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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张洁: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悼念|张洁: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著名作家张洁2022年1月21日在美国因病逝世。

张洁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重要代表性作家,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沉重的翅膀》《无字》《爱,是不能忘记的》《祖母绿》《森林里来的孩子》等作品具有广泛影响。曾获第二届、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多次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并获意大利骑士勋章及德国、奥地利、荷兰等多国文学奖。

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文|张洁

逢到春天,我就格外地怀念家乡。这大约总是因为它和我童年时代的许多回忆联系在一起的缘故。其实,关于童年时代的那些回忆,并不见得总是愉快的。相反,却往往充满苦涩。但它仍然使我感到无限的亲切,引动着我无限的怀恋。不,我留恋的并不是那种生活。我留恋的是那单一而天真的心境。

在那个时候,一个人刚刚开始接触人生;开始体会到种种复杂的情绪;从蒙昧无知游向知识的大海……而对那些第一次领会到的东西会分外地认真,往往留在心里,一生也不会忘记。以后感觉得多了,反倒不大记得了。这是为什么呢?或许是不如孩提时代那么认真了吧?

那些被贫困的物质生活剥夺了书籍、音乐、花朵的孩子,却在丰富的、朴素的、恬静的大自然里,补充着自己的精神。

悼念|张洁: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在童年那些幼稚而又有着无穷乐趣的游戏里,最使我神往的,莫过于春天放风筝。

那时,太阳照在黄土岗子上,照在刚刚泛青的树枝上,照在长着麦苗的田野上,也照在孩子们的黑黝黝的脸蛋上……淡蓝的、蓝得几乎透明的天空中,悠悠地飘着孩子们的风筝。那些风筝,牵萦着孩子们的欢乐、苦恼和幻想。有时,偶而断了线的风筝,会使那小小的,本来是充满了欢乐的心,立时变得无限怅惘。仿佛自己的魂魄也随着那断了线的风筝飘走了。而留在地上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躯壳。

想到风筝,自然会想到兰英姐姐。

小的时候,我是一个十分笨拙的孩子,常常成为其他孩子们的笑柄。一切对我都要显得比别的孩子困难的多。比方我扎的风筝,要么飞不起来,要么刚飞起来,就会像中了枪弹的鸟儿,一个倒栽葱似地跌落下来,然后,立刻引起其他的孩子们的哄然大笑。那些笑声,往往伴着我的泪水。我好生气,好伤心,好害羞啊。

兰英姐姐常常责备那些讪笑我的孩子,并且自告奋勇地为我扎着我所喜爱的、任何一种样式的风筝。我坐在她的身旁的小凳子上,一边看她扎风筝,一边听她轻轻地唱着。那轻曼的歌声,就像母亲轻柔的手,抚爱着我那受了委屈的心。我是多么地依恋她哟!

悼念|张洁: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她扎的那些个风筝,不但比任何一个孩子的风筝都好看,而且也比任何一个孩子的风筝都飞得更高、更平稳。且不说那放风筝的游戏有着多么大的乐趣,单只看着兰英姐姐挺着苗条的身子,一根长长的的辫子在柔韧的后腰上甩来甩去,不时地抖动着手里的绳索,在旷野里随着不大的风势,跑来跑去地操纵着飘在天上的那个风筝,就足够让我心醉的了。

后来,兰英姐姐出嫁了。

在乡下,穷人家出嫁姑娘,讲究卖了几担麦子。姑娘越好,卖的价钱越大。我记得村子里的姑娘,还没有一个超过兰英的价钱。

等到迎亲的那一天,做父亲的、做母亲的、大伯子、二姨子、亲戚朋友们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就好像到了年根,人们脱手了一头牲口,拿到了一笔好价钱似的那么知足。人们吃着、喝着,一直喝到连他们自己也忘记了他们为什么聚到一块来吃、来喝的原因了。他们谁也不去想一起,兰英姐姐要嫁的那个男人好不好,会不会疼她,她满意不满意……

那个男人长了一脸的胡子。一双眼睛长得那么野。他也像那些参加婚礼的人们一样放肆地吃着、喝着、笑着。一点儿也不知道害臊。他的笑声又大又刺耳。逢到他笑的时候,就像放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排炮,总是吓得我心惊肉跳。

兰英姐姐就要走了。她骑在那匹小毛驴上,小毛驴儿的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铃擦得真亮。铜铃上还挂着红缨,鞍子上还铺着红毡子。兰英姐姐的发辫梳成了髻子,插着满头的红绒花儿,耳朵上摇曳着长长的银耳环,空着红袄、绿裤子,脸蛋上那么地丰满,嘴唇是那么地鲜红。一个多么漂亮,多么有生气的新媳妇呀!我伤心地想到,她再也不是我的兰英姐姐了,她已经恋成那个男人的新媳妇喽。我好嫉妒、好悲哀哟!我巴不得那个男人一个失脚跌到地狱里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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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的唢呐吹起来了。好火热的唢呐哟!兰英姐姐却哀哀地哭起来了。我明明知道村子里的姑娘们出嫁的时候都是要哭的,这大约也是一种传统的程式吧!但是兰英姐姐的啼哭,使我气闷!她哭的是什么呢?是惋惜自己将要一去不复返的少女时代么?是舍不得自己的爹娘兄弟么?是害怕以后将要陪着那个陌生而可怕的男人过着漫长而凄清的岁月么?那日子真长啊,长得让人看不见头。

唉,那纯粹是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的哀叹哟!她甚至连挣扎一下也没有想过吧?!

这以后,我就很少看见兰英姐姐了。偶而她回娘家住上几天,也总是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人们慢慢地忘记了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愉快而美丽的姑娘在这里出生、长大、出嫁……人们更忘记了在那个姑娘的婚礼上,吃过、喝过用卖她出去得的麦子所换来的美酒佳肴,换来的他们的欢乐……

过了几年,我听说那个男人得了一场暴病,死了。我暗暗地为兰英姐姐松了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这个想法该有多么傻气,多么天真啊!

以后,兰英姐姐常常住在娘家了。

悼念|张洁: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仿佛她曾经游过地狱。那可怕的生活不论在她的肉体上或是精神上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那曾经是丰满的脸蛋像给刀一边削下去了一块似的,总是蜡黄、蜡黄。闪亮闪亮的眼睛,变得又黑、又深、又暗。让人想到村后头,那孔塌陷了的、挂满了蛛网的、久已无人居住的废窑。她老是紧紧地抿着变得薄薄的嘴唇——那嘴唇曾是那样的鲜红。

她锄地,她割麦,她碾场,她推磨。逢到冬天农闲有太阳的时候,她就靠着场边上的麦秸垛纳鞋底。一双,又一双,没完没了。那鞋有西家铁蛋的,鞋面上做个老虎头;有东家黑妞的,鞋面上绣朵红牡丹。但是,她再也不给我扎风筝了。我呢,也长大了。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内容,放风筝的游戏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吸引我了。而且,不知为什么,我害怕看见她,她的眼神让我看了之后,总是感到心口堵得慌,我就觉得喘不上气来。而在那样的年龄,我本能地逃避着阴暗。为了这个,我又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倒好像是我把她一个人丢在那悲凄里了。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悲哀是广阔的——因为它是社会性的;也是狭窄的——比起更深重的灾难。但是,旧的生活摧残和扼杀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也摧残和扼杀着不知多少个曾经是那么美丽的、可爱的少女。

悼念|张洁: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生活像一条湍急的河流,它把我带到这里,又带到那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三十多年的岁月已在转眼之间过去了。在这三十多年里,我常常想起她,想起那个给过我许多安慰和快乐的、美丽而善良的姑娘。

如今,她在哪里呢?

今年春上,有那么一天,我骑车到西苑去。刚过白石桥不久,忽然,远远地、远远地我看见天空中飘着几个风筝。我简直说不出那一刹那间它们在我心里引起了多少感触,唤醒了多少被遗忘了的往事。太阳依然那样地照着。风也依然那样地吹着,而这当中,有多少年月、多少经历、多少灾难、多少愁苦过去了……

公共汽车上的乘客都在引颈眺望,骑自行车的人们停下了蹬车,过路的行人放慢了脚步。

只有我,干脆下了车,推着车子,绕过坑坑洼洼的田间小道,向田野里那几个放风筝的孩子走去。仿佛他们是我儿时的那些小伙伴,还在那里等待着我;仿佛我并没有长大、变老;仿佛这当中也没有隔着三十多年的岁月。

我看见一个扁鼻子的小姑娘,一边焦急而气恼地扯着线拐上纠结在一起的绳索,一边眼巴巴地、无可奈何地望着她那个因为线绳的故障眼看就要落下来的风筝。我还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鼻尖儿上渗满了汗珠。她这时的心绪,我有多么熟悉啊!微笑不由地浮上我的嘴角。当我正要上前帮助她的时候,跑过来了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俊俏、美丽。她熟练地扯开那些纠葛在一起的绳索,敏捷地从手里放了出去。往下降落的风筝停住了,好像停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又飘飘摇摇地往那蔚蓝色的天空上飞去。引人遐想的,蔚蓝色的天空啊……我巴不得自己也变成一支风筝,乘着轻风,沐着阳光,悠然自得地飘在蓝天之上。

那扁鼻子的小姑娘,带着晶莹的泪花,微笑了。而我那微笑着的眼睛里,却涌上了泪水。从她们的身上,我看见了三十多年前的我和兰英姐姐。

我的泪水与其说是由于温柔而伤感的回忆,还不如说是由于无穷的感慨和懊悔——尽管这懊悔并不是由我们自己造成的。感慨着在这个平平常常的风筝上,我看见了两个不同的时代;懊悔着我们为什么不晚生在她们现在的这个时代,那我们将会免去多少蹂躏、践踏、摧残……

我瞑想着二十多年以后,当这个世纪结束的时候,她们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呢?生活,在她们的面前展开了多么广阔的幅度啊!

悼念|张洁: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

那个扁鼻子的小丑妞,将会变得像蝴蝶一样的美丽;那个俊俏、美丽的女孩子也会随着自己的心意爱上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她们也许会成为宇宙飞行员,从同温层外向我们这个渺小的星球发出联络的信号;星星!星星!我是风筝!我是风筝!她们也许会成为天文学家,在浩瀚的宇宙中,会发现在另一个银河系的一个星系里,有一个也有人类生存的星球,也许她们会带上自己的孩子,到那个星球上去做这个古老而又永远新鲜有趣的游戏——放风筝……

当我这样瞑想着的时候,有一种幻觉突然向我袭来,我感到兰英姐姐好像就在我的身旁站着,我甚至感到了她那轻微的呼吸,甚至听到了她的心和我的心按着同样的节奏在跳动着……我不禁猛然地掉过头去——啊,什么也没有!我有点怅惘。后悔着还不如不掉过头去,就让那个幻觉长留在我的心上。

我总是充满着这样的信心: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找到我那亲爱的、受尽苦难的兰英姐姐。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甚至还在想:没准有那么一天,她或许会在哪里看到这篇文章。那时,她准会给编辑部打个电话,或是写封信的……

别笑我的痴心吧!也别怀疑这茫茫的人海会把她湮没。既然这伟大而奇迹般的生活,曾把新的生命重又给予了被旧生活摧残和扼杀过的——那么,它也就一定会把一个更优美、更动人的新生命重又给予我那兰英姐姐!

(选自《张洁文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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