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联成立前,青年们围攻鲁迅三年之久,郭沫若骂得最狠,说鲁迅是封建余孽、不得志的法西斯事实上,从1927年始,创造社、太阳社的左翼青年们,确曾集中火力攻击鲁迅长达三年之久。成仿吾说鲁迅“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是睡在鼓里面的小资产阶级”,已堕落到“趣味文学”的绝路上;冯乃超嘲笑他“醉眼陶然”,成了社会变革的落伍者;钱杏邨说鲁迅笔下“没有光明”,只会“利用中国人的病态的性格,把阴险刻毒的精神和俏皮的语句,来混淆青年的耳目”,若不“接受批评,幡然悔悟”,则前路“只有死亡”;……。这当中,要数郭沫若(小鲁迅十岁)骂得最狠。1928年夏,郭化名“杜荃”,刊文《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对鲁迅大扣帽子,说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今天我们再来领略一下郭沫若的大作。
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
——批评鲁迅的《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
杜荃(注:郭沫若的化名)
一、发端
鲁迅的文章我很少拜读,提倡趣味文学的《语丝》更和我没缘。最近友人寄了一册四卷十九期的《语丝》给我,我读了鲁迅的一篇随感录,就是《我的态度气量(器量?)和年纪》。
二、未读以前的说话
在未读这篇随感录以前我的鲁迅观是:
大约他是一位过渡时代的游移分子。他对于旧的资产阶级的意识已经怀疑,而他对于新的无产阶级的意识又没有确实的把握。所以他的态度是中间的,不革命的——更说进一层,他或者不至于反革命。
这种观察我想现时代的青年一定有许多和我抱着同感的。
就是鲁迅自己怕也在把这种所谓超越感来自己满足的罢?——“这是’不革命’的好处,应该感谢自己的。”
然而不幸得很——
三、既读以后的说话
我读了他那篇随感录以后我得了三个判断:
鲁迅第一,鲁迅的时代在资本主义以前(Prae=Kapitalistisch),更简切的说,他还是一个封建余孽。
第二,他连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Bürgerliche·Ideologie)都还不曾确实的把握。所以,
第三,不消说他是根本不了解辩证法的唯物论。
以下我们请把他的话来引证罢。
四、第一判断的引证
鲁迅说:
“我自信对于创造社,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的籍贯,家族,年纪,来作奚落的资料。”
这是最关紧要的一个眼目。
鲁迅先生这个所以张脉偾兴要起来“直道而行”,就是因为创造社用了他的“籍贯,家族,年纪,来奚落”了他呀!
创造社怎样奚落了他呢?
A.关于籍贯的
“他们因为我生在绍兴,绍兴出酒,便说,’醉眼陶然’……”
B.关于家族的
“我有兄弟,自以为算不得就是我’不可理喻’,而这位批评家(指成仿吾)于《呐喊》出版时,既加以讥刺道:’这回由令弟编了出来,真是好看得多了。’这传统直到五年之后,再见于冯乃超的论文,说是’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我的主张如何且不论,即使相同,何以说话相同便是’无聊赖地’?莫非一有’弟弟’,必须反对,一个讲革命,一个即该讲保皇,一个学地理,一个就得学天文吗?”
C.关于年纪的
“因为我们年纪比他们大了,便说’老生’……。”
还有
D.关于身体的之预测
“幸而我年青时没有真上战线去,受过创伤,倘使身上有了残疾,那就又添了一件话柄,现在真不知道要受多少奚落哩。”
你看,这是多么天大的一回事。这便动了我们鲁迅先生的“直道”,要抖擞精神起来“战”,“战”,“战”了。
无奈一个人自以为我是这样的,别人不必便以为你是那样。
在我们看来鲁迅先生所罗列的一篇伤心话,可怜只像一位歇斯底里女人的悲诉,无怪乎弱水先生要说他“态度太不兴,气(器?)量太窄了。”
其实这不仅是态度和器量的问题——
五、问题的展开
问题是:
像这样尊重籍贯,尊重家族,尊重年纪,甚至于尊重自己的身体发肤,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观念!
到这资本主义的时代,这种种观念是已经打破了的,科学的研究家还晓得把遗传,地域,时代的几个要件作为研究一个人的对象,这虽然还是一种观照的唯物论,但比偶像崇拜狂的封建思想是大有进步的。
然而鲁迅连这种观念形态都还不曾把握,而他还固执着偶像崇拜狂的时代。
凡为遗传,地域,时代相同的人大抵是不出一个窠臼。不幸得很,令我也要联想到他的兄弟来了。
六、一个插话
在五六年前一位无政府主义的盲诗人爱罗新柯到中国的时候,鲁迅兄弟是很替他捧场的。
这位盲诗人有一次去看北大学生演剧,他还看(?)出了那舞台上的种种缺点。
这是很有趣味的一段逸事。这诗人假使不是真盲,那就是他(或者翻译者)所用的字汇太疏忽了。
结果果然有一位北大学生提出抗议,在《晨报副刊》做了一篇《爱罗新柯的盲视》(题目是否这样我记不确实了)。
这便恼怒了我们那位周作人大师。他大发雷霆,责骂那位学生,说不该拿别人身上的残疾来作奚落的资料。……
你看这是多么“相同的气类”呢?
“这传统直到五(六)年之后,再见于”鲁迅先生的随感!
七、第二判断的引证
鲁迅连自然科学的唯物论都还不曾彻底的克服,这在上面是已经论断了的。我现在再引几处来证明:
A.“莫非一有’弟弟’,必须反对,一个讲革命,一个即该讲保皇,一个学地理,一个就得学天文吗?”
天文和地理是“反对”的,这是鲁迅先生的自然科学观,这已经滑稽到不可思议;保皇和革命是“反对”的,这更表明了鲁迅的时代。
鲁迅的头脑还在满清末年,在那时候保皇和革命是视为“反对”的。其实这只是皮相的观察。
满清末年的改革是中国封建制度向资本制度的推移。表现在政治生活上的过程是要求立宪(资产阶级的德模克拉西),是产业救国(产业的社会化——富国强兵)。
当时的保皇党人,——一般是以梁任公为代表,他根本上是一个德模克拉西的论客,和当时的所谓革命领袖一样。他们所不同的只是一个在主张君主立宪,一个在主张民主立宪,然而同一是立宪论者,同一是富国强兵论者,他们都是资产阶级(在当时是革命的阶级)的代言人。
这就和英日的君主立宪和美法的民主立宪同一是帝国主义者一样,想来到了现在总不会再有那样的“思想的权威者”,会以英日和美法的制度是“反对”的罢?
B.“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
社会主义根本反对资产阶级,并不是“往往”,至于个人主义者反对资产阶级则未之前闻——或许是个人无政府主义者的笔误罢?
资产阶级的意识根本就是个人主义。鲁迅先生,可惜你还不曾知道。
八、第三判断的引证
连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都还不曾了解的人,当然更说不上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鲁迅在此也正好做一个证明。
请看他说的话。
A.“林琴南先生是确乎应该想起的,他后来真是暮年景象,因为反对白话不能论战,便从横道儿做一篇影射小说,使一个武人痛打改革者,——说得’美丽’一点,就是神往于’武器的文艺’了。”
这是等于在说:石器时代的是应该想起的,石器时代用石器杀人,电气时代用电流杀人,同一是武器,以石器是等于电流,新还是等于旧。
也是等于在说:吃牛的老虎是应该想起的,老虎吃牛,牛格老虎,同一是用器斗争,所以牛角是等于虎爪,老虎还是等于牛。
“旧的和新的,往往有极其相同之点——如: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都讳言黑暗,棒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厌弃人道主义等——”
前一个时代为肯定自己的肯定而反对,后一个时代为否定自己的否定而反对,这种唯物的辩证法,超资产阶级的鲁迅先生那里会梦想得到!
不过他算学习了一个很简单的几何公理就是:
∵A=BB=C∴A=C
这是自然科学的唯物论一个极简单的例子,这里面是没有包含“历史”或者发展的意义的。
所以在鲁迅先生看来,就是
旧=新
个人主义=社会主义
保守者=改革者
棒喝主义=共产主义
他自己的立场呢?是资产阶级?是为艺术的艺术家?是人道主义者?
否,否,否,不是,不是,不是!
你看他说:
“但我以为’老头子’如此,是不足虑的,他总比青年先死。林琴南先生就早已死去了。可怕的是将为将来柱石的青年,还像他的东拉西扯。”
所以个人主义者保守者棒喝主义者是“不足虑的”,“可怕”的是社会主义者改革者共产主义者的青年。
这些青年一时还不会死,然而又“可怕”,这怎么办呢?这是好叫他比“老头子”早死了!
杀哟!杀哟!杀哟!杀尽一切可怕的青年!而且赶快!
这是这位“老头子”的哲学,于是乎而“老头子”不死了。“林琴南先生”果真“就早已死去了”吗?还有我们鲁迅先生“想起”呢!
“于是归根结蒂,分明现出Facistist(写错了呀!应作Fascist)本相了。”
B.“我和西滢长虹战,他(指弱水先生)虽然看见正直,却一声不响,今和创造社战,便只看见尖酸,忽然显战士身?——(疑落“手”字)而出现了。”
“这位隐姓埋名的弱水,”虽然经过鲁迅先生“影射”了一番,但我们还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在现在“Facistist”当权的时候,谁个反对派能够用出自己的真姓本名呢?这位弱水先生大约就是反对派的一个。那么你和西滢长虹战,他为什么要为你响一声呢。
猩猩和猩猩战,人可以从旁批判它们的曲直,谁个会去帮助那一个猩猩?
帝国主义者间因利害冲突而战,弱小民族可以从旁批判他们范围内的曲直,谁个会去帮忙那一个帝国主义者?
但是猩猩要同人战,帝国主义者要同弱小民族战,那就不同,那没有曲直可用待言,只有结紧联合战线。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值得你来“影射”值得你来“指明”?
阶级的分化已经很尖锐了,弱水先生当然“是创造社那一面的”。
“也还是因为这位弱水先生是不和他们(指西滢长虹)同系,同社,同派,同流……。”
倒亏你知道了啦,但有什么裨益呢?你以为那是片面之辞,就可以掩盖你的对于时代的盲目,落后,反动了吗?
你看,他那四同而加一串虚点的表示法,他是在那里面感觉着多么浓厚的滑稽味,讽刺味,轻蔑味哟!在我们超资本阶级的鲁迅先生,那是只好讲同宗,同寅,同乡,同僚,同窗,同帮,同泽,同袍……啦!
九、结尾
鲁迅先生的时代性和阶级性,就此完全决定了。
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
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
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
以前说鲁迅是新旧过渡期的游移分子,说他是人道主义者,这是完全错了。
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
一九二八年,六月,一日
(1928年8月10日《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