩张,一棵树挡住了一条街道的延伸,它站在那里,我能感受到它的恐慌。
原载《朔方》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