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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江子:回乡记

散文|江子:回乡记

回乡记

文|江子

我的伯父曾水保在赣江以西是个颇有些名声的农民。他是我的故乡下陇洲村老曾家庆字辈的老大,是村里管着电力的师傅,是掌握了多种生活技能的能人……反正,是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离不开的一个人。

可伯父还隐藏了另一个身份。他家的箱底,还压着属于他的一张中专学校的文凭。他是怎么从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变成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的?他的人生履历上,发生了怎样惊天大反转的剧情?这事需从五十多年前说起。

五十多年前,高中毕业、心智过人的伯父,考入了一所地区主办的四年制中专学校。在四年的时间里,伯父担任了学生会文体部部长之职,并且品学兼优。对这样优秀的学生,人人都认为会有一个好前途在等着他。据说已有消息传出,学校有让他留校的打算。即使留校不成,他成为县农业局技术干部也是毫无悬念的事。那时正当少年的共和国百废待兴,伯父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正是国家基层最需要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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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伯父做了一个让无数人无比遗憾的选择,回家当了农民。究其原因,乃是伯父有一个极其迂腐、固执的过继父亲。是他在伯父念书的四年时光里,不断地催促着他回乡。随着伯父临近毕业,这种催促更是变得一日紧过一日。

伯父的过继父亲(即我的大祖父)催促的理由可笑至极。他曾因误食草药造成终生不育。按照老理儿,他的亲弟弟(我的祖父)把大儿子过继给了他。大祖父把伯父养大成人。可能是不育造成的畸形心理,大祖父天天做着得陇望蜀早日抱上孙子的美梦。在他看来,是否成为有国家身份的人并不重要,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只有延续香火、儿孙满堂才是人生最最重要的事情。读完中专的伯父已经二十二岁,生儿育女的事是再再不能耽搁了。他已早早为伯父准备了亲事,并且在几个假期里威逼着伯父走完了结婚前的所有程序,只等着伯父一毕业就回乡结婚生子。伯父稍有不从他就以死相逼。摊上了这样的父亲,伯父还能怎么样呢?

有着忠孝传统观念的伯父只有回乡。他的考虑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那先尽孝再尽忠,等完成大祖父交办的事再回城工作,他有文化有知识有技术哪里不会要?虽然是主意已定,可伯父回乡的路上依然是一万个不甘。那条联系着故乡与远方的无名公路应该依然记得他回村的景象:他挑着书箱,踉踉跄跄地在路上走着。由于走了几十里远的路,他全身都浸在了汗水里,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前额,可他一点儿也没有把头发捋上去的意思。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懒得回应。他的步履是这个年龄所不该有的沉重,好像他此行的目的地不是他的家乡,而是一个他举目无亲、前途未卜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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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一回到村里,就加入到村里的集体劳动,挣取可以兑换口粮的工分。同时,他遵从大祖父的安排成了亲。他给自己取名“庆潜”。赣江以西的风俗,结婚时要给自己取一个大名,以供列入族谱、婚礼上张贴之用。他是“庆”字辈,他让一个“潜”字成了他的名——毫无疑问,他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暂时潜伏在此的卧底。

新婚的伯父并没有多少初为人夫、初尝云雨的喜悦。他结婚没两天就下了地。这个学习优秀的中专生,也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抄犁打耙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他像个真正的农民那样,在田地里肩挑手提,挥汗如雨。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伯父看起来就跟真正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了: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变成了跟村里的乡亲们一样的酱紫色,原本洁净的衣服沾满了泥点与灰尘。农事繁忙苦辛,为了方便打理,他把原本三七分的帅气发型剃成了乡亲们最常见的平头。他的手上布满茧子。他的裤脚从早到晚都胡乱挽起,腿上总有泥巴。如此形象的伯父,哪里还有一丁点儿读书人的样子?

可只有伯父知道,他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一名读书人。他依然对远方怀着最初的信念。他一直坚守着读书人的品行,从不当众袒胸露背,从不污言秽语,从不向女人说哪怕一句轻薄的话。他还从未停止读书。每到夜晚,不管自己多困、明天的活儿多重,他都会打开书本阅读。那是他从学校带回来的教材,以及已经在城里上班的同学给他捎来的新书。他在一盏脏兮兮的煤油灯下阅读。夜色无边,伯父在灯光下阅读的样子,如同茫茫大海中拒绝沉沦的岛屿。

我年轻的伯母经常在夜晚望着灯光下沉默的背影难以入眠。在她眼里,这是个心比天高、难以捉摸的人。老实说她不懂他。鉴于他的自我封闭及不识字的她有限的理解力,她没法懂他。她隐隐感觉到他的心另有所属。她最大的担心是,说不定有一天,他就会抛弃她,然后远走高飞,就像与他们家一巷之隔的我的堂爷爷曾文治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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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堂爷爷曾文治,也是一名读书人。他在家乡早有妻室,并生有一子。可在十多年前,眼看乾坤初定,新中国成立在即,他毅然休了农村不识字的妻子,把儿子丢给在老家的父母,北上武汉成了机关文员,又重组家庭,据说已经做到了一家大型国营企业的中层。

夜更深,伯父的阅读渐入佳境。他的影子正好遮住了在床上假寐的伯母。这影子仿佛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伯母喘不过气来。

可伯父没能立即离开村庄。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又生下了一个女儿。不久,他因一次偶然的事件卷入村庄公共事务的管理当中。

事情发生在双抢的节骨眼上——所谓双抢,就是夏天时抢着把熟了的早稻收割上来,又抢着把收割后的地重新抄耙,把晚稻秧苗栽下去。之所以要抢,是因为早稻熟了后立秋就将到来,农业讲究时令,如果不能在立秋之前把田地抄耙开来,把秧苗栽下去,那晚稻就会大面积减产,全村人的口粮就会成为问题。而要把时令追抢到手,灌溉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

村庄的灌溉平常依靠的是全村勒紧裤带置办的一套电力设备,这设备就安装在离村庄几百米远的赣江边一个叫排灌站的小屋里,由专人掌管。设备运转了好几年,从来也没有出过故障。可这年夏天,设备的发动机停止了转动,直接探进赣江的长长的铁管黑如深渊,抽不出哪怕一滴水。

天气炎热,烈日当空,万里无云,蝉叫得人心烦意乱,整个天地间干得仿佛擦根火柴就可以点着。想靠老天下一场暴雨来解渴毫无可能,想靠村里水量不多的几口井也不可能。全村上千人因此停了工。而立秋一天天逼近。村支书明清急得满嘴泡,可村里半桶子水的电工满手污黑却毫无办法,他的嘴里嘟嘟囔囔,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无措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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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向孔明清推荐了伯父。伯父穿过孔明清狐疑的目光来到了机器面前。他用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将一把起子十分果断地伸向了机器的某个部位。只几分钟,机器就迅速恢复了正常,原本黑洞洞的排灌管口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哗哗哗地往外冒着水花。

设备的成功修理让伯父在村里名声大振。可这对伯父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他在学校学的就是农机专业。他是一个可以把拖拉机全部拆卸又重新完好无损地装上的人。在一个小小的村里,有什么样的电机问题能难倒他呢。

事后,村支书孔明清毫不犹豫地把村里最重要的财产——赣江边排灌站的钥匙交给了伯父,同时交给他的,还有村庄整个电力系统的维护权责。

这是让所有人羡慕的一项福利。想到自己可以不再参加形同苦役的田间劳动,伯父暂时接受了这一项看起来不错的工作。他因此得到了一件新的行头。那是一套电力工具袋,装着老虎钳、起子、扳手、电笔。伯父每次出行都会煞有介事地将它绑在腰上。当有人戏说他看起来仿佛是电影里执行特殊任务的侦察兵,或者是随时准备去堵枪口或托起炸药包的英雄,他总是用满不在乎的微笑回应。

承担了全村电力维护之责的伯父经常一本正经地在村里晃荡。他要随时查看村里的线路,更换某个插座里烧断了的保险丝,让某个调皮松动、心怀不轨的螺丝重新入座。他要在一个会议前把会场的照明问题处理好,在一场骇人的风雨雷电过后重新检测村里的变压器是否受损、电线有没有被风吹落。村庄拥有伯父是有福的,原本千疮百孔、乱七八糟或者乖戾暴烈如虎豹的电力系统,在伯父手上,变得像猫一样温顺,像书本一样整齐。

从此伯父经常一个人待在赣江边的排灌站小屋里。他甚至在小屋里放置了一张小床,夜里也常在那里睡觉。他给伯母的理由是,排灌站的设备需要看管,村里把这么大的事儿交给他,责任如山,他得时不时地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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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相不过是伯父想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他要读书、思考。他要独自理一理自己凌乱的心。他要好好想一想,几年的乡村生活,婚姻、生育、劳作,是不是已经把他的心磨起了茧?他要问问自己,他离开村庄到远方去的信念,是不是依然强烈。

午夜的灯光下,伯父在一点点地厘清自己。他发现他依然是那个执着向往着远方、愿意到更大的世界建功立业的人。无论怎样的孤独与苦辛,都没有动摇他对远方的信念。那种老死山乡的活法,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想有。而且,他还有的是机会。只要他愿意离开,他的老师和已经在新的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的同学,随时可以给他搭把手。

伯父发现,他与他的堂叔曾文治其实是同一类人,怀着同样的向往远方的决绝的心。他之所以不能像堂叔那样一骑绝尘,乃是因为堂叔有一个弟弟在家可以照顾父母,而他是大祖父的过继独子,对继父继母尽孝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而给依然年富力强的大祖父生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就是他近期尽孝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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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经常在月光下走出排灌站,看着不远处那条进出村庄的唯一的路。它如此简陋,坑坑洼洼。它两旁的草丛污秽而蓬勃。可是在伯父眼里,它是可以将他射向远方的一支响箭,是可以渡他到理想彼岸的一根苇草。它的不远处就是繁华的小镇西沙埠,也是千里赣江的一个古老码头。那里岔道众多,可以通往县城、市府、省城,乃至无数有名和无名的远方。伯父会在月光下望着这条仿佛可以通向云端和天际的路,历数这些年来从这条路上走出村庄的人们:他的堂叔曾文治去了武汉;住在村中心礼堂边的地理先生孔冠德老人的儿子孔三豆,因为考学去了衡阳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住村北边的刘令香因为当兵提了干,复员在县公安局当了公安;他的另一个堂叔曾学易,当兵去了鄱阳,后来做了一名狱警;与他家毗邻的曾昭明,也是通过当兵去了新疆,成为村里走得最远的人;村中心井边的刘学稷,因读书成了整个吉安地区知名的教书先生,成为学问深厚、人人敬重的儒者……

皓月当空,不远处的下陇洲村阴影重重。伯父背后的赣江在月光下如水银泻地,美丽得惊人。可伯父几乎没有看一眼的心思。他只是反复盯着那条路。他要时时守着这条未来可以渡他远行的路。他担心自己一转身,它就消失不见,从此自己的未来无可凭依。

简陋的排灌站悬浮在赣江边,仿佛一座因害怕失足落水而紧紧扒住堤岸的小小孤岛。

…………

节选自江子《回乡记》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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