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颜梅玖,笔名玉上烟。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浙江宁波某报社。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钟山》《作家》《汉诗》《长江文艺》《读诗》等多家刊物。诗入选多种选集和年度选本,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美国、台湾等。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和《大海一再后退》。2010年获《现代青年》读者最喜欢的十大当代诗人;2013年获首届新现实主义诗歌奖;2015年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2016年获辽宁文学奖;2017年获“第二届十大好诗”奖和首届海燕诗歌奖等。
▍活着
我孤僻,任性,独来独往。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守口如瓶
有时也会赏自己一记耳光
电影院我的左右都在调情
不过是,奥迪车里女人的手搭在男人的腿上
晚餐时,只有一双筷子
不过是,路边的小野菊孤单地开放
刀割破了我的手
不过是,一个梦替另一个梦说出内心的挫败
半夜醒来,黑暗里一切都醒着:邻居的旧空调,发出令人难以忍耐的噪音;亚麻围巾
像条绳子垂在我的头顶;剥落的墙皮啪地掉在地上
不过是,楼下的嬷嬷做着祷告,手指冰凉
我拗不过的命,一扯就碎
不过是,果子埋在土里腐烂了
和我相依为命的乳房,愈来愈颓废冰凉
不过是,冬天阴冷,远处的山被涂了一层灰
唇红齿白的女人,首饰叮当,貌美如花,还牵着狗
不过是,兔子爱吃青菜,就像我演的戏剧,剧情里我发疯地跟着一个辜负我的美男子
我的丑,嘲弄了美
我虚伪的笑容,蔑视了真实
▍落英
它们从天边涌来
美的,近乎失真
我看到风的脚,在樱花的枝条间
沙沙走动
仿佛搭上了顺风车
她们轻轻地旋转着,飞舞着
不声不响地落下
一些落在水沟里
一些落在路边。还有一些
落在三月的泥泞里
那么自然,那么平静
仿佛一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大地多么慈悲啊
他认领了每一片小小的花瓣
▍暮晚
六点钟,夕光燃尽
江水在等待夜晚的华灯
当我坐在江边,秋天
赠予我更多的蓝
更多的星光隐隐探出
柳条在颤抖,摆动
仿若一只手在不停抚慰
甚至漫浸我
“我的河水,每天经过你
带着我的影子,和对你的爱”
当我漫步桥下
灯光已在流水里燃烧
一列火车驶经江桥
桥身猛烈战栗。看来
所有跑动的事物
都带着不死的信念和绝望
是啊,当风挽着影子走过
还有多少个夜晚
可以让我痛饮
这明亮而又悲伤的美好
▍翠鸟
有时它一声不响
有时在整理自己的羽毛,用一阵风
有时它又会叫唤几声
充满喜悦的。这叫声,像一串小小的气泡——
没有对错
却有它自己的哲学
它只是在叫,谎言般
最后被虚空取消
有时这情景,一般还发生在
一段林荫路上。那时候,我一个人走着
想起那段无法抹去的往事
我也会如它般,轻轻,充满喜悦的
欢叫几声
▍留白
这些年,我养过许多植物
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
实际上
我更喜欢不开花的植物
或者只开小小的花
我喜欢有留白的事物
比如文竹
横逸斜出,如云似雾
那片层层叠叠的森林
给我带来了无穷尽的想象
不仅是金黄的风
停在羽毛似的细叶上
还有时间的留白
如果一切都好
它也能孕育出一朵朵
白色的小花
▍秋天的乌桕树
雨连着下了一周
乌桕树的叶子,开始徐徐落下
一片红的,一片黄的
有时候是一片黄的,然后是一片红的
每片叶子都那么完美,湿漉漉的
它们在半空飞舞。自己追逐自己
有时候,没有风
它们也有了静止的一刻
▍秋天
已经是秋天了 。银杏果
扑簌簌落了一地。一只黑鸟耸起翅膀
几秒后,又飞到附近的灌木丛里
继续寻找它的食物
我在林子里散步
我熟悉这里每棵树的名字
这棵是女贞,那棵是朴树
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这里不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除了风低语着穿过荆棘丛
以及被小浆果的甜美治愈的鸟儿
在轻快地跳跃
抬起头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清空了自己——
头顶的一片片云
都悄悄地飘走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也飘走了
去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看不见的风
风,一定是从一个地方
向另一个方向移动
不过风吹过了
一切都会恢复平静
风也会继续流动
风用流动保持自己的品质
但有些风
偷偷留了下来
像一种不为人知的念头
悬在有和无的边缘
现在,夜是那么静
只有我知道它在轻轻地吹
让一个人观念里的榆树
发出了若有若无的气味
唐晓渡推荐语
玉上烟的追求和梦想已经为她的写作带来了足够多的亮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取材、造境、况味和修辞风格在不断变化的同时越来越敞向开阔。关于这一点,相信凡认真读过诗集中“之远”和“之诗”系列,以及那些旅次之作的读者都会留下深刻印象。但一则为篇幅所限,二则因所涉甚广,本文只能按下此一话头,而把最后的收束留给她的爱情诗。
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把这些诗归入了我读过的最出色的爱情诗之列——不仅因为其趋于极致的单纯、轻盈、热烈、缠绵让我听到了《诗经》和汉乐府中那些至情至性的声音的遥远回响,而且因为其神完气足、不沾不滞的表象之下不时闪现或最终呈现的裂隙,自我揭示了一个现代女性爱情的真相:那种由于缺少具体对象而产生的致命孤独,那种饱受压抑而又无可遏止的激情必须自寻出路的困境,那种被痛苦逼回内部,向自身弯曲的欢乐在绽放时所可能呈现的强度。这些诗甚至更有说服力地映证了玉上烟的“消失诗学”;反过来,以她的“消失诗学”为背景,把这些诗中的“你”和“他”在读作一个臆想的对象的同时也读作“诗”,就能更真切地看清其“必要的乌托邦”性质,更深切地感受其本真的魅力和痛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