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 来
文|指尖
谁向外看,就在梦中;谁向内看,他就会醒来。
——题记
小木匠不止年龄小,个头小,而且五官以及手脚都小。
有次他跟高半头的小司机吵架,仰着头脸,双手握拳,小眼睛瞪得溜圆,似乎有吞下对方的气势。
我走过去拉他,他愤然不动。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就把他拽走了。这事让他们笑了好久。
那时,我仗着自己尚未褪去稚气而乖张霸道,总觉得林场时间,不过是我从未间断的少年时间之延续,乃至并未洞悉男女差异,就那样浑浑噩噩、傻里傻气地度着晨昏。
我们常常笑话小木匠的脚小,有时还会逼他将鞋脱下来,试一下。小木匠穿了一双手工布鞋,上面当然没有打着码数。我顺理成章成为第一个试穿的人。结果是,他的脚只比我大一丢丢,要知道,我虽然身高近一米七,但脚也不过三十七码,也就是说,他脚的码数也就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之间。小木匠每次都不情愿让我们试穿他的鞋,但拗不过我们的死缠烂打,最终总会脱下一只,然后光脚踩在另一只脚的鞋面上。后来我们发现一个秘密,当他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单腿站立的时候,身体居然都不会晃动一下,仿佛被定海神针定住般。为此我们多次效仿他的样子,但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停止摇晃,直到身体歪向一旁,不得不把上面的脚放到湿乎乎的地面去。似乎小木匠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这个属于他展示自己平衡能力的短暂时间,从此变得分外频繁。但我们很快就失去了对他那双脚的好奇,乃至有时面对面走过,如果他不说话,我们就任他从我们身边轻飘地走过去。
走得快的人,无形中具备了某种他所不能察觉的飞行特质,只要走起来,小木匠的脚下,声音便立马消失。如此,当他出现在我们身后,倘若不轻轻咳嗽,或者叫我们的名字,我们总会被他吓一跳,捂着自己的胸口,喘着气,拳头朝他的肩捶下去了。他倒也不生气,笑嘻嘻的,眼睛变得更小,嘴角咧向两边,那张长满痘痘的脸,一时变得宽阔无边。
那时我们有无限的快乐,但具体到是怎样的快乐,却又无法说出,也或许是人年轻时,是有一种如杨柳发芽般的喜悦吧,也或许仅仅因为心无城府,不懂计较?
小木匠很为自己成为一名木工高兴,每天用钥匙打开木工房的铁锁时,小眼睛都会闪过一束亮光。那是早上七点左右,他已回到管村的家里,担了两担水,吃过早饭,洗漱完毕,骑自行车穿过管村弯弯长长的街衢,跟街门前蹲着吃饭的人打过招呼,用力蹬着车镫,驮着满身清凉的晨雾,与场门口的黑犬花花相遇。花花谄媚地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直到他将自行车停在木瓜树下,拍了拍花花的脑袋,花花才不去纠缠他。食堂刚刚开饭,来自饭菜的香味让花花转移了注意力。小木匠照例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上衣,仿佛管村到林场这一截短短的路途,让他沾染上无数灰尘和露水,也仿佛他在为取出木工房的钥匙,开启那把大锁,不自觉做一些准备工作。在其后,他的动作会愈发小心,将开启的铁锁拿在手上,轻轻推开蓝色的木门,带着某种庄重和暗喜。
当两位师傅吃完饭,喝完水,迈着八字步向木工房走来的时候,小木匠已经将木工房清洁干净,刨花和木屑都不见,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墨斗灌满了墨,几只削好的木工铅笔摆在阳光里。跟两位师傅不同,小木匠耳后别的不是一支烟,而是半根扁扁的木工铅笔,这铅笔仿佛一个标记,或者表明身份的证件,只要进入工作时间,就跟小木匠的小耳朵连在了一起,他们一起出现在场院的木料堆里,一起走在通往木工房的路上,中午,同时出现在食堂,当师傅们歇息的时候,小木匠和他耳后的木工铅笔,也不舍得分开,回宿舍小憩,它跟小木匠蹲在木工房的地上,嗅着浓烈的木香,用砂布摩擦半成品的木头,或者将推刨间的楔子用锤子重新牢固一遍。偶尔它被他从耳后取下,用长尺在一块木板上画下一个标记,然后将墨斗卡在木头后面,将墨线拉出来,只听“嘣”的一声,一条黑色的直线出现在木板上。小木匠边转动墨斗上的轮盘将墨线收回去,边将木工铅笔重新别回耳后,左脚踩着木板,右手拿起锯子,沿着墨迹刺啦刺啦地拉锯。有时我们发现,似乎小木匠特别享受耳后别半支铅笔的时间,每当有陌生人出现在林场,比如,邮递员,来林场做工的人们,或者县里派来的工作人员,因为他们的造访,小木匠出现的频次会大大增加,当他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终于被他们注意,并从他们口中得出“他是个木匠师傅”的结论时,他透明的圆耳朵,就会微微红润起来。
我们的宿舍里,多了一张不稳当的小凳子。床头,新挂了一个简陋的衣架。宿舍的门,在雨季之后,变得沉滞,每晚临睡前插门时,需要用膝盖紧紧地顶住门板。而现在,小木匠用凿子鼓捣了半天,我们的门成功关严了。当然,下一个春天来临,我们的门又开始不听话,它松落落的,永远也关不上。但这也难不倒小木匠,他锯下一块长条的薄木板,口里含着几个钢钉,悄无声息地飘到我们门前,用锤子将木条固定在门框上。好了。我们高兴得前仰后合,乃至将满含敬佩的目光投向他。他蕴含着光亮的小眼睛也笑成一条缝,成功感让他有几许自得。
许多年之后,不经意间回想起这些事时,我方明白,小木匠只是个蹩脚的木匠,当他将木条钉在门框上那刻,他就已经为自己之前凿去的部分后悔了,他应该给门合页上一些机油,或者将门扇向上提,重新固定合页。
冬夜,狂风肆虐,树枝折断,房瓦掉落,噼里啪啦的声音频繁出现,仿佛天地之间,正展开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大战。而来自门窗缝隙间的寒意,让宿舍里的温度快速下降,为了驱散接下来漫无边际的寒气,每天晚上,我们都会打一盆热水,然后坐在小木匠送来的小凳子上泡脚。那凳子老是摇来摇去的,每次泡脚,我们都得正襟危坐,不敢左顾右盼,有时,还得用手撑住,防止它因不平衡而歪倒。有次晓星泡脚时手里拿了一本书,看到意兴处,突然就扭身大声朗读起来。好家伙,也不过读了一句,她的身子就歪向一边。随着她和凳子倒下的,还有脚下脸盆的倾斜,热水溅起,失去了平衡的双脚不自觉张开,一只脚向着盆内狠狠踩下,另一只脚却翘在半空毫无着落。哗啦声加哐当声充斥了屋子,晓星,凳子,晓星的脚,脚盆,盆里的水,倒了一地,水溅起来,浇了晓星一脸,还把她的棉裤、棉衣全弄湿了。地上大片的水,很快就向四下流开,我们不知该去扶晓星起来,还是将脚盆翻起来,还是去拿扫帚清理这些冒着热气的水流。
第二天,小木匠雄赳赳迈着小碎步走到了木工房,当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长长地出口气,极其庄重地将钥匙捅进锁眼里,踩着冰碴出门的晓星已站在了他跟前,气势汹汹地盯着他,目光之中,喷射着由埋怨、憎恨、不满组成的火焰。那是一场看似沉默的战役,两个人没说话,但能感觉到大风中树枝的叭叭声。小木匠心怀内疚,明显早早败下阵来,竟然放下开了一半的锁,在晓星的注视中,小跑着灰溜溜地回宿舍了。
他很快就央求我把那个小凳子从宿舍里拿出来,我说,拿不出来了,晓星早将它砸了,有几块还扔到炉子里烧火了。
他的脸涨得像块红布,边转身边说,我再做一个吧。
其实,我们很快就把这事忘了。
只是,晓星棉裤里的棉花被炉火烘烤后,再也无法重现它的暄软,它在晓星的裤腿里结了块,让穿着它御寒的晓星极不舒服。
作为管村土著的小木匠,在参加工作,成为农民合同工后,也享受了免费住宿待遇,如果他愿意,还可享受花几毛钱吃三顿饭的待遇,但他说,回家吃饭还能省点饭钱。
于是,他就成了我们中间最忙碌的那个。早上黑犬花花第一个迎接的,肯定是他,而晚上花花最后送走的那个,肯定也是他。有次他妹妹来场里找他,黑犬花花异常亲热地接待了她,并伸出前蹄,熟练地跟她握手。我们终于掌握,在他家有花花专用饭盆的确凿证据。偶尔大雨或大雪,他中午也会在食堂吃饭,他总是吃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林场的宿舍是十多年前盖起的,当时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近八十个城镇青年被派往林场,在三年的时间中,他们自力更生,种粮食,种油料植物,种蔬菜,养猪,养鸡,并动手修了几十间场房。我们现在住的宿舍,就是他们的杰作。场房呈梯形,分前中后三排,后一排房子最多,紧靠绿轴沟凸出的山崖。最前一排分成两列,东西各五间,东面是食堂,西面是会议室。小木匠跟小司机住在中间最东的那间宿舍,后排住着的工人,去食堂,出场门,去茅厕,去会议室,都要经过他们宿舍门口。
我们这些刚入场的小工人自觉抱团,避开师傅们的圈子。这样一来,小木匠跟小司机无形中就结成最好的联盟。就像我跟晓星,来林场之前,我们从不知道世上有对方存在,我们各自活在各自的村庄,并坚信世界就是村庄的范围。我们以为,全地球的人只拥有唯一的姓氏,从未深究过,与我们姓氏相左的母亲们来自何方。尽管在年节下,我们会去往母亲出生的村庄,在那里遇见一些陌生人,但一旦回到我们的村庄,我们就会完全抛开所有关于外在的经历和记忆,固执而笃定自己想法的正确性。实在自相矛盾,无法解释的时候,就另辟蹊径,自欺欺人,用其他无知而蹩脚的想法,来求证我们错误的认知。那时以为,世界上有无数颗地球,每颗地球承载着一个跟我们不同的村庄。我们上学读书,开阔眼界,结识其他姓氏的同学,所有的现实都在矫正我们,而我们却甘愿在错误的窠臼中缩成一团。
夜里,小木匠跟小司机也会说起他们的童年,故乡,以及十几年里错误的认知,嘲笑自己终于在林场明白了世界的样子。他们会说起玩过的游戏,受过的伤,做过的糗事,当然,也会说起自己的将来。
小司机作为我们中间唯一的正式职工,他的未来当然是早点出师,成为林场技术最好的司机师傅。小木匠虽然很享受目下的身份,但他最大的心愿,是去县城上班。在他的想象中,他工作的地方,有一个满是机器的车间,他跟车间同事们,穿着蓝色的工装,戴着一样的帽子,每人盯着一台机器。在那里,有明确的八小时内外分界。下班后,他能去电影院看电影,也可以去剧院看戏,去图书馆看书,他还可以在林荫道散步。他充满对这种理想生活的向往,乃至在我们订阅大量文学杂志的时候,他出乎意料订了一本叫《八小时以外》的杂志。
他的这种想法,极其契合了我跟晓星的,于是,我们三个常常坐在院子的树下聊天,并充分动用想象,勾勒未来生活的模样。
因为这本杂志,他也有了借口跟我交换书籍。《八小时以外》极大地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它有跟文学书籍完全不同的质地,书里的小说更像电影,有场景,有画面,有情绪推动,而这本杂志,它采用了多图和简短文字,显然更多地将实物呈现在眼前,让人看见,听见,触摸得到。
我们都热爱这本杂志带来的那份新奇,并对外面阔大而美丽的世界陡生向往。但我们之中,第一个用笔写出自己的苦闷和感受的那个,却是小木匠。他刚刚高中毕业,学历比我们高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他比我们年岁都大,现在想来,是他比我们成熟,身体和心智都有。
在其后两年里,他曾写过许多文字,像诗歌,也像散文。他把它们写在一个红旗本子上,有次去他宿舍里坐,我见他枕边放着,就顺手拿起了,他竟然红着脸过来抢,显然有几分羞赧。我仗着年纪小,带着几分蛮横,就要看。后来他竟默许了。
我可能是最愚笨的人。许多年后,我回林场,在管村车站,看到了当年的小木匠在等公车,除去身高,他的外貌并未变化多少,我让车停下,他迟疑了半天,方坐到副驾驶位上,在跨上车的那刻,我看见他穿了一双擦得黑亮的皮鞋。这是我们时隔多年的会面,我以为我们一路上会滔滔不绝,但是没有,半个多小时,从头到尾,除去刚上车时,他回答我一句后,便一直沉默,直到下车。那时,我才扪心自问,也许我曾在无意中伤过他的心?也许不是,只是时间中,我们之间的距离被生活块垒塞满了,一时半会儿无法消解?
我的愚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表现得一览无余。他的本子上,除去抄写工整的关乎爱情和名誉的金句,还书写了一些心得片段,读书感想,对景物的描述,当然,更多的是对某人的相思,诗一样的句子。
我像发现新大陆般笑着,原来你恋爱了呀,看不出啊,是谁,跟我们说说呗。
这话估计只有我敢问他,因为在我的问询中,小司机和晓星一直都在笑,而小木匠的脸更红了。
我突然发觉,小木匠长高了。因为我有次试图伸手搂住他,却扑了个空。
晓星说,“男长十八,女长二十,按说他就不长了,就那么点了。”
“那他的眼睛会不会长大呢?脚会不会长大呢?”
我们没有用心求证过,只是咯咯地笑。
那段时间,我跟晓星制定了作息时间和学习计划,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操锻炼,吃完早饭,就开始背诗,一天一首或者两首。下午爬到东山上看书。我们极其准时地遵守着这个规章制度,整整三个月没有一天违反,即便下雨,我们无法从林场的后门出去,跨过绿轴沟越来越大的沟渠,爬到东山的山腰,我们也会坐在宿舍里看书,背诗。那时,我们重又拥有了两个小凳子,比之前那个稳当了许多。
……
节选自《草原》2022年第1期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等多部散文集。曾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等,连续两届获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