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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说,《骆驼祥子》结尾收得太慌了点

老舍说,《骆驼祥子》结尾收得太慌了点

根据老舍同名小说改编的连环画《骆驼祥子》,张晓红画。

老舍说,《骆驼祥子》结尾收得太慌了点

写作中的老舍。1951年,他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

  2014年是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诞辰115周年。1899年,腊月二十三,全北平都在欢送灶王爷上天的时刻,老舍诞生在北京小羊圈胡同一户贫困的旗人家庭。父母为他取名“庆春”,大概含有庆贺春来、前景美好之意。上学后,他自己更名为舒舍予,含有“舍弃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作为作家的老舍,一生专注于用文字描绘他热爱的土地和人民。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城市平民的生活和命运,尤其擅长刻画大时代里中下层市民的内心,用日常平凡的场景反映普遍的社会冲突,笔触往往延伸到对民族精神和民族命运的思考,让人从轻快诙谐之中品味出生活的严峻和沉重。他行文的语言,大多提炼自北京白话,且把“想得深”的思想内容,用“说得俏”的语言表达出来,活泼幽默却又精致深刻。

  老舍始终不曾脱离平凡的劳动者。在他住家门口,常年摆着桌椅茶壶,他喜欢请路过的车夫、小贩、邮差等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这里喝茶歇脚聊聊天。在他的心里,作家和一切靠手艺吃饭的“匠”一样,都是用心才能做好的劳动者。——编者

  母亲是第一个老师

  老舍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阐述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他开篇便写到态度:“我想,一位写家既已成为写家,就该不管怎么苦,工作怎样繁重,还要继续努力,以期成为好的写家,更好的写家,最好的写家。同时,他须认清:一个写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该承认五行八作的地位与价值,不该把自己视为至高无上,而把别人踩在脚底下。”

  这段话,是作为作家的老舍先生一生恪守的信念。为人民写作,继而为民族写作,他始终把自己和他笔下的百姓连接在一起。在他的人生中,他始终不曾忘本。他曾如此自述:

  生于北平,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特别孝爱老母,布尔乔亚之仁未能一扫空也。幼读三百千,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奠教书匠之基。

  及壮,餬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二十七岁,发愤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得。

  甲午战争后的中国,大清朝已是强弩之末,割地赔款,民不聊生。1899年1月,农历戊戌年腊月二十三酉时,老舍出生在北平小羊圈胡同一个底层旗人的家庭。在他之前,家中三男四女七个孩子已夭折了仨。他出生时,父亲舒永寿,一个月薪仅3两饷银的护军,正在皇城当值;母亲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幸亏大姐及时赶到,老舍才不至于冻死。醒来后的母亲抱着这个小生命,欢喜却也悲苦。世道飘零,有一顿没一顿的穷苦人家,添丁尽是愁。可是穷亲戚穷街坊们并不这么想,大家七拼八凑,按满族的习俗,给这个“灶王爷升天”时节落地的小生命办了“洗三”仪式。按节气,父亲为他起名舒庆春,母亲给他的小名是小狗尾巴。

  属狗的老舍,童年也确如小狗一般卑微却顽强。瘦弱的母亲没有奶水,稀汤米糊喂养的孩子,到了七八个月时,还不会坐不会爬。大门上划着一道一道杠杠,是母亲做的赊账的标记,5个一组如鸡爪。在老舍看来,穷,就像是一道勒在全家脖子上的绳索。然而更大的苦难还在后头。

  老舍出生时,国运衰败,民间的义和团运动一波三折,到1900年,八国联军打来了。城破之日,皇城里的西太后已带着皇上大臣跑了,而身为护军的父亲,还守在地安门与洋人交火。枪子打着了火药,瞬间爆炸。气息奄奄的父亲被老舍堂哥发现时,是在地安门附近北长街一个粮店里。兵荒马乱枪炮横飞,死里逃生的堂哥只带回了父亲的一只破袜。洋人一路杀人放火、奸淫抢劫,穷人家也被刮地三尺,最惊险的一次,老舍被扣在箱底下,逃过一劫。

  “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性,也传给了我。”

  国不成国,家也不成家……在他的笔下,母亲总是在不停地给人洗衣浆补做针线,但母亲骨头硬,再穷也不能失了志气,不能失了做人的规矩,可以赊账不能不还,可以吃亏不能报复,可以贫穷不能失礼……

  穷,则独善其身,这是老舍从母亲那里学到的人生第一课。

  善良是人生的一盏灯

  9岁时,老舍还不识字,虽然母亲也想让他上学,但学费从哪来?如果不是好心的族人刘大叔,老舍也许一辈子只能是个穿街走巷的手艺人。

  刘大叔名叫刘寿绵,即后来被北平人誉为“佛家忠臣,师门孝子”的宗月大师。同为旗人的刘大叔出身富贵,虽是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却始终心怀悲悯。他平日里访贫济苦,散财为乐。在他的热心资助下,老舍被牵着手领进了私塾,先拜圣人再拜老师,开始学文识字。在刘大叔的帮助下,老舍由私塾而小学,继而考上中学。期间,刘大叔常带着他,刘大叔施粥时他帮忙,办贫民学校,他充当教员。一年又一年,老舍眼看着刘大叔散家产、散地产,生生将锦衣玉碗换成了袈裟托钵。

  达,则兼济天下,这是老舍学到的人生第二课。中学要花一大笔钱,老舍不忍,偷偷考入为穷家子弟实行供给的师范学校,立志做个教书匠。

  “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

  到23岁的时候,老舍已经任京师郊外北区劝学员,又曾任京师公立北郊通俗教育讲演所所长,北京教职员公会小学部委员等,每月可以拿到一百多块钱的月薪。虽然紧巴,但当当赎赎,日子也还算不悦不怨。但他却铁心辞职,去做了个月薪50元的教师。在别人眼里,这事儿办得实在吃亏赔本,但老舍却开心不已,理由很简单,因为“又摸着了书本。”

  当官是个清闲的差,有钱有闲有应酬,“清闲而报酬优的事情只能毁了自己。”因为应酬,他学会了烟酒,因为应酬,他学会了麻将。虽然他的底线是绝对不嫖,但烟酒麻将,依然损害着他的健康,消磨着他的青春。意识到与一群荒唐昏鬼、官僚政客周旋厮混有百害而无一益时,他已大病一场,病后决然要与过去的自己决裂。他来到孩子们中间,像当初跟随刘大叔办贫民学校一样,安心当老师,得空还写写文章,发表了小说《她的失败》、《小铃儿》。

  “五四”提供了作家机会

  在“五四”之后涌现的作家中,老舍的语言风格独树一帜。他将此归结为“五四”运动。老舍曾说:“五四”给我创造了当作家的条件。

  五四运动的爆发,给刚刚踏上社会的老舍带来了极大的震撼。首先是看世界的方式不再一成不变,敢于怀疑,敢于思考,冲破封建桎梏,要求人的尊严;第二,“五四”的反帝旗帜,让深受帝国主义侵略之苦的他明白了国弱与家苦的必然关系,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

  “五四”带来的白话文,让老舍有了用武之地。“用白话写,而且字句中间要放上新的标点符号,那是多么痛快有趣的事啊!这文字解放(以白话代文言)的狂悦,在当时,使我与千千万万的青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纸笔!”他试着写诗,写小说,让自己的情感倾泻,思想有了想象。1924年,经友人相助,正在南开中学教书的老舍赴英国讲学。在那里,为学语言,他大量阅读英文小说,接触了狄更斯等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也就越发思念遥远的祖国:

  想起来便象一些图画……这些图画常在心中来往,每每在读小说的时候使我忘了读的是什么,而呆呆的忆及自己的过去。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

  初习小说的老舍,形式上模仿的是《匹克威克外传》,“内容呢,在人物与事实上我想起什么就写什么,简直没有个中心;浮在记忆上的那些有色彩的人与事都随手取来,没等把它们安置好,又去另拉一批,人挤着人,事挨着事,全喘不过气来。这一本中的人与事,假如搁在今天写,实在够写十本的……我一方面用感情咂摸世事的滋味,一方面我又管束着感情,不完全以自己的爱憎判断。这种矛盾是出于我个人的性格与环境。我自幼便是个穷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亲的影响——她是个楞挨饿也不肯求人的,同时对别人又是很义气的女人。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绝。我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还是我近来的发现。”

  1926年,《小说月报》上连载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第1期署名“舒庆春”,第2期起改名“老舍”。


忆老舍

老舍说,《骆驼祥子》结尾收得太慌了点

  梁实秋

  我最初读老舍的《赵子曰》、《老张的哲学》、《二马》,未见其人,只觉得他以纯粹的北平土语写小说颇为别致。北平土语,像其他主要地区的土语一样,内容很丰富,有的是俏皮话儿,歇后语,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还有许多有声无字的词字。如果运用得当,北平土话可说是非常的生动有趣;如果使用起来不加检点,当然也可能变成为油腔滑调的——“耍贫嘴”。以土话入小说本是小说家常用的一种技巧,可使对话格外显得活泼,可使人物个性格外显得真实突出。若是一部小说从头到尾,不分对话叙述或描写,一律使用土话,则自《海上花》一类的小说以后并不多见。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说者尽在于此。胡适先生对于老舍的作品评价不高,他以为老舍的幽默是勉强造作的。但一般人觉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颇表欢迎。

  抗战后,老舍有一段期间住在北碚,我们时相过从。他又黑又瘦,甚为憔悴,平常总是佝偻着腰,迈着四方步,说话的声音低沉,徐缓,但是有风趣。他和王老向住在一起,生活当然是很清苦的。在名义上他是中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负责人,事实上这个组织的分子很复杂,老舍对待谁都是一样的和蔼亲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缘好。

  有一次北碚各机关团体以国立编译馆为首发起募款劳军晚会,一连两晚,盛况空前,把北碚儿童福利试验区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女士多才多艺,由我出面邀请,会同编译馆的姜作栋先生(名伶钱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这一出戏之前,垫一段对口相声。这是老舍自告奋勇的,蒙他选中了我做搭档,头一晚他“逗哏”我“捧哏”,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实上挂头牌的当然应该是他。他对相声特有研究,在北平长大的谁没有听过焦德海草上飞?但是能把相声全本大套的背诵下来则并非易事。如果我不答应上台,他即不肯露演,我为了劳军只好勉强同意。老舍嘱咐我说:“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付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全副气力斩钉断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采声哄堂大笑,用句术语来说,这叫做‘皮儿薄’,言其一戳即破。”我听了之后连连辞谢说:“我办不了,我的皮儿不薄。”他说:“不要紧,咱们练着瞧。”于是他把词儿写出来,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这都是老相声,谁都听过,相声这玩艺儿不嫌其老,越是经过干锤百炼的玩艺儿越惹人喜欢。借着演员的技艺风度之各有千秋而永远保持新鲜的滋味。相声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刚一出口,对方得赶快顺口答腔的说声“啊”,似乎太无聊,但是老舍坚持不能删免,据他看相声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损益。是我坚决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头的时候,只要略为比划而无需真打。我们认真的排练了好多次。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们走到台的前边,泥雕木塑一般绷着脸肃立片刻,观众已经笑不可仰,以后几乎只能在阵阵笑声之间的空隙进行对话。该用折扇敲头的时候,老舍不知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违反诺言,抡起大折扇狠狠的向我打来,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仰,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采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

  我们那一次相声相当成功,引出不少人的邀请,我们约定不再露演,除非是至抗战胜利再度劳军的时候。

  老舍的才华是多方面的,长短篇的小说,散文,戏剧,白话诗,无一不能,无一不精。而且他有他的个性,绝不俯仰随人,我现在检出一封老舍给我的信,是他离开北碚之后写的,那时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赶来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闷。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肠的时候用一小时余还寻不到盲肠,后来在腹部的左边找到了。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们也可窥见他当时的心情的又一面。


《骆驼祥子》的言语是活的

老舍

  在写《骆驼祥子》以前,我总是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从《老张的哲学》起到《牛天赐传》止,一直是如此。这就是说,在学校开课的时候,我便专心教书,等到学校放寒暑假,我才从事写作。我不甚满意这个办法。因为它使我既不能专心一志的写作,而又终年无一日休息,有损于健康。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独断独行的丢掉了月间可靠的收入,可是我的心里一时一刻也没忘掉尝一尝职业写家的滋味。

  事有凑巧,在“山大”教过两年书之后,学校闹了风潮,我便随着许多位同事辞了职。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这是“七七”抗战的前一年。《骆驼祥子》是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作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

  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所以我说,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

  记得是在一九三六年春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闲谈,随便的谈到他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

  听了这几句简单的叙述,我当时就说:“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紧跟着,朋友又说: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乘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的牵回三匹骆驼回来。

  这两个车夫都姓什么?哪里的人?我都没问过。我只记住了车夫与骆驼。这便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从春到夏,我心里老在盘算,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成为一篇十多万字的小说。我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把祥子的生活与相貌变换过不知多少次——材料变了,人也就随着变。

  不管用得着与否,我首先向齐铁恨先生打听骆驼的生活习惯。齐先生生长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许多家养骆驼的。得到他的回信,我看出来,我须以车夫为主,骆驼不过是一点陪衬,因为假若以骆驼为主,恐怕我就须到“口外”去一趟,看看草原与骆驼的情景了。若以车夫为主呢,我就无须到口外去,而随时随处可以观察。这样,我便把骆驼与祥子结合到一处,而骆驼只负引出祥子的责任。

  怎么写祥子呢?我先细想车夫有多少种,好给他一个确定的地位。把他的地位确定了,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种车夫顺手儿叙述出来;以他为主,以他们为宾,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会环境,他就可以活起来了。换言之,我的眼一时一刻也不离开祥子;写别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车夫们而外,我又去想,祥子应该租赁哪一车主的车,和拉过什么样的人。这样,我便把他的车夫社会扩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高的人也能介绍进来。可是,这些比他高的人物,也还是因祥子而存在故事里,我决定不许任何人夺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难想到的。人既以祥子为主,事情当然也以拉车为主。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树下那样。

  可是,人与人,事与事,虽以车为联系,我还感觉着不易写出车夫的全部生活来。

  于是,我还再去想:刮风天,车夫怎样?下雨天,车夫怎样?假若我能把这些细琐的遭遇写出来,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为一个最真确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连一阵风,一场雨,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刑。

  由这里,我又想到,一个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问题。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他是否能解决呢?这样一想,我所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

  到了夏天,我辞去了“山大”的教职,开始把祥子写在纸上。

  一九三七年一月,“祥子”开始在《宇宙风》上出现,作为长篇连载。当发表第一段的时候,全部还没有写完,可是通篇的故事与字数已大概的有了准谱儿,不会有很大的出入。假若没有这个把握,我是不敢一边写一边发表的。刚刚入夏,我将它写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风》每月要两段,连载一年之用。

  当我刚刚把它写完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宇宙风》的编辑;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后来,刊印单行本的时候,书店即以此语嵌入广告中。它使我满意的地方大概是:

  (一)故事在我心中酝酿得相当的长久,收集的材料也相当的多,所以一落笔便准确,不蔓不枝,没有什么敷衍的地方。

  (二)我开始专以写作为业,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写作这一回事,所以虽然每天落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

  (三)在这故事刚一开头的时候,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时候事情本没什么可笑之处,我也要运用俏皮的言语,勉强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这,往好里说,足以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祥子”里没有这个毛病。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这一决定,使我的作风略有改变,教我知道了只要材料丰富,心中有话可说,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

  (四)既决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决定了文字要极平易,澄清如无波的湖水。因为要求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这时候,好友顾石君先生供给了我许多北平口语中的字和词。在平日,我总以为这些词汇是有音无字的,所以往往因写不出而割爱。现在,有了顾先生的帮助,我的笔下就丰富了许多,而可以从容调动口语,给平易的文字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

  因此。“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许多缺点。使我自己最不满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点。因为连载的关系,我必须整整齐齐的写成二十四段;事实上,我应当多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这,可是没法补救了,因为我对已发表过的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

  (节选自《老舍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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