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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鲁敏:老屋与老去的人

散文 | 鲁敏:老屋与老去的人

鲁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六人晚餐》《奔月》《梦境收割者》《虚构家族》《荷尔蒙夜谈》《墙上的父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2007年度青年作家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作品译为德、法、瑞典、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土耳其文等。江苏省作协副主席。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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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与老去的人

文 | 鲁敏

01

老家的老屋不存在了。只能看到屋前的一个小水塘,曾在小说里这样写过:“它具有水塘的一切基本要素,像一张脸上长着恰当的五官。鱼,田螺,泥鳅,鸭子,芦苇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里的枯树,河里白白的冰块儿。”就是照着它当年的样子写的。现在被修整得方方正正,用木栈道围拢,种起清一色的观赏荷花,怎么也找不出以前那有些破破烂烂的旧模样。

02

老屋是外公外婆的老屋。造于1950年,那时外公37岁,正是壮年,儿女幼小,算是他成家立业、遮风蔽雨的最初之“宅”,材质为土泥茅草,我的大姨、舅舅、妈妈都在老屋的茅草屋初级阶段度过他们的少年时光。1976年,村子里搞起新农庄线,各处散落的自建房子要归齐。遂用“抬屋”的原始土法搬迁,最大程度保留老屋的主体框架,几十号人在统一的“吭唷吭唷”节奏下,把老屋抬到现址。从成本与情感上讲,也是最为节俭而合理的。

事实上也没有省多少钱,我外公办事,向来主张体面漂亮,借此机会,他把老屋改造了一下,泥墙改成青砖,茅草换作瓦顶。慢慢的,姨妈舅舅妈妈都工作了,手中有了余钱,外公又在原来的左中右三间之外,拉长出一间宽绰的吃饭屋加厨房。再过几年,又在最东面加出一间卧房。这些不断“PLUS”的改造,都是一步步慢慢来的。

外公外婆的钱来得不易。外公以前做过私塾先生,也做过村长,家里架起大锅,烧饭菜接待过新四军,也接待过八路军,后来还经常跟我们谈起栗裕带部队从村里经过的事情。解放前后,因外公识文断字,又有村长经验,是1950年的党员,有各样机会出去做事,但外婆恋地恋家,劝阻下外公,两人只一心事农。故他们的收入,都是出自四时庄稼与屋前屋后。外婆养鸡卖蛋,养兔卖兔,养羊卖羊,养猪卖猪。外公春播秋收,然后到镇上去卖花生卖黄豆卖棉花,就这么地慢慢供养大姨、舅舅、我妈念书,再时不时修整扩建下他的“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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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是外婆的摇钱树。老母羊一旦怀孕,外婆就喜滋滋地守夜接生,有时碰上羊脚先出来的难产,外婆也都能设法搞定,包括邻居们的母羊生产,也都是外婆一手包下。外婆的大羊小羊,白天会被牵到外面的小河坡上,让它自行吃喝,就省得割羊草了。到下午,我们放学了,外婆就会派四表哥或五表哥去牵羊回家。两个表哥都不愿干,外婆就甩出“共享”的诱饵,谁承包下牵羊回家的活儿,等到卖羊得钱了,可以拿到个小零头。这好处我挣不着,我怕羊,那家伙一旦倔起来,很难拉动,羊角还会顶人。

但外婆的养鸡大业我参与较多,尤其在小鸡崽满地滚的阶段,每日都要一只只捉回鸡笼,还都要点数,还要铲鸡屎。为充分调动我和五表哥的参与热情,外婆会让我们各选一只喜欢的小鸡作为“自己的”小鸡。记得有一回,我选的是一只深色芦花鸡,花纹细腻繁复,比一般的黄毛小鸡更具美感,我很得意,撒谷喂水时,分外留意,还时不时捉来手中抚摩,捉几只肥虫子让它吃独食,也可能是关照过度吧,它后来开始打盹了——小鸡一旦打起盹来就是得病的先兆,外婆就会把它们隔离起来,专门伺弄,喂去壳精白米,多晒太阳。有时能救活,有时不能够。我那只芦花鸡就没能救回。四表哥自认为大了,他不屑于养小鸡,也无意认领私生鸡,他风风火火地在满地滚的小鸡里跑来冲去,却神奇地一只都没有踩死。他踩的总是鸡屎。

因这些家养牲畜之故,外公外婆除了修整“人居”,还在不断地搭盖羊圈、猪圈、兔笼、鸡屋、茅房之类,老房子被拉成长长一排。春节贴对联和喜庆,也包括那些羊圈、猪圈、鸡屋等处,依稀记得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我们小孩追跑打闹时,从屋东头一口气跑到西头,左一道右一道的踏门槛,屋前屋后的绕,大有千山万水之感,很是带劲。

房间多了,尤其适合躲猫猫。当时乡下兴着添置一种家具,叫做床柜,几乎家家都有,是四四方方的两只连体大木柜,可以用来置放各样东西,铺上棉絮和床单,支上蚊帐,又成了极好的一张卧床。捉迷藏时,把床褥掀掉,柜门抬起,团着身子藏进去,除了有些闷气,除了有时会碰上小虫子小蜘蛛,实在是最妙的隐身处。此外,还有床肚、箩框下、帐子角、茅房后、凉席卷、柴堆里等各样的别窍处。几场猫猫下来,总是一头草灰一身汗,太过瘾了。

只有一个地方我不大敢躲,就是西堂屋,因那屋子有半边墙上,挂着太公太婆等族中先人像,皆已黄淡无色,且多处剥落,隔着灰蒙蒙的玻璃框,其实看不大清楚面目。正因为看不清楚,反而有些害怕,走到那附近,就觉得凉。到大了才慢慢好些,因为离这些人像一米以下,就是一排红红黄黄的奖状,全是四表哥五表哥小学里的赫赫战果。我们那里的人家,都特别喜欢贴小孩奖状,不论荣誉大小,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这么一片墙壁,贴得热闹,与祖上的斑驳照像,相瞻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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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外公外婆喜欢养花,老屋门前,是一长排花圃,碎砖头垒成三角底座,上方交叉编织着篾条,形成二方连续的菱形篱笆。为抵挡屋檐雨滴冲散泥土,花圃靠内墙的部分,总还铺排着吃海货所留下的贝壳,精心又简洁地形成实用装饰。外公外婆的花都是家常品种,主要是图它们的轮流开放与不同颜色,比如鸡冠花、太阳花、龙爪花、百日红、指甲花、虞美人、菊花、懒婆娘花一类。至今,我对花朵的审美似乎都还停留在老屋所给我的阶段,每看到这几样乡野之花,就亲切得不行,觉得大朴大素大美。其中那懒婆娘花也即汪曾祺写过的晚饭花,它只在晚暮时分开放,明亮的紫红,香气甜俗,花朵密集。有时我会没心没肺地摘下许多,串成长条,用来做成项链或耳环。我带上花朵项链,盛装一样,去找外婆邻居家的几个同学一起玩。那时我们女同学的玩耍没什么花样,总是唱歌,大家都有各自的歌词本,捧着,轮流唱,唱得嗓子哑了才回家。

我的玩伴全在外婆家那边,由于家里出了点事情,整个初中三年我都住在外婆家那边读书。正是我刚去的那年,外公外婆又在后面盖起了一排大屋。这就等于有了两进,有了院子。新大屋飞檐立顶,红砖灰顶,门窗走廊都镶嵌着雕花木板,地上全是回字地砖,在当时看来,简直的气派不凡。连小猫洞都比前排的老屋讲究许多。

外公外婆家一直养猫,有时走丢或老病,就接着再养,长年不断。有时暑假碰到是这只猫,再到下一个寒假,发现是另一只。我初中那三年,所养的猫,外公给它取的名字叫“画虎”,因它身上虎纹突出。为讨画虎欢心,我常蹲在桌下,与它分吃蒸山芋、煮杂鱼之类的好食。画虎没有自己窝,它的卧处主要在两处,一是厨房灶下,尤其冬天,因那里暖和,一是床上,外公外婆的床,两个表哥的床,舅舅舅妈的床,我的床,她每晚随意挑。常常到晚上做完作业,到房间一看,呀,她今天挑了我,正乖乖踡在被窝上头呢。我心中大慰,会特别小心地侧身钻进去,不敢惊扰她,免得跑掉,白欢喜一场。

舅妈在一所初中,是语文兼政治老师,舅舅在另一所高中,是副校长兼数学老师,现在想想,他们不大说教,难得有一次,可能是舅舅,讲了牛顿与猫洞(牛顿有一大一小两只猫,遂请匠人开两个猫洞,匠人说开一只大洞就够了呀。牛顿大惊,认为匠人十分智慧,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的故事,搞得我经常想做试验,打开大门,同时拔去猫洞的塞子,看看画虎到底喜欢从哪里进出,猫会介意它的“专属通道”吗。发现没什么规律,画虎只是喵呜着,缠绵地蹭着大人裤脚,根本不理会我的号令。

除了猫,老屋里最常光顾的是燕子。晚上睡觉关门闭户,外公外婆都会提醒舅妈,确认老燕子是不是回窝了,如果没有,得替它留半边门或一扇窗。老家那一带,燕子跟人的关系真是好哇。每到春天,各家的小孩子们都会互相攀比:你家今年有燕子来做窝了吗。谁家要是没有,那真是太失落了。外婆家因为有两排屋子,从概率上讲,机会多一些,常常双丰收,前屋后屋各有一窝,最多时,有过三窝。因为我乳名“小燕”,似乎更多些私念,没事就仰着头看。看那燕子夫妇,衔着枝条树叶棉絮土坷拉,吐着唾液,慢慢地做出半只大碗一样的灰白色燕窝,然后产蛋,然后孵出雏燕,然后出去觅食。每至母燕衔食归来,整个窝里只见四五只粉色嘴巴,张开着挤挤挨挨叫个不停,真正是特别形象的“嗷嗷待哺”。

梁上有燕,有吉祥喜悦之感,但燕子屎也够受的。燕窝下方一平米左右的地方,常年由它们落下灰白的粪便,进出都得让着。有时外公会铺上干草或碎土,有时也懒得铺,左右是“拂去还来”的,新屋的地砖虽然要珍爱,但燕子粪嘛,又能脏到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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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新盖的大屋,一切都是个大。大方桌,大洋团,大座钟,大长柜,大挂钩。大方桌是我们晚上做作业的地方,我与两个表哥,初一初二初三,各一个,三面而坐,共用一盏油灯。另一边外公会来坐坐,忙了一大天,他有时会戴上老花镜,翻开他最爱的《皮五辣子》看上几页。有时空口搞一盅白酒,最多就一块月饼。外公会把月饼掰成四块,与我们三个共享。嗬,可真好吃。他就着一角月饼,喝一大盅洋河大曲。喝罢一抹胡子,把酒杯倒扣于酒瓶上,然后在我们头顶敲敲,就去东房歇息了。每隔半个月,喝酒之前,外公会校正一下大座钟的时间、上上发条、抹抹灰什么的。老家那一带似乎很崇尚大座钟,很多人家里都“配置”一台。大座钟报时很响亮,逢半点敲一下,逢整点则敲相应的时刻数。凌晨三四点,我在朦胧中被吵醒,听到睡不着的外公外婆在对话,“刚才敲了几下?三下还是四下?”另一个说,“四下还是五下?”外公耳朵有点背,他们的对话时总是无效和多次的重复,听得我很愤然,烦恼中一翻身,又囫囵睡去了。

我对大座钟动过手脚。初三那年,我跟一位同班女生“飙劲”,那女生成绩也很好,我们轮流坐庄第一。她跟外婆家只隔条河,站在后屋的北窗户可以远远看到她家的灯。我晚上总留意看她家,如果她不熄灯,那我是绝对不肯上床的。但舅妈对我们有统一时间,差不多十点左右,就要赶我们上床,用不着复习那么久的,还浪费灯油。怎么搞呢,怎么才能比她多熬夜呢,我就偷偷把大座钟调慢一个小时。其实多出的那一个小时,又能看什么书,心里光顾着得意了,觉得我瞒过了所有人……那段时间,外公总就纳闷,这大钟是坏了吧,我天天上发条也不管用嘛。差点要驮到镇上去修。我死忍着不说,直到最后事发。

新屋里还有两只“洋团”,也是以“大”见长,长案两边各放一只,颇显气派。这所谓的“洋团”也是重要的农家器物,专门有外地人从河路运来贩卖。记得好像挺费钱的,我奶奶那边就只买了一只,而且还比较小。“洋团”的质地是陶瓷,色泽清亮,小口广肚,大的高约一米有五,最合适用来存放各种谷物,说是不霉不坏不生虫。但因其高大,搬运、清理、取用都不大方便。比方像我舅母,她身量娇小,要从这洋团取谷,总得要站起一只小板凳才能够得到,有次不知怎么的,她晨起取米做粥,脚下一滑,凳子踢翻,整个上半身就头冲下载了进去,洋团闷气,家中人稀,她喊了许久也无人知晓,后来还是外婆发现,又喊外人来帮忙,总算把大洋团放倒,将舅母及时救出,有险而无虞。

对了还有“大挂钩”。大挂钩一般固定在二梁,堂屋卧室皆有,用以悬挂各种东西,其功能类似于食柜或壁柜。一般到冬天悬以鱼肉,平时则挂四时点心。我们那里看望产妇或老人,喜欢送油馓子、脆饼之类,到春节前后走亲访友,则喜欢割上几斤五花肉,包上京果蜜三刀之类的点心。待客走后,家里大人都会把这些点心食物,郑重地高高悬于大挂钩上,小孩和小猫小狗都只能望钩空叹。

但我四表哥脑子很活,他策动了我和五表哥。趁家里大人不留意,让我们两个替他在下面扶着,一张椅子再垒上一张椅子,他摇摇晃晃地爬将上去,富有技巧地,尽量不影响整体观感,从外围抽取一根根的断馓子出来,我和五表哥在底下眼巴巴仰头望着,他一边摘一边吃,我们两个望风搭手的最后也只能落得一点残渣罢了。但最后若被大人发觉,真真假假的责骂下来,四表哥也是勇猛担当的,谁叫他是三个里头最大的呢,确实也逃不脱。类似的“偷吃”事件其实很多,我三表哥(我们姨表兄这一行,是从大姨妈家的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一路排下来的,排到我妹妹这里,老七了。我排第六。后来的长篇《奔月》主人公,就借用了小六这个排序)有次跟着我舅舅出门拜年,坐在自行车前杠上。车龙头下吊着两袋点心,当时都是纸包的,他伏在车龙头上,拱着背替自己打掩护,一只手从下面绕过,把纸包口拉松,从里面抽出京果,慢而小心地一枚枚偷吃。到了亲戚家,舅舅手中一提,感到挺不过意,怎么点心这样轻飘飘的,只有半包了。也亏得那条乡路不是太长。

盖了后排大屋之后,外公外婆养花种树更起劲了,院子里做出高低,安下巨大的缸盆,种荷花、茨菇,挨着院墙搭起葡萄架,还陆续栽起柿子树、桃树、梨树等若干果树。中秋时摆上果物点心,一家人团坐,看院外月头,大大地升起,实在是土味又踏实的诗情画意。

诗画之外,也有风雨。1989年,我父亲去世,44岁。次年,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的父亲,即我的姨父,也去世了。两个女婿的先后离世,对外公外婆的打击,是巨大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太愿意出门见人。要知道,我外公外婆一直都是方圆有名的“全福老人”,但凡逢着喜事大事,人们都爱请他们这样的老人到场以求福求全。外公外婆的衰老是从那时才真正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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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记得老屋里冬天的日头。很冷,太阳光窄窄地投进堂屋,随着时间慢慢移动。外婆坐在木椅子上,外公坐在小竹椅上。他们膝上放着竹筛,在剥花生,或者剥玉米,捡黄豆。过一会儿,两人抬身,挪下椅子,再过一会儿,又挪下椅子,追随着那窄窄一道日光的照耀。花猫在他们脚下打呼噜。老母鸡在扒院子里的土。羊在附近的坡子上叫。哪怕只做最小的事情,两位老人差不多劳动到最后一天。1999年,外婆走了,87岁,2006年,外公走了,93岁。

老屋后头,住的人家,叫来宝,比我大两岁,他打小是孤儿,一个人还要带两个妹妹,日子艰难。外公外婆一直接济他们,有时是吃的,有时是衣物。来宝后来做了和尚,跟汪曾祺写的一样,这算是他求生活的职业。外公外婆的丧事上,来宝带着另外几个和尚,来念了好大的几场焰口。不肯收钱。他说,王老爹对我一直太好,也只有这件事,我可以回报老人家。

到2014年,舅舅舅妈退休无事,顺应着外公外婆以前的习惯,又把这排新屋升级了一次。回字地砖换成了大理石,卧室换上木地板,屋梁加了石膏雕花顶,安了水晶吊灯,旧式蹲坑全都接通下水,贴上磁砖改为即冲卫生间——我还没有机会见到,2020年春天,老房子被征用。大挂钩,大方桌,大座钟,大洋团以及大吊灯。花草果树。猫洞,燕子窝,羊圈。记忆所附着的空间与物,统统化为乌有。

唯一觉得安慰的是,外婆外公不知道,他们亲手盖起的,又不断修整的七十年老宅,他们养儿育女,迎来送往,生老病死的老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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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2021年五一节,为着舅舅的八十大寿,我们姨表兄妹七个孩子难得聚在一起,都回了老家。

我最大的表哥也已六十了,牙齿开始掉了,仍旧爱时髦,紫花衬衣,皮夹克,加九分牛仔裤,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腿太长,我们开玩笑,说九分裤到他身上是“八点五”分裤。八十年代末,大表哥到南京出差,会跑到金陵饭店的购物中心去“shopping”,记得他买一件新加坡产的薄外套,得一百多。三年后我上班,一个月工资才80块呀。他在县广播站工作,我小时候跟着他看过不少大屏幕电影,最记得看老版《画皮》,等到屏幕上快要出现女鬼,我又怕又急,心嘣嘣跳,不知如何是好。镜头一切,大表哥一只手伸来,挡住我眼睛——那个时间卡得刚刚好,我有点懊恼,也头一次感到一种兄长式的关照。我其实胆子特别小,小时候大人叫我去黑处拿东西,我都非常自私地,把还不晓得害怕的妹妹给推在前头,替我抵挡想象中的鬼。我妹妹是八零年生人,比我们这几个又小了一轮。逢着寒假暑假到外婆家,她时常咬着肥手指,旁观舅妈训斥四表哥五表哥,一边对舅妈放肆摇头,“我就不背成语字典,我就不扫地。反正我不是你家小孩,你也管不了我。”

舅妈、舅舅跟我母亲一样,虽也都是教书先生,一到周末和假期,都得下地做农活。经常是我们晚上几个人在做作业,舅妈就在一边剥棉花果子,或是剁猪草,或是削山芋。我们的早餐十之八九都是山芋粥,刚出锅很烫嘴,我们急着要上学,都是端在手里迎风而立,一边大力搅动一边快速喝光,放下碗便冲到小路上往学校跑。秋冬的雾多大呀,跑到学校,经常是头发湿漉漉,裤脚湿漉漉,后者是一路野草上的露水。

舅妈以前嗓门很大,讲起政治课来,简直整个学校都能听到她的“咆哮”式启发。她现在头发稀疏,声音也小了很多,跟她讲话时,我们这些从前仰头看她的小孩,都需弯下腰了。老屋拆了,许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四季衣物都打包寄放在三四处的亲友家。舅妈所随身带着的,是她以前的若干笔记本。五表哥在其中翻到我们那几年的成绩登记表,拍了照片发我——我和五表哥的排名,被舅妈用红笔小心地标注出来。整个老屋都不在了,各处辗转借居,舅妈还带着三十年前我们的初中期末考分数。

舅舅的强项是讲数学题、几何题,很厉害,不开窍的学生也能一听就懂。但他没空跟我们讲,平常他住校,周末回家来,也是裤脚一挽下地做农活,忙个不歇。暑假到了,难得亲近的机会,是跟着舅舅“烫蚊子”,一种略带仪式感的事务。天将黑未黑,我们小孩先跑到所有房间,把蚊帐都齐齐放下来,然后舅舅端着带罩子的油灯,走在前面,像个引路人,几个小孩跟在后面。蚊帐里总是停歇着不少花脚大蚊子,他会钻到蚊帐里,把灯轻轻贴近蚊子下方,被那热火气一熏蒸,蚊子立即掉落进去。从前排屋子一路烫到后排屋子,五六顶蚊帐烫下来,灯罩子里一圈的蚊子尸体,有点残忍,也有点灭“四害”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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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讲话前喜欢清嗓子,时不时来个冷幽默。前几年我们见面,他悄悄跟我讲过几次,说打算要写一本小说,从教职退休后就开始考虑了,书名已有,叫《野葡萄的故事》,大有通往野史深处的意思。当时时间紧,我们约好,下次他跟我聊聊故事大概。但后来几次见面,舅舅未再提起,他高血压,也有点脑梗,精神似也萎顿下去,寡言,易于感伤。好好地看着电视,会伤起心来。听我们谈到外公外婆,也会突然抽泣,肩膀抖动。几秒钟后,又会因为很小的事情而哈哈大笑。舅舅像个小孩了。没有人跟他说话时,他佝着背坐着,双手拢在膝上,脸上一点淡淡的笑,长久地陷入他的沉默。如果把他安置上沙发上,他可以一直看电视看下去,如果有三个人,他也可以加入打牌,一直地打下去。我们替舅舅祝寿,他和舅妈都没太收拾,仍是平常衣装,仍是平常表情,仍是一样看电视和打牌。挺好。

回乡祝寿的还有我的大姨妈,她八十四了,大小动过几次手术,但精神很好,我们的微信她条条点赞。姨妈脸色呈粉红色,拍了合影会嫌弃自己眼睛小。她跟我讲她那时考大学的事,因为成绩好、耐得性子,高中老师叫她学医,她说她怕见血不敢开刀,老师就说,学中医就没事了呀。于是懵懵中考中了南京中医学院,在五十年代的乡下,也算了不起的女状元了,比我父亲考上南京航天学院还要早了九年,后来成了东台人民医院的主任医生,专业上很出名。当时姨妈上学一趟,需得先从家里骑车到三仓,然后搭车到东台,再坐轮船到泰州,再坐汽车到镇江,再从镇江坐火车到南京,前后得折腾一天一夜。那时大学政策较为开放,姨妈是结了婚再去报到的,还在读书期间生下我的大表哥,所以大表哥的小名儿叫“小宁”,而到了排行里最小的老巴子,即我的妹妹,因我母亲也是孕她于南京,取名为“宁宁”,像是一个遥遥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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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表哥三表哥也都是半百之人了,记得从前都是精灵古怪、面皮雪白的小小少年,一到外婆家过夏天,简直就是下河上树,无所不为,皮得叫人发愁。而今都有了星点白发,笑起来皱纹四处爬。料他们看我和妹妹亦有同感。但大家都不提这些啦。

生日宴之后,大家开车到老屋那边,站了小半个下午。老屋的原址上,一横一竖两排纪念馆样子的景区用房正在建造之中。大家远远张望着,七嘴八舌聊了许多,每个人的童年与少年里都有外公外婆与老屋的一堆往事。忍泪,也含笑,滋味殊难言表。不仅是老屋之失,更有童贞之失,亲人之失,岁月之失。

风很大,有点冷,暮色四起,外公外婆当年膝下的七个小孩,从60岁到40岁,挨次排成一行,在那认不出旧貌的池塘前,请正好路过的老婶娘替我们拍合影,她正急忙忙地要去地里移植她的茄子苗,她的老屋也同样被征用了。七十岁的老婶娘有点手抖,替我们拍了一张有点糊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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