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正，1985年生，湖南湘西花垣人，苗族。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诗刊》《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汉诗》《广西文学》等刊物。入选《2015中国年度诗歌》《2016中国诗歌年选》《2017天天诗历》等选本，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奖，参加《诗刊》社“发现”诗会，第四届《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鲁院少数民族高研班。
◯ 敬老院速写
老孙在石凳坐着，老吴在凉椅坐着
老张在树下坐着，老麻在走廊坐着
老向在室内坐着，老罗在床边坐着
还有一把凳子在院落空着
阳光下，八月湖敬老院里
六块石头安静地坐着
六堆灰烬
安静地坐着
◯ 等一个消息
不知道这段时间会有多漫长
也不知道会有多短暂
每一天，都害怕听到电话铃声
每一天，都尽量不去提到一个地址
祈祷或忏悔多么无用……
对于一个一手把我们带大的老人
我们终于要做这最后一件事情
她等着死
我们在远方
等着她死
◯ 老屋
二十年前坐在老屋，那时候把老屋当成家
十年前坐在老屋，把老屋当成故居
如今回到老屋，已破败不堪，荒草疯长
我坐在门前的那颗大石头上，一会就离开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屋会老成
一个歇脚地，而我，会长成一朵漂泊的浮萍
从此无家可归
◯ 我不能说
那些佝偻身子蹲在屋前屋后的老人
他们心中的无助和荒凉。不能说
房梁上放着的，棺材的秘密
不能说，他们浑浊的眼睛望向山坡时
是期待还是欣慰
不能说他们的祈求，是老天爷早点带走
不能说生养的村庄，像一片坟场
——哦，我真的不能这么比喻。就像
我不能说，我是借助奶奶的死
才得以回家一趟
是借助一座新坟，才了却一份乡愁
◯ 无非
无非是拖儿带女，背井离乡
无非是带上年迈的老爸，跟我漂泊
无非把一张火车票，当绝命书
无非是把异乡当故乡
无非是说普通话，丢故乡语
无非是家里死人了，才能回去埋
无非是戴着重孝，匍匐到生活底层
无非是死了难魂归故里
无非是蝼蚁，无非是卑贱
无非是逆来顺受
无非是承受不住了，抬头望一望苍天
◯ 带母亲下广东
引她坐车，叫跟紧，带她找厕所
有时候还要不时回头看她
还要，轻轻拉一下她的手……
这一年，她刚刚失去母亲
这一年，她接着又失去故乡
在人潮人海中啊，我的母亲
她怯怯地，紧紧跟在身后
像我最小的孩子
◯ 老张语录
儿孙都打工去了，剩我一个
老不死的
在这里耗着
剩下我
一把老骨头
在这里耗着
剩下我
一个死人一样的
在这里耗着……
◯ 炊烟的另一种用途
一直关门闭窗
每次经过都没有声音
只有下午时分才能看到
屋顶的炊烟
全村人借助这道风景
确认他是否活着
◯ 深雪
整个一月
母亲从老家给我打来三个电话
第一个是某某死了
第二个是某某死了
第三个是
奶奶已经不吃不喝三天了
◯ 上了年纪的老父亲
现在，他终于和身体里的豹子达成和解了
他坐在阳光中，面色安详，也不点烟了，不训斥了
他平和，没事喜欢抓一把米喂鸡
然后咕咕咕地和它们亲近
他抚摸它们羽毛的手是慈祥的
他叫唤的声音是温柔的
院落多么安静，阳光多么柔和
他和一只鸡蹲在一起，目光怜悯、低垂
仿佛他就是这世间万物的老父亲
◯ 寂 静
偌大的田野，洲上坪的人在收割、捆绑
饱满的稻粒沉甸甸地下垂
旁边的山上是一片坟地，每一次抬头，她们都会在仓促中
陷入短暂的寂静
◯ 和父亲认碑上的名字
各在一边，把荒草扒开
孝男孝女孝子孝孙，一个个
轻轻抚摸，念出
说着他们的平生、现状和生死
语气平缓而悠长
像讲述一个个古老而遥远的故事
许久，我们像同时发现了什么
赶忙继续扒开枯草
焦急地寻找
当终于在密密的字迹中
找到我们的名字的时候
才放缓了速度
不约而同地平静下来
◯ 祖 父
下地回来，总会在路边的大石上
把鞋底的泥土擦掉
再到井边冲刷干净
第二天，泥土又沾上去了
有时，也是灰尘
当他把鞋脱在屋檐下，它们就在寂静中
缓缓下落
每一次出行，泥土就从鞋底上沾
灰尘就从天际落下
——啊，这些寂静的神灵
现在，它们终于
慢慢爬过了他的头顶
◯ 香蜡手
那个和道士交谈的人
那个香火烧完后续上的人
那个默默坐在一角的人
面色安详
整整一夜
他为死者劳作
整整一夜，他在烟雾缭绕中
像一个神秘的使者
◯ 夜晚抒情诗
种子破土了，长出一簇簇青菜
青椒结了出来，一点点长大
孩子们奔跑，夜风吹拂她们的笑声
老父亲蹲在不远处，旱烟一亮一灭
中药罐子里，倒出了车前子，鸡内金
星星为它们披上光泽
不远处的山坡上，白天埋的几只虫子
应该睡得很好，应该在前往
通向天国的路上
屋里，我的母亲开始点灯了
人间所有的黑暗都在她那里
得到了终止
◯ 外 婆
像是灰烬，当我再看到她
已走丢了昔日神采奕奕的光彩
和健康的身子。她的羸弱、灰暗
看我时的慈祥和胆怯，令我疼痛
八十二岁的人了，如她所说
黄土都快没顶，如今仅剩下的
一丝呼吸，是上天的垂怜
她总是向人多的地方靠，尽量谦和
只是一到夜晚，就惶恐
人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
像一个孩子。不得已睡下的时候
她躺在床上，攥紧手电
一束电筒光一亮一灭，她又害怕了
她太需要依靠一束微弱的光
存活下来
◯ 楼下的花开了
楼下的花开了，小小的花，红红的，很美丽
我祈祷它们为每一个下夜班的人开
为在地上玩泥巴的农民工孩子开
为推三轮车卖馒头的老夫妇开
为扛尼龙口袋去拾荒的外乡人开
要安静地开，虔诚地开
替一个内心荒芜的打工仔
把积攒一生的怜悯，开给每一个贫穷的人
◯ 陈情表
女儿亲我的时候，你在淘米
女儿睡着的时候，你在切土豆丝
当我们把饭端上桌，日头就落下去了
星星就一群一群涌出来了
伸出手，可以给你夹一个菜
伸出手，可以帮你把泪水擦干
伸出手，还可以摘下星辰
想着这些，我眼眶又湿热了
想着这些，我就又想要活下去了
推荐语
梁书正的诗是大地之诗、沉痛之诗、敬畏之诗。它扎根于泥土，倾听大地深处的声音，体味生命内部的悲喜，并与天地万物心息相通。由此，他的诗穿越历史与现实之表象而直抵生存的根部，饱含了生命的大悲悯，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梁书正的写作是有根柢的。故而，他可以走得很远。
——王士强（文学博士、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