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面活
文 | 田华
“小初一，大十五”，正月十五是耍耍节。从前，在乡下，男人们这时忙于舞刀弄棒耍社火、娃娃们忙着放烟花耍灯笼，女人们则忙于耍面活。
从正月十三开始，女人们就开始耍面活了。这时候，谁家的炕旮旯里成天都放着大盆的发面，以保证随时取用。十五面案没结束之前，发面是万不能断的。
先蒸包子。我们这里流传下来的习俗是过年不蒸空心馍，过年的馍都是瓷实的硬面蒸馍。寓意来年的日子富足踏实，也希望新的一年所有的辛苦付出都有实在的回报。
十五讲究蒸空心包子，女人们蒸出包子的花样繁否，最能体现以一个家庭的锅灶水平。地软的、油面的、萝卜大肉的、黑糖核桃的、粉条豆腐的，各种馅，为区别开来，一种包子一个样，雷同的会捏出标记以便区别。
包子好蒸，耍活难捏。十四耍面捏耍活才是女人们的重头戏。捏耍活用硬面，否则蒸出的耍活没样场。因此把面至关重要，面太硬容易死，太旺又会软。母亲不停地尝试着往发面里兑面粉和水，柔碱，放苏打，一会儿火上烧一小疙瘩、一阵子太阳底下掰开看、口里尝、鼻子闻，直觉得万无一失，才开始捏耍活。打下手的我们照母亲的吩咐准备好剪刀、梳子、篦子、胡萝卜丝、辣椒籽、黑豆、红纸和顶针。
母亲面活耍得好，在村里有名。她会捏各种各样惟妙惟肖的耍活，母亲最拿手的是捏十二生肖。一家人的相属要捏全，据说谁的相属会守护谁一年的平安。
一团硬面到了母亲手里，便有了生命，母亲是个百变魔术师，想让面变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只三两下，一只小鸡雏形出现了，圆脑袋，光身子，轻轻揪出小嘴，小剪刀在背上剪出两只翅膀，一只指拇蛋在下面顶着，梨木梳子在上面用力一压，展翅欲飞的翅膀出现了。剪开嘴，叼上胡萝卜丝，后脑勺剪出一溜刺一样的鸡冠，最后画龙点睛之笔是拿黑椒籽给做眼睛，这样一个神奇活现的小公鸡就出现了。
捏母鸡一定会是抱窝的，母鸡只需捏出上半身，胸前探出四个鸡娃头来，下边捏个类似于筐子的东西就行了，这便是遮蔽的巧妙之处。
捏兔子用一根胡萝卜样粗细的面棒，从中对折，做兔子身子。当头一剪，脚下一剪，剪开双耳和双腿，兔子已略有大形。用梳子压出长耳朵和盘坐的腿，揪出短尾巴，用顶针压出眼圈，再镶上黑豆眼睛，嘴里叼上胡萝卜叶，身上用篦子压出花纹，可爱的兔子就在眼前了。
猴子多半是大猴抱小猴，老猴有那么一点狡黠，小猴吊在老猴脖子上，看起来很可爱。也有活灵活现的山羊，狗，胖胖的猪头和麦牛。
细看母亲捏的捏活，分为两大类，一类形似，一类神似。形似的有鼠、兔、蛇、猴、鸡、狗、特别是蛇，层层盘起，高昂着头，通身的鳞片竖起，发怒的样子。另一些动物，看起来不大像，但身上总有一两处传神的地方，让人一眼辨认出来。比如狗耷拉的耳朵，猪的长嘴巴，下山虎的姿势，长须的龙头，羊的胡子，所有动物里头，母亲捏得最不像的是马，大约马这个东西是不易模仿的，母亲常常为此而遗憾。
上笼蒸的时候，母亲会用红纸沾点水，将锅里的动物齐点一遍，雪白鲜红，分外喜庆，母亲管这叫点状元。
十五这天，母亲一整天忙在锅灶间。早上是传统的长面，虽是主吃面，还得有几个凉菜碟，薄擀细切，炒汤浇面，决非易事。晌午吃得比较正式，七碟八碗，热凉蒸碗花样挺多。晌午吃毕，街上已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孩子们挑了灯急急往外跑，母亲这时还有一项顶重要的工作要做。
家里在我爷之前是旺户，流传下来的讲究规矩颇多，十五晚上必须要捏面灯，我小时候年年如此，尽管母亲对此颇有怨言，却也不敢违抗。
面灯最好用糜子面捏，没有糜子面用麦面也行，还是十二生肖的那一套捏法，无非每个耍活背上驮个灯槽而已。捏好上锅蒸几分钟，插上棉花灯芯，灯槽里倒上清油即可。
等我们从外面看社火放烟花疯跑回来，院子被皓月和灯火照得分外亮堂，让我们竟生出了陌生感。院当中的方桌上点起红蜡烛，父亲给我们看了人头香。据说谁的香先燃完，或是半路突然熄灭，这个人将会非病即灾；若是老人，必定活不出这一年。但父亲总有法子使香燃的很齐整。桌上摆着我们各自相属的耍活，眼睛亮晶晶的，替我们看着香。
灶前点起猪头面灯，献着猪头耍活和各种糖果，麦囤上放麦牛面灯，献得是三个肥胖的麦牛耍活，麦子多了才会出麦牛嘛！大门口的面灯是一只看家狗，献给土地爷的。牛圈前的方凳上是一盏牛面灯，意寓五畜兴旺。
我们回家吃过凉粉，给灯笼换上蜡烛，又跑出去，村口聚起一堆男人小孩在打花，十几把竹扫帚同时打向刚燃过红彤彤的火堆，一时间金花银花伴着欢呼声在漆黑的夜空里四溅开来。
有时打出的花是小花，老人们就说这年麦子成着呢，有时是大花，他们就颇为担忧地说，麦子恐怕不太行，秋成着呢！每回父亲回到家对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母亲必定是一个人耷拉着头坐在炕旮旯，她终于能歇缓下来了。也许因为劳累，也许节日容易使人伤感，她若有所思。耍了几天面的母亲此时是沉默的，她神情倦怠，显得有些落寞。打出什么样的花，年年她都是从父亲嘴里知道的，那些热闹场合她永远无暇顾及。一年中所有节日的欢乐似乎都与她无关，节日给予她只有无穷无尽的劳累。
田华，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协会员，平凉市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在《安徽文学》《朔方》《西部》《飞天》《延河》《延安文学》等杂志发表多部中短篇小说和二百多篇散文等作品，并多次在省内外征文比赛中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